第24章 第 24 章
作者:一九四夕      更新:2023-02-14 03:28      字数:6354
  顾天准挂了电话,看着门口的孟桂芬,艰难开口。

  “婶儿,我刚给军区一个战友打电话。他妹妹在不到一岁的时候丢了。”

  “这也太可怜了!”孟桂芬最听不得这些,她还有个闺女是没养活的,自己心头肉没了啥滋味她顶顶清楚。

  “嗯,人拐子拐走的。”

  “个杀千刀的人拐子!我呸!咋这么不是人呢!”

  顾天准和孟桂芬一路往秦家走,继续说道,“那家人找了很久,不过一直没找到。他妹妹身上有几个特征,嘴角有梨涡”

  “那跟我们荞荞一样啊。”

  “还有,右手手臂和后颈子上有小红点。”顾天准说完这句话看着孟桂芬脸上出现惊讶神色。

  “你你是说你战友被拐的妹妹有梨涡和小红点?”

  “对。”

  “孩子是哪一年丢的?”

  “五六年。”

  “五六年。”孟桂芬嘴里念念有词,想起1956年的7月,第一次见到荞荞,那时候在后山杂草堆里见到一个快没气儿的小丫头,奄奄一息,脸上都是乌紫的,像是没了命。

  “婶儿?”顾天准打断了孟桂芬的回忆。

  “小顾,你跟我说说,到底什么情况,那孩子从哪儿被拐的。我我怀疑我们荞荞”孟桂芬说话声带着哭腔,平日多坚强一人,这会儿红了眼眶。

  回家路上,顾天准把自己知道的跟孟桂芬说了,孟桂芬心里有数了,“那十有就是我们荞荞,居然是被人拐子拐的,当时我们还在村里找过,不知道她亲爸亲妈是谁,最后估摸着是不是有人嫌是个闺女不要了,把孩子丢了。”

  孟桂芬说着话,突然想起什么,“你刚问我六姐姓啥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她”

  “十有八九,她的特征和被抓的两个人贩子说得很像,加上她在昭城待过,荞荞被您捡到的时候,她正好回来了。”

  “我去找她!”孟桂芬想起那年第一眼见到荞荞的模样就难受,个杀千刀的。她随处找找,抓起块石头就要往六姐家去。

  “婶儿,我找人报了公安,咱们不要打草惊蛇。一会儿找人去她家门口守着,监视动静。刚我通知了荞荞亲哥哥那边,他们会尽快赶过来。”

  “行,听你的。”

  “您跟我说说怎么捡到荞荞的。”

  “哎,我那时候刚看到荞荞”

  孟桂芬陷入回忆里,彼时她的小闺女没养活,刚去了半年,她心里也难受得紧,看到地上躺着个小丫头,心都酸了。

  她抱着小丫头回了家,叫上自家男人往村里的赤脚大夫家里去。那时候村里离镇上医院远得不行,大家有个头疼脑热都自己熬着,实在是大毛病便去找赤脚大夫拿点中药,扎个针啥的。

  那赤脚大夫看着身上青紫的小丫头赶忙看看,觉得多半是治不活了。不过孟桂芬坚持要他试试看,把自己身上全部家当——两块钱塞给他。

  自己闺女没活成,她见不得别人闺女去了。

  情况不太好,赤脚大夫开了不少野方子,还现翻医书边琢磨边治疗,要说小丫头也是命大,凭着一口气竟然撑了半个月,就是一直醒不过来,最后是大夫在书上翻到个草药方子,给煎了吃了,竟然真好起来了。

  孟桂芬半个月成日往大夫那儿跑,看着小丫头一天天好起来,心里也跟着欢喜,等丫头好了,便要抱回自己屋里去养。

  那时候,自己公婆压根不同意,家里没分家,还是一大家子同住,二妹和三弟一家嫌捡来的丫头分了自家吃食,孟桂芬明白道理,没法强求他人,只道从自己的口粮里分给这小丫头。

  这才把人留了下来。

  因为一岁左右差点丢了命,秦羽荞小时候身子不好,吃了好几年药养着,孟桂芬的大儿子秦正扬和二闺女秦雪莲不知道妈妈从哪里抱回来个小妹妹,但是小妹妹看着软乎乎,嫩嫩的,吃饭都小口小口,脸上经常不高兴,嘴角也耷拉着。

