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作者:一九四夕      更新:2023-02-07 04:18      字数:4669
  距离昭城军区百来公里的野外,人迹稀少,此刻却热闹非常。

  群山环绕,绿草茵茵,陡坡攀着山石,落脚的缝隙窄小,将将能塞下一只脚,一双胶鞋踏进去,片刻后又踏出,如此反复,一群战士逐一经过,汗如雨下。

  团政委高强站在山顶,俯瞰下方,山石之间草木繁茂和绿军装相得益彰,交相映衬十分悦目,人潮弯弯曲曲一直从山脚爬到半山腰,正奋力前行。

  高强三十八岁的年纪,声如洪钟,脸似方形,皮肤黄黑,发起怒来甚是威严。“快点儿!一个个别跟没吃饭似的,磨磨蹭蹭像什么样!”

  可不就是没吃饱饭嘛,走在半道的三营二连战士宋朝在心里回应,不过他可没胆反驳政委,当然也没力气说话,还是省点口水,不然嘴都要干裂了。

  高政委的吼声在山里回荡,试图给筋疲力尽的战士们注入能量。

  今天是昭城军区作战部队二团三营进行野外拉练的第十五天。数百名战士身着军装,头戴解放帽,负重四十斤,正在进行行军拉练。

  宋朝入伍一年就遇上作战部队拉练,差点没撑住。16岁的身板对比其他老兵是弱了些。他看着身旁的战友,咬着皲裂的嘴唇,红血珠刚冒出头就舔舐了。

  从来这里进行野外拉练的第一天开始,战士们每天负重四十斤行军二三十公里,或是进行各类战术训练。一开始大伙儿还是斗志满满,激情昂扬,然而半个月过去,不少人都快倒下了,全靠一口气在撑着。

  秉承着领导人“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指导精神,这些年各大军区部队一直进行野营拉练,说起拉练,重要在于“走”、“打”、“吃”、“住”、“藏”。1其中走,也就是行军,几乎是每日必修课。

  “苦练铁脚板,踩死帝修反!”

  今天已经行军二十五公里,距离终点还有五公里,越是到了最后时刻,越容易松了这口气,战士们高喊着口号,给自己打气,一时间山间皆是阵阵响声,惊得在树上栖息的鸟儿慌乱高飞。

  “不行了,我不行了。”宋朝嘟囔两句,脚底板全是水泡,前几天还疼,这会儿已经麻木了,没什么知觉,他嘴唇发白,只感觉头晕目眩,眼瞅着就要倒下去。

  一双大手将他把住,顾天准把人带到路旁坐下,扬声朝后头喊,“收容站的来个人。”

  迷迷糊糊的宋朝听到营长在叫收容站,用力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想去,谁去收容站啊,丢人。

  收容站说是站,其实就是四个战士组成的临时医疗救治小团队,拉练过程中谁要是坚持不住了,就叫收容站的来照顾,不过战士们都不愿意去,谁见过当兵的这么没战斗力的?说出去都要被笑话。

  “行了,别逞强。”顾天准单手拨开自己的军用水壶给宋朝送水,“今儿缓一缓,后头才好继续练。”

  宋朝来军区不久,在一堆老油子里属实是个嫩蛋子,长得眉清目秀不说,性子也软,因此大伙儿平时爱开他玩笑,真遇上事儿也会多照顾他。

  “拿去吃。”行军的老兵把自己的干粮——半包压缩饼干扔到宋朝怀里,那本是他省了一整天,就指望着一会儿到了扎营点充充饥的。

  话音落,脚步却没停,宋朝只来得及抬头侧目看见人匆匆离开的背影。

  收容站的临时“医生”给他喂了药,又喝了半壶水吃了半包压缩饼干,宋朝这才感觉体内能量渐渐恢复。休息片刻,他就打起精神准备出发。

  “真能行了?”顾天准目光落在他身上,虽然是问话,可也知道军人的脾性,答案是肯定的。

  “报告营长!我能行!”宋朝声音也亮起来,双手拉了拉行军包,继续朝前方出发。

  顾天准在战场历练多年,行军拉练对他来说没有太大问题,今天的行军结束,他往扎营点一站,目光一扫找到刚放下大铁锅的炊事班班长陈立军。

  “你们司务长呢?”

