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打得酣畅，酒也醒了，一同坐在屋顶上恢复修为和气力。

  夜空大亮，晨风袭面。江远寒盘腿坐在他身边，把余下烈酒慢慢地喝干净。他身上有一种浓酒与淡香融合气息，那香气极幽微，几乎像是他人幻觉。

  李承霜与他同坐，辟寒剑平放在膝上。

  “原来十大英杰之首，最光风霁月正派弟子，也会下这种令人防不胜防狠手。”

  “道术与武，本无正邪。”李承霜道，“譬如魔气灵气，妖力鬼力，本质皆是平等，正邪之分，是使用人来决定。”

  江远寒微微侧目：“人妖百年久战，你尚能对他们平等吗？”

  “血债虽高筑，但不代表每一个妖族都该背负怨恨和深仇。”李承霜望着远处朝霞，“大批妖族失智暴动，其原因追根究底，是青龙真君因一己私欲玷污了妖族至宝四象丹炉，毁掉了妖族世代传承宝物，故而促使千万妖族失控。”

  “他们正是要摆脱失控。”江远寒道，“那些妖兵妖母，只要吃够了足够血肉灵气、或是修士内丹，就可以重新寻回神智。双方皆有迫不得已缘由。”

  小师叔很久都没有说话，随后才低声道：“只是时至如今，修真界竟连罪魁祸首都没有抓到。”

  “青龙真君吗？”江远寒在回想了一下，心说青霖姑母收了四象丹炉之后，修为堪称最顶尖半步金仙，直逼道之顶端，正道众人连他都搞不定，如果隐世大佬不出山，怎么可能动得了青龙真君。

  “是。”小师叔不知道身畔人心中想法，继续道，“我修道至今，对妖族并无深刻恨，但也不会允许无神智它们在我面前屠戮生灵。”

  他没有用人族，而是用“生灵”两字。也许万物在他心中都是平等，没有因族类而有高低上下之分。

  江远寒聆听到此，正想顺口打击一下小师叔正义感，抬眼便望见远处滚滚飞起尘烟。

  两人几乎是同时瞥见，下一瞬便从远处尘烟中辨认清晰——那是一群庞大暴躁异变妖母，轰隆隆地踏过远处山石冰雪，震地之感遥遥传来。

  渺云山上只有玄剑派部分弟子，根本抵挡不住。就在江远寒视线停驻，下意识地抽出手中血色短刃时，身侧李承霜忽地站了起来。

  “莫知。”江远寒没有告诉他自己真正名字，所以小师叔只能这么叫，“请帮我一个忙。”

  “我为什么要帮……”

  “这是我令牌。”他根本不顾江远寒拒绝半句话，或者说，他已经充分地了解了眼前这个人口是心非。

  李承霜掏出了一件玉色令牌，通体冰凉，非金非玉，上面刻着“天下太平”四个大字，下面则刻着“玄剑派第二十七代亲传弟子，玉霄神李承霜。”一行小字。

  “玉霄神”是李承霜在修真界称号。当年他登上十大英杰之首时，出现在英杰榜第一就是“玉霄神”这三个字。直到他回归宗门，暴露了自己师传之后，英杰榜第一名字才正式更改为“李承霜”。

  江远寒猝不及防地被他塞了令牌，随后便听到对方交代：“以此令牌，让驻地内弟子们开封山大阵。”

  渺云山百姓已经转移，反而不是那么着急，只要开了封山大阵，就有很大把握能抵挡妖群，等到增援。只不过封山大阵需要时间启动，看小师叔架势，是要自己过去了。

  江远寒抓着令牌，感觉脑子里有点烧，他扯住对方袖子，皱眉道：“九死一生，我不会给你收尸。”

  “借你吉言。”李承霜道，“还有一生。”

  他手中袖角没攥住，对方仍旧穿着那件淡色道袍，却仿佛一个呼吸就忽然地滑出了他掌心。江远寒脑海里烧得发热，他难以抑制地恼怒，但又无处可以发泄，只能最后盯了对方一眼，目光掠过辟寒剑剑鞘上微晃穗子，是万般寡淡里一点微亮。

