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玉京秋(九)
作者:白羽摘雕弓      更新:2022-04-01 13:30      字数:4417
  河边柳条随风漾着, 苏倾拿指头小心地揭开外层&30340;蜡纸,仔细妥帖&30340;动作和当年&30340;江论如出一辙,剥完了,安静地递给他。

  江谚&30340;语气很淡:“自己吃。”

  苏倾已经习惯他&30340;喜怒无常, 把冒着冷气&30340;雪糕放进保温杯里, 旋上了盖子。

  又拆了一根, 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小奶糕白得软糯, 侧面结了一层细密&30340;冰碴子, 她&30340;嘴唇印在上面,像雪地里落下&30340;樱花。

  檀口小小&30340;, 奶糕上&30340;缺口也小小&30340;, 看得人心里发痒。

  江谚问:“好吃么?”

  “你要尝尝吗?”苏倾把奶糕伸到他眼前,似乎注意到了到什么,指头动了一下,把没咬过&30340;那一边转向了他。

  江谚冷眼看着, 毫不客气地夺过来, 垂睫看了看, 猛然咬了一大口,连带着她咬&30340;那个缺口一起, 全吃进了嘴里。

  毕竟是秋天, 含了这么大一块冰, 牙齿马上酸得发痛。他微微鼓起腮吸了口气, 苏倾&30340;脸色很紧张, 把双手伸到他下颌底下:“太凉了?吐出来吧。”

  她拿手接。

  江谚一时间有些怔愣, 好半天才让冷得发麻&30340;舌头唤回了神,“啪”地拍开了她&30340;手,背过身,一股脑咽进喉咙,“呼”地吐出了一口寒烟。

  二中门口有位穿灰色西装裙&30340;女老师,专程接待他们,老师旁边站着穿校服&30340;楚湘湘,两个阔别已久&30340;女孩见了面,马上紧紧抱在一起,看得出原本是关系很好&30340;伙伴。

  楚湘湘将苏倾左看右看,有些意外:“倾倾,你……你好漂亮啊现在。”

  苏倾画了淡妆,逼人&30340;明艳大方,抱在一起时能感觉到她身材&30340;凸凹,说不清楚哪里不一样了。而自己似乎还是从前一根麻杆&30340;样子,像个小孩。

  两个人说笑了一会儿,女老师&30340;手搭上苏倾&30340;肩膀,语气柔和地催促:“走吧,学生代表还有银行&30340;人都在里面。”

  苏倾点了点头,跟着她走进校园,走到了楼道口,回头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江谚。

  幸好今天是他陪着来,不知省去多少猜疑和麻烦。

  少年双手插着兜斜斜立着,正站在布告栏前随便看着什么,脚下落着一团浅浅&30340;影子。

  楚湘湘见她回头,远远地朝她挥挥手:“你去吧,我陪你朋友。”

  江谚百无聊赖地扫着布告栏,本来是打发时间,看到布告栏里贴着每一届学生和教师&30340;毕业照,目光便顺势逡巡下去。

  小太妹是多少级来着?

  他顺着年份找到了13级&30340;合影。二中是个小学校,年级里统共四五百号人,穿着自己&30340;最正式&30340;衣服拍毕业照,一片花里胡哨。

  他本来想找一找苏倾解闷,没想到第一眼扫过去就猝不及防地瞧见了,因为她就在镜头&30340;最中央,前排坐着&30340;老师们像两丛绿叶左□□斜,捧起了第二排正中&30340;花骨朵,显眼,晃眼。

  照片里&30340;女孩穿着荷叶领白衬衣,海军蓝背带裙,领子让风翻卷起来。一左一右两个麻花辫,辫稍系了蓝色&30340;蝴蝶结,乖巧地垂在肩头。一张白皙俏丽&30340;脸,黑如曜石&30340;眼睛,笑涡又甜又干净。

  这是——苏倾?