  “营长好,司务长淘米去了。”陈立军背着一口大铁锅,重量和战士们的负重行军包比是轻上不少,炊事班的同志在任务结束后还不能休息,得抓紧时间做饭,因此行军路上负重会轻些。

  时间紧任务重,一会儿还得夜间训练,炊事班几人分头行动,司务长和炊事员并几个帮忙的战士扛着一大袋糙米淘米去了,两公里远的地方才有条小溪,估摸过一会儿才能回来;给养员和一帮战士在附近搜罗野菜,有什么吃什么,反正炒大锅。

  陈立军把铁锅置好,生火,等米和菜来。

  “抓紧点儿,晚上还有训练。”

  “明白!”

  瘫坐在一旁的战士们,有的合眼休息,脸上沾灰带草的也顾不上打理,手背上有行军树林刮出的血痕,脸上疲惫不堪。

  有的脱了胶鞋,脚底发红,从凌晨一直行军走到傍晚,就算是铁打的都得喊声受不住了。脚心还长了好几个水泡都快破了,疼得人龇牙咧嘴,拿针一戳,水泡泻了,可疼得更难受了。

  半个月拉练下来,人人都是一身伤,最严重的都是脚,算起来大伙儿已经行军五百多公里,完成了防空袭、对抗演习、如何夜间闭灯行驶等众多训练任务,都快感觉脚不是自己的了。

  休息一阵大伙儿终于吃上饭,野菜红薯土豆大锅饭,炊事班这回带了少量的米和成堆的土豆红薯,扛了几十袋,这可是珍贵的口粮,大伙儿换着背也有劲。

  “还有多少天啊?”陈建刚掰着手指头数了日子,结果进来野外拉练太久,快累晕了,已经分不清这会儿是什么日子了。

  “这日子真难熬啊,你说这腿是别人的我都信。”一旁的罗良拍拍自己大腿示意。整条腿又酸又胀又痛,走起路来一会儿感觉如千斤重,一会儿感觉麻木得没知觉了。

  总之,就是快废了。

  “夜间行军将于五分钟后开始,各自收拾准备。”顾天准发布命令,惊起哀嚎声阵阵。

  可是嚎归嚎,战士们手上动作一点没慢,抓紧把饭两口吞了,差点呛着,大伙儿一抹嘴,收拾妥当,集合准备。

  “报告团长,三营集合完毕!”顾天准让各连连长点了人数,所有人稍息立正等待指示。

  二团团长郭庆华扫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看着这帮筋疲力尽的兵,大发慈悲道,“今天夜里任务轻松,隐蔽行军八公里。”

  八公里?战士们脸上纷纷露出笑颜,团长发布任务都是说的地图上距离,实际山路距离估计得有十二三公里,不过不管咋样,已经算是好多了。

  夜间隐蔽行军要尽量控制声音和避免照明,山间树叶矮草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战士们从中穿过,自己在内心默默数着口令,给自己鼓劲。

  一路行军,一路拉练,三营从四月中旬走到了四月底,越过山间小路,淌过河水溪流,距离为期一个月的拉练结束还有七天,军报记者随队伍拍下一张张珍贵瞬间。

  已经日夜行军二十多天的战士们,大多快要支撑不住了,不少人互相帮扶,踏步千斤重,踢腿万般难。

  “不行了,我真要不行了。”

  “我要是交待在这儿了,你给我娘带句话,就说我想她做的咸菜。”说这话时,一个二十岁的男子汉嘴里发苦,差点哽咽。

  说完,几个士兵就倒坐在地,喘着气休息。

  一个人放弃了,影响的不止自己,不少人本就是吊着一口气,靠一句“苦不苦,看看长征两万五”在支撑,这会儿则是一泻千里。

  大部队停下了脚步,有人即使没坐下去,也迈不动腿了。呼吸是沉重的,身体各个部位都在发出信号,想要罢工。

  坚持实在是太难了,放弃却让人感到轻松,大伙儿坐在地上觉得舒坦了不少。

  顾天准看着一倒倒一片的士兵,心里有数。这些年他见过太多,一个月的拉练前头靠意志力,靠鼓励打气,靠拉军歌喊口号,但是总有它失灵的时候。当身心的考验达到顶峰,坚持所需的力量更为难得。

  这时候就是这群人身体体能快到极限,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

  他清清嗓子朝着众人开口,“这就想放弃了?出息!”