  他再不耽搁，转身跳下穹顶，遁法加身，掠行如风，直冲入驻地中央。

  ————

  封山大阵阵眼排布完善，从四周凝起运行白光。

  所有弟子尽皆惶惶不安守在阵前，气压低到连呼吸声都显得沉重拖沓。他们目光多多少少都有些忐忑，似有若无地扫在前方青年背影上。

  青年带着黑白双色面具，露出削薄唇和下颔。他单手握着小师叔随身令牌，背影健瘦修长，他脚旁躺着一个人，是刚刚唯一一个质疑反抗弟子，被对方一把扭断了胳膊，倒在地上。

  到了这个时候，弟子们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实力不逊于他们崇敬小师叔。

  江远寒默然无声地伫立在阵眼旁。

  封山大阵相应得太慢，而这群妖母轰轰逼近脚步声却越来越震耳。江远寒摩挲了一下令牌刻字，听到一声细微飞剑对撞声。

  小师叔动手了。

  他拦不住这群妖母。江远寒明白，李承霜应该也懂得。

  这件事是所有人都没想到，按理来说，在没有妖兵情况下，可以诞育妖兵妖母根本不会贸然进攻……除非这里有什么非常吸引它们东西，或是有人指使。

  能指使□□妖族，这世上也不过两人而已。总不会是青霖姑母亲自过来……她已经销声匿迹很多年了。

  江远寒想不出理由，但他耳畔飞剑对撞声已经越来越频繁了。他甚至都能推算出李承霜受了多少伤。

  ……但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江远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令牌。他仁至义尽。

  于是他沉默地伫立在这里，强迫自己不要动。

  心软善良会吃亏，越想牺牲越愚蠢。他绝不会像笨蛋小师叔一样，愚蠢到牺牲自己来救这么一群远不如他废物。

  江远寒默然地这么想着，手里慢慢地转动着李承霜令牌，他时而摸到“玉霄神”三个字，时而摸到“太平”，可是天下太平早成奢望，拥有清正佳名玉霄神也会死在这场暴动之中——天才如流星，陨落者众，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不可惜。

  他扣紧令牌，一字一句地想着。

  善良蠢货，死一个，不可惜。

  江远寒手心里捂了点汗，身后是众弟子惶惶眼神和气息，没有人说话，直到一声孤绝琴音从天际响彻。

  琴剑双修。这是李承霜落凤琴。

  江远寒觉得自己脑海里像是有一根琴弦，被李承霜那只手拨动了一下，颤起绵延不绝长音，震得他心都要乱了。

  随后，凌厉孤绝琴声骤然中断，他脑海弦也猛地断裂。

  江远寒身形一动，霎时从地面腾起，在封山大阵合起之前冲了出去，一直狂躁无阻地飞掠到战中，窥见这震撼一幕。

  铺天盖地妖群，像是山海一般翻涌而来，密密麻麻如黑色浪潮。在封山大阵前方，一人，一剑，一琴，荡出一片空地，琴音响彻之时，半空之中有梅花凭空盛开，剑影梅林，薄雪拥春，波光接天地般震开千里。

  如雨飞剑从天而降，锋芒刺目，即便飞剑数量不足，寡不敌众，却也满地鲜血如流，山野遍红。

  李承霜凌空而立，手中是断了一根弦落凤琴。辟寒剑悬浮在他身前，有辟寒剑为主剑，撑起飞剑成网。

  但妖群没有理智，狂悍如魔。那架名贵古琴断了一根弦后，接连地又断了数根，至此，一道琴音也发不出来了。

  李承霜满手鲜血，被断弦抽出伤口深可见骨。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上伤，一言不发地收起古琴，握住了辟寒剑。

  他已无阻挡大批妖族能力，只能凭借手中剑，微微遏制眼前洪流。

  成道艰难，途中万骨枯。原来他也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

  就在李承霜握剑上前时，耳畔却突然惊掠起一阵风，他流血手腕被一个人猛地拽住，一把带着拉离了阵前。

  江远寒暴躁声音响得很近，热息几乎扑在耳根上。

  “你欠我一条命。李承霜，你给我记住了！”