  一岁半的时候,还曾经发高热差点又去了半条命,大夫说都是当初遭的罪,落下了病根。

  孟桂芬教育儿子和闺女,这是他们的小妹妹,亲妹妹。妹妹受了苦,一定不能欺负她,得好好养着。

  两人倒也懂事,天天一有空就围着妹妹转,生怕妹妹再出事,等妹妹大了些便带着妹妹上山爬树,把妹妹带得身子越来越好,越来越有劲。

  等秦羽荞差不多七八岁的时候身体已经健健康康的了。

  不过也因为她经常吃药,家里分家后过得也艰难,尤其是闹饥荒那三年,家里日子难过,几个人分一个野菜玉米饼,当时村里有人劝她别养那孩子了,又不是自己亲生的,孟桂芬还是咬咬牙勒紧裤腰带,熬过来了。

  后来荞荞想去跳舞,还被宣传队看上了,她心里更是高兴,孩子有出息了。

  “后来,荞荞又被昭城军区文工团看上了,真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她亲妈要是知道,肯定也高兴。”

  顾天准手攥成拳,听着秦羽荞那么小一个孩子奄奄一息,被扔在山上,心里一阵绞痛。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在家门口,见到秦羽荞在四处张望。

  “妈,你们去哪儿了?怎么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人了。”秦羽荞笑着看向二人,眉眼弯弯,丝毫没有过去遭受苦难的模样。

  “荞荞”孟桂芬把闺女抱进怀里,放声哭泣,自己养了她这么些年,早把她当亲生的看待,没想到孩子居然是被拐来的,真是可怜得她心口痛。

  “妈,你怎么了?”秦羽荞拍拍孟桂芬的背,看向面对面站着的顾天准,眼神询问他怎么回事。

  “进屋说吧。”顾天准一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秦羽荞坐在堂屋凳子上,身旁众人都心事重重。两个侄子大宝和小宝被大嫂带着去外面玩,二女婿王建去六姐屋外头晃荡,留意动静。

  “怎么了?”秦羽荞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有大事发生。

  “荞荞。”孟桂芬抿了抿唇,常年下地劳作的手粗糙厚重,长了不少茧,她抓着秦羽荞的手,心一横,直接说道,“妈跟你说件事儿,你得好好听着,但是也别太激动。”

  “什么事儿?”秦羽荞心里打鼓,慌乱得不行。

  “你你不是我们亲生的。”孟桂芬看着闺女脸色骤变,忙补充一句,“可是妈一直把你当成亲生的,和正杨、雪莲没有区别。就是,就是以后,你和亲爸亲妈认了,我们家也是你家。”

  “你哭啥。”孟桂芬自个儿也哭了,又伸手给秦羽荞擦擦眼泪。

  秦羽荞被这个重磅炸弹震得脑子里乱糟糟的,自己怎么会不是亲生的?不可能,爸妈还有大哥二姐对她那么好,怎么会不是亲生的?

  “妈,你别骗我了,这玩笑可不好笑。”秦羽荞泪珠滑落,希望孟桂芬现在承认刚刚在开玩笑。

  不过,孟桂芬非常严肃,说得十分坚定,“你有自己的亲爸亲妈,他们找来了。我舍不得你,可是我也不能抢人家的孩子”

  秦华军在旁边悄摸擦擦眼角,虽说不是亲生孩子,可这么多年,已经是一家人了。

  秦羽荞看一眼众人,自己爸,大哥,二姐,都泪眼婆娑,就连顾天准脸上也很沉重。孟桂芬更是情绪激动,说不出话来。

  “我”

  顾天准上前一步,蹲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我跟你说,好不好?”

  秦羽荞在泪眼朦胧中看到顾天准坚定又温柔的眼神,轻轻点了头,任由他牵着手走出了屋子。

  月朗星稀,外头已经黑尽,偶有几声狗叫声响起,惹出一番动静。

  顾天准将自己从程前那里和孟桂芬那里得知的消息拼凑起来,给秦羽荞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小丫头受苦的故事。

  秦羽荞听完故事,扭头看向顾天准,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故事里的小丫头就是我?”

  顾天准没有明说,“那个小丫头有梨涡,有两个红点,是1956年6月被拐,7月出现在这里,被你妈捡到了。”

  “那个被拐的小丫头是程家那个,也就是程营长的妹妹?”