  顾天准环视一圈,挨个从战士们疲惫沧桑的脸上划过,眼神锐利,声音高昂,“这些年全民皆兵,这些年不管是农民还是工人,男女老少都在积极参与,你们这就撑不住了?现在外面虎视眈眈,国家随时要你们上战场,你们这个怂蛋样儿怎么上战场?我敢让你们上去吗?你们敢把自己的命交给战友吗?

  落后就要挨打!咱们国家吃了多少落后的苦?要是打起仗来,咱们不顶上去谁顶上去?咱们不流血流汗,让老弱妇孺去流血流汗吗?现在多流汗,打仗的时候才能少流血!这点苦都吃不了,这么简单的拉练都受不住,你们怎么跟那些国敌人打?你们是抵得过人家的□□大炮啊,还是身体素质比得过人家啊?”

  顾天准的声音震在每个战士耳边,大家静静听着他的话,眼里重新燃起斗志,没有一个战士是孬种,没有一个战士会放弃!

  解放帽下,顾天准的沉沉目光看向远方,似乎是想起战场上枪林弹雨的时刻,收起回忆,他一看众人神态便知道稳妥了,接着见好就收,沉声道,“还能不能走?”

  “能!”几百名战士大声应答,喊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郭团长和高政委在后头听了顾天准一番话,满意点点头,“老高啊,这小子有你的风采。会,忽悠~”

  高政委笑笑不语,暗道这小子真是把自己那点本事给偷完了。

  被顾天准一番话激起斗志的战士们顺利完成一天的任务,虽说是劈头盖脸一顿骂,可总能把人骂醒,这会儿大家甚至盼着立马扛上枪上战场,为国家也为了自己的小家,抵御外敌。

  “我还是头一次见顾营长这么凶。”宋朝印象里的顾天准训练时严厉专注,可没这么厉声过,那眼神狠得像夜色里的狼,凶狠锐利。

  “看来顾营长以前对咱们还是太温柔了。”

  “刚发起火来真是吓人啊,我大气都不敢喘。”

  “顾营长在战场上好些年,带兵要求自然高,咱们在他眼里估计啥也不是,哎。”

  顾天准走到扎营点的时候,正看到战士们在吃饭,一见自己来了,这帮人立马噤声,甚至不自觉坐直脊背,眼神也不敢到处乱飘。

  看来下午是真把他们吓着了。

  “今儿多加点土豆,让大家吃饱点。”他走到司务长旁边嘱咐,声音不大不小,基本所有人都能听到。

  “是,营长。”

  “行,我先去团长那边。今晚没有训练,你们早点休息。”顾天准说完话转身离开,刚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以为他走了抬头看他的战士们给吓得收回视线。

  这帮人啊,真是不省心!他薄唇微张,缓缓开口,“大家今天辛苦了,距离拉练结束只有七天,咬咬牙坚持下来。

  你们是我带过最好的一届兵,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顾天准离去了,战士们愣愣看着人离去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

  人群中传出小声议论:

  “营长夸我们了!”

  “我没听错吧?他说我们是他带过的最好一届。”

  “没错!原来我们这么厉害啊!”

  “艹,我明儿就走他个六十公里,怎么说也得对得起营长的夸奖!”

  “我八十公里!”

  “滚蛋,你就知道吹牛。”

  见到顾天准一套组合拳下来,战士们被他收得服服帖帖,又敬又服,后头几天任务完成得非常顺利。高政委拍拍这小子肩头,不禁感慨,青出于蓝。

  “政委,当年您不就是这么对付我们的?一帮新兵蛋子被您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哈哈哈哈哈哈。”高政委笑声爽朗,颇为自豪,“没我这么忽悠,你们那时候能坚持下来啊?”

  “那是不能,该说不说,还得感谢您。”

  “不过啊,这一招下回就没那么管用了,你看看他们,拉练还有两天马上结束了,开始懈怠了。”

  “不然咱们再打个配合。”顾天准计谋一套一套的,不带重样。

  “那可别,有更管用的。”高政委年近四十还挺爱玩笑,右手握成拳放在嘴边摇来晃去,模仿唱歌,“文工团慰问演出该来咯,咱们歇歇。人家带着拉首军歌顶你做半小时思想教育。哎,这不得不服啊。”

  不远处,载着昭城军区前进文工团的军用卡车缓缓驶来,车厢里,一群扎着麻花辫的队员们纷纷探头往前看。

  顾天准在文工团人堆里一眼捕捉到了秦羽荞的身影,姑娘梨涡浅笑,真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