  指尖隔着玻璃印上去,明知是摸不到&30340;,手指在她略带稚气&30340;脸上投下一片小小&30340;阴影。

  “找到苏倾了吗?”

  楚湘湘看江谚盯着布告栏不作声,鼓起勇气同他搭话,一股脑儿地说了一堆,“她在你们晚乡一中好不好?还跳舞吗?有没有考第一名了?”

  江谚&30340;心不知缘由地,猛然锐痛一下。

  拍过多少回集体照了,怎么会不知道?照片那个位置,通常都是留给最听话、最优秀&30340;孩子&30340;,比如江论。

  江谚&30340;嗓子有些哑,看着苏倾最后走入&30340;那栋楼,开口问楚湘湘:“她还有什么手续得在你们学校办?”

  正是上课时间,中庭一个人也没有,不知哪班&30340;教室开着窗,传来集体读课文&30340;声音。

  楚湘湘有些怕他身上冷清疏离&30340;气质,尤其是那双猫一样高傲又带着攻击性&30340;浅色眼瞳。瞧着人&30340;时候,总让人觉得自惭形秽。

  看上去很不好处&30340;样子,不知道苏倾怎么会同这样&30340;男生混在一起。

  心里蓦地闪出一个念头——苏倾不会是早恋了吧。

  因为早恋,她才变得那么不一样。

  她红着脸问:“你是她男朋友吗?”

  江谚皱眉看了她一眼,没吱声。

  “这是她&30340;隐私,是、是她男朋友,我才可以告诉你。”

  “是。”他&30340;语气利落又骄矜。

  楚湘湘心里一坠,她觉得早恋是不对&30340;,可放在苏倾身上,她又分辨不出到底对不对了:“那你……可要好好对倾倾啊。”

  她左右看看,眼圈有些红了,“今天取&30340;这十万块,是初中毕业&30340;时候,我们同学和老师给她&30340;捐款。”

  “她是318爆炸案唯一&30340;幸存者。她们家都没了。”

  阳光落在办公室&30340;木头桌子上,反射了白光&30340;打印纸刺眼,上面&30340;黑字有点飘。

  苏倾对面坐着慈眉善目&30340;老校长,手指伸过来,点点“签名”一栏:“签在这里,就可以了。”

  苏倾看着空白&30340;签名栏发怔,银行负责人说:“小姑娘,这是你老师同学&30340;自愿行为,以后到了社会上,哪怕挣钱了还给他们也行,眼下既然需要这笔钱,就拿着先用,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校长和缓地说:“苏倾啊,你赶快取走了,我们心里&30340;石头也就落下了。当时你钱也没要,人就消失了,这两年我们总想起这个事情,你刘老师下班以后老骑车去护城河边转悠,见着有人捞起来了,就急着跑过去看看。”他说着,呵呵地笑了起来。

  苏倾笑着,喉咙却有些发痛。

  穿制服&30340;刘老师腼腆地说:“这不没事吗,我就是爱瞎操心——对了,现在谁跟你一起住?”

  “和吴阿姨一起。”

  “阿姨?是你妈妈那边&30340;亲戚?”

  苏倾停了停,垂眼“嗯”了一声。

  坐在她身边&30340;老师都欣慰地点点头,办公室&30340;茶几上摆了一束鲜花,飘着平和馥郁&30340;馨香,屋里很安静,她手上让老师塞了两个蛋黄派:“别干坐着,吃点。”

  中考前夕,平静&30340;生活不知不觉发生了一些变化。晚上&30340;时候开始有人敲门,拍打得很用力,几乎像是在砸门一样。

  她穿着睡衣,害怕地从屋里走出来,爸爸坐在客厅&30340;沙发上,哄她回去睡,说:“没关系,是外面有人喝醉了,找错了家门。”

  拍门声持续了好几天,她没有放在心上,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侧枕着睡,心里想,这个醉汉怎么总找错门。

  直到有一天早上,何雅丽送她出门,在家门口看见了两辆卡车,邻居夫妇正吃力地抱着一个个纸箱子往车上搬。何雅丽见了,脸色变了变:“你们也走呀?”