  “是。”

  大量的信息涌入,秦羽荞觉得脑子太乱了,一面是二十多年的亲人现在告诉她自己不是亲生的,一面是前阵子在程家见到了那家人的痛苦与挣扎,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难受得紧,一时却哭不出来。

  她复又想起,以前做过的梦,一个文工团的舞蹈演员下了台回家逗弄闺女,还有自己梦到有人偷抱走一个小女孩

  所有消息往她脑子里涌,炸得她脑袋发疼。

  顾天准拉过她的右手,将人抱进怀里,双手用力箍着她,“哭吧。”

  说完轻轻拍着她的背。

  秦羽荞在顾天准怀里,头埋在他胸膛,咬着牙啜泣,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大,最后终于放声大哭。

  顾天准抱着她,能清晰感觉到她的脆弱与无助,她的震惊和心痛。

  过了好一阵,哭声渐止,她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眼睛通红,顾天准双手抚上秦羽荞的脸颊,轻轻为她擦拭泪痕,“好点没?”

  “嗯。”秦羽荞哭过的嗓子暗哑,“我想见见我妈。”

  深夜,秦羽荞和孟桂芬躺在床上,她不住地回忆小时候和家里人的往事,说到高兴处,笑得流下眼泪。

  孟桂芬拍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那时候找过你亲爸亲妈,可是我们村里没人是,那时候我们以为是谁家扔了的,便想着自己养。荞荞,我一直拿你当亲闺女看,但是生你的爸妈,我听小顾说,这些年一直过得不太好。我也不能太自私,把着你”

  “妈,我见过他们,我的家人。那时候我不知道这些事儿,就见到她像是没了生机,整个人蔫蔫的,程营长说那是因为孩子被拐了。家里人都过得不好。”

  秦羽荞说到这里,又哽咽起来,“没想到,这个孩子是我。”

  “别哭,这是好事儿!”孟桂芬性子豪爽,见着闺女哭,自己倒是要撑起来,“等你爸妈来了,你们认了,不是皆大欢喜嘛?以后啊,你赚了,有两个爸,两个妈,别人可盼不来。”

  听到两个爸,两个妈,秦羽荞破涕为笑,“嗯,我有两个爸,两个妈。”

  她拱进孟桂芬怀里,两人小声说着话渐渐睡去。

  程家人是在三天后到的,程前一听说消息,连忙通知在京市的家人,各自买了最近的火车票,最终在宏市汇合。

  两天前,顾天准报了公安,把在家里的六姐,也就是人拐子口中的刘姐,刘明艳抓捕。

  面对警察审讯,这人对自己拐卖儿童的事实倒是没有遮掩。说到当年在昭城从一个老太太手里拐走一个小女孩的事情,她记忆犹新。

  当年她跟自己男人已经拐过不少孩子,尝到了甜头,这来钱太快,让她胆子越来越大。

  渐渐地,开始在街上盯梢寻找目标,因为她一脸和气,跟人说话也温柔,加上出手大方,是那时候极少数给孩子们发糖的人,因此与不少孩子打作堆。

  两人配合默契,有刘明艳寻找目标,将孩子拐走,然后在街口立马把孩子交给男人带走躲藏起来,自己则装模作样回去帮着找失踪的孩子,因此她一直没有被发现。

  那回,她盯了几日,看上了一个模极为漂亮的小丫头,那丫头模样好,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她摸索了程家奶奶带着孩子出来溜达的时间和习惯,不过那老人倒还警惕,她一直没找到下手机会。

  终于趁老人帮另外一个孩子捡东西的时候,她和李春花配合着把小丫头带走了。

  奈何程家人找孩子闹得动静太大,一直不消停,她始终没敢带着孩子离开,在昭城东躲西藏了20来天才敢出发。

  然而那时那小丫头身子已经不好了,没什么吃的,加上经常被捂住口鼻防止被人发现,脸上经常青紫。

  刘明艳在火车上东躲西藏,带着孩子到了宏市,结果本来谈好价钱的买主看到孩子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反悔了,气得刘明艳只能带着孩子回村里,看能不能找个生不出孩子的绝门户低价钱卖了。

  哪知道深夜里刚进村,那孩子就没气了,她拐孩子却没杀过人,这丫头死在自己手里,周遭还有呼啸狂风,吓得她连滚带爬地跑了,连着做了几天噩梦。

  等她过了两天缓过神,想去后山处理尸体的时候,却发现人不见,她疑心是不是被野狗野狼叼走了,倒省了一番力气,没多久便走了。

  直到几个月后回来,她竟然在隔壁邻居秦家见到了那个小丫头,差点吓死她。

  秦羽荞在院门口焦躁不安,不时搓着手,心里又紧张又激动又害怕,可谓是打翻了五味瓶。

  一只大手包裹上她的手,顾天准安慰她,“没事儿的。”

  “嗯。”秦羽荞又探探身子朝路上望去,还是没有人影。

  这三天,她逐渐缓了过来,一开始自己不是爸妈亲生孩子的巨大冲击让她茫然无措,甚至害怕,不过所有人都在安慰她,这里永远是她的家,让她渐渐安心下来。

  她还想起在京市见过的程家,程家奶奶的自责,章如茵的沧桑,程胜康的悲伤,程前的努力与坚持

  一想到自己亲生父母,奶奶和哥哥因为自己痛苦了这么多年,她就心口发痛。

  “来了来了!”孟桂芬这三天是缓过来了,这会儿远远看到来了三个人,竟然有些激动。

  她想到荞荞不是被亲生父母抛弃,还有那么多人惦记着她,她心里也开心。

  程胜康、章如茵和程前奔波而来,刚下了驴车走进小河村,一路上都是金灿灿的待收割的小麦,各类土砖房坐落。

  “胜康,我我好紧张,好害怕。”章如茵万万没想到,在家里扮做自己闺女哄婆婆开心的秦羽荞真是自己闺女。

  现在想来当初自己和她一见如故,隐隐有股熟悉感,竟然是来源于此。

  “别怕,马上要见到闺女了。”

  “妈,我也没想到我找了那么久的妹妹居然就在昭城军区,就在我身边。”

  程前只觉得造化弄人,幸好老天爷有眼,让他们一家团聚。

  章如茵双手交叠,互相搓着,见到前方一座房子院子里站着几个人。她一眼就看到了秦羽荞。

  那是自己的闺女。

  身旁有人在说话,她一句都没听见,眼前的小姑娘真好看,自己闺女是健康快乐长大的,她顿觉欣慰与释怀。

  “你们看看荞荞身上的红点,是不是这个。”孟桂芬做最后一次确认。

  说罢,撩起秦羽荞的袖子,卷了三节,终于在手臂内侧看到一个小红点。

  “是。”程前看见这个红点,情绪有些激动。

  “还有后颈子有一个,孩子她妈来看看吧。”

  章如茵忐忑走到秦羽荞身后,这一刻两人呼吸同频,她拉着秦羽荞衣领,往后一拉,见到她后颈子偏左的位置有个小红点。

  只一秒,她便泪如雨下。

  这一刻,她再也看不见旁人,眼里只有那一抹身影。

  “小妮子。”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哭腔,轻轻唤了她一声,伸手想去碰触闺女,却不敢动作。

  以往在梦里,她无数次梦见闺女,可是一伸手,人就消失了。

  秦羽荞看着章如茵,觉得她的泪落在自己心头,湿了一片,所有的一切不安都在见面的时候化作乌有,她努力张张嘴,“妈。”

  听到这声迟来二十多年的“妈”,章如茵大哭出声,终究是忍不住,她哭得直不起背,用力点点头,说不出一句话。

  秦羽荞主动将章如茵拥抱,时隔二十多年,母女俩终于重逢。

  一旁的程胜康和程前也围拢过去,环住二人,一家四口紧紧相拥。

  回到屋里,章如茵一直拉着闺女的手不肯放开,她看着秦羽荞,一刻都无法移开视线,“你过得好不好?”

  “好,妈”秦羽荞一时不知道怎么叫两个妈妈,担心生母和养母各有意见。

  章如茵路上听了些事儿,对孟桂芬万分感激,“都是妈!桂芬姐,我太谢谢你了,要是没有你,我闺女就”

  她呜咽一声,继续道,“你养了她二十多年,她也是你的孩子。”

  孟桂芬知道了程家这二十多年来的故事,一向正气的她本就跟着揪心窝子,刚刚见到他们一家人团聚也哭得不能自已,“你别这么说,我那会儿老三没养活,也难受得很,荞荞也让我好起来了。我跟荞荞说了,我们这儿还是她的家,永远都是她的家。”

  章如茵和孟桂芬说着话,两人都真心实意为秦羽荞好。

  秦羽荞在一旁默默抹着眼泪,一转头,看到亲爸程胜康看着自己,欲言又止地模样。

  程胜康不善言辞,现在心里情绪翻涌也只是看着闺女难受,阔别二十多年,总有一个熟悉的过程,他小心翼翼叫了一句,“荞荞。”

  “爸。”秦羽荞回他一个字,程胜康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哎!”程胜康搓搓手,一时不知道跟阔别多年重逢的闺女再说说什么,难得无措起来。

  程前坐在秦羽荞左侧,见终于该轮到自己了,红着眼眶刚要开口,就看见另一侧的顾天准握着妹妹的手,轻轻给她擦眼泪,两人低声说话,仿佛忘了自己的存在。

  程前:是不是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