  “唉,能不走吗。”女人累得汗流浃背,“昨夜又敲了一夜&30340;门,可吓死人了。”

  苏倾说:“那个人也敲你们家&30340;门……”

  话音未落,何雅丽在她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上你&30340;学去。”

  苏倾背着书包走到了行道树下,远远地一回头,母亲还站在原地和他们攀谈,脸色是她从未见过&30340;忧郁。

  那时,何雅丽是在问:“报警了吗?”

  “报警?”女人脸色古怪地打量着她,“你们是外地过来&30340;吧。咱们这儿,一直这样。”

  她谨慎地转动着眼珠子,食指指指天,又指指地,嘴唇微动,声音压得很低:“都一块儿&30340;。”

  何雅丽变了脸色,却不吭声。

  她当初&30340;确是因为苏凯&30340;工作调动搬过来&30340;,年轻时,家里不同意她远嫁给一个无父无母&30340;农村孩子,她当晚收拾了行李就跟他跑了,十几年来一次没回过乡。晚乡&30340;湾峡,青山绿水,很符合他们心中理想&30340;家。

  他乡做故乡这么多年,她才发觉这地方&30340;美丽背后,还有不为人知&30340;一面。

  一连数晚,苏凯回家都很早。客厅&30340;灯昏暗地亮着,家里阴云密布,烟灰缸里&30340;烟蒂积了厚厚一层。

  “我现在都不敢看手机。”何雅丽哽咽着说,“真&30340;从来没遇见过这样&30340;事情。”

  不知信息是在何处泄露&30340;,两个人&30340;电话几乎被打爆了,大量信息塞满信箱,要求配合签约,否则后果自负。

  “能有什么后果?”苏凯揉了揉僵硬&30340;脸,又把眼镜摘下来温吞地擦着,“青天白日&30340;,还能强闯民居?”

  “他们给我们多少钱?”

  “前天说四十万,昨天接了电话,说我们不识相,降成三十万。还威胁我,再往后拖,一分钱也拿不到。丽丽,要不然我们——”

  “不行。”何雅丽&30340;眼圈通红,“这房子我们十年前买&30340;时候就四十二万了,现在房价涨得这么厉害,少说也翻了两翻。拿着三十万让人搬走,有这种道理吗?”她咬了一下唇,狠狠地说,“不行我们去法院告他们去吧。”

  苏凯烦躁地摇了下头:“不成。我上网查了,是正经拆迁,有政府&30340;批文。”

  前些天市委书记上电视还说,他们现在住&30340;地块,划成了高端住宅用地,虽然也是住宅,但性质是不一样&30340;。推平以后,盖&30340;是独栋别墅。

  他们说新城建设是晚乡未来发展战略&30340;一部分,虽然这战略大多数民众根本搞不明白——那么多别墅盖出来,谁来住呢?

  “正经什么正经?又打电话又敲门&30340;——这不是黑社会吗?”何雅丽把手里&30340;纸巾绞成了纸絮,又哽咽起来,“倾倾六月份要考试了,拿着三十万去哪,让我们住一室一厅,住地下室去?”

  苏凯“唉”了一声说:“倒是。那再拖一拖,再拖一拖。”

  二人看一眼表,六点半了,餐桌上&30340;鲫鱼汤凉得发腥。

  何雅丽先发现哪里不对,一丝冰凉从脊梁骨钻进去:“倾倾怎么这个点还没回来?”

  气氛陡然凝滞了一下,她把围裙一把扯下来,抓了抓头发:“我到学校,我到学校找她去。”

  苏凯&30340;铃声尖锐地响了一下,听筒那头传来了急促&30340;呼吸,半晌,稚嫩&30340;压抑着恐惧&30340;声音响起:“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