  江远寒抓着他手，从妖群之中穿梭不定，他手中血刃早已宰了无数发狂妖母，带着小师叔一路硬闯过去，像是一把出其不意刀，在侧翼翻飞如蝶，将妖群冲击撕开了一个庞大裂口。

  凭借一己之力，竟然真硬生生地拖慢了妖族冲击速度，让封山大阵猛地合上，无数妖母撞在了屏障之上。

  江远寒明显地感受到小师叔松了口气。

  里面那群废物性命保住了有什么好高兴！江远寒恼火至极，叩着他手腕骂道：“废物小师叔，我还不如不管你。”

  李承霜久久不语，随后才道：“对，你不该过来。”

  死人都能给他气活过来。江远寒一边安慰自己，这是修行目标不能看着不管，自己救他是为了大局考虑，一边握着他力道越来越重，冷冰冰地道：“他们安全了，你和我倒是可以选择一下死在哪只妖母肚子里。”

  李承霜皱起眉：“最好不要选，它们吃人并不清洁牙齿。”

  江远寒被噎了一下，瞥过去视线：“……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有在偷偷高兴？”

  对方猛地不说话了。

  两人从妖群洪流之中斜穿而过，浑身上下都是伤，斑斑血迹浸透衣衫。辟寒剑和血色短刃都被妖血洗过数遍，什么梅花香气、什么天然体香，全都被血液味道覆盖了，腥甜浓重。

  而且，他们被强悍妖母注意到了。

  江远寒一时不察，被突袭到眼前庞大恶兽抓伤了肩膀。他翻身转腕，刀刃捅入恶兽头颅中，随后又被妖母仰头甩飞。

  在空中失控瞬息间，李承霜手掌稳稳地扶住了江远寒腰，辟寒剑横着削掉了这只妖母头颅鳞片，就在辟寒剑即将嵌入脑壳中时，妖母身下伸出来四只如藤骨节长鞭，将他们两人困缚住了。

  但剑锋入脑，这只妖母已经死气沉沉。江远寒脑海中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了什么，握住小师叔手没有让他离开，而是依附着这具妖母尸体，朝着某个不知名方向翻滚而去。

  骨节长鞭缠得很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有人族藏匿在妖兽躯体之下。

  翻滚速度很快，有点天旋地转感觉。江远寒从小就胆子大，就只怕转圈。他晕得厉害，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小师叔，趴在他肩膀上道：“不要动。”

  李承霜浑身僵硬，果然没动。

  “混出去就活了。”江远寒声音很低，有些力竭虚弱感，但他还是强撑着开玩笑，“九死一生，原来一生在这里。”

  原来一生在这里……

  李承霜无措得要命，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手该放在哪里了，无论放在哪里好像都在轻薄对方、冒犯对方，可是他又满脑子杂乱神思，想着“一生”，他明明知道对方是拿这个歧义来取笑自己，但却又难以抑制地想要问对方：“你懂不懂得，什么叫一生？”

  幸好他没有问。李承霜满身鲜血、生死一线时没有退缩，但拥着他，被他靠在怀里，竟然如此狼狈地想要后退。

  此刻危机还没有解除，但江远寒实在没有精力了，他厮杀出一条路线来，可不止是力竭那么简单，长时间高强度战斗让他累了。

  但不是睡时候。他头晕得再厉害，也只能煎熬地保持清醒，直到一切停止。

  翻滚停了，意味着他们离开了奔涌着妖兽群。在短暂安静过后，一把短刃切断了困着身体骨节长鞭，从妖母尸体上挣脱了下来。

  江远寒落在一片草地上。

  空气清凉至极，草叶有些枯萎了，但触感很好。他躺在地上，连动一根手指力气都没有了。小师叔在他身畔，两个人情况差不多。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个没力气，一个心神不宁。

  江远寒面具又碎裂在中途，露出那张绝世貌美、近乎柔弱脸庞，他眼睛因为大量魔气消耗而让黑眸转为了淡紫色。脸颊上有一道血痕，发丝松散微乱。

  一切都是凌乱仓促，可却依旧让人不敢直视，好像这种匆促混乱，反而让他野性与美丽成倍增长。

  江远寒躺在草地上，深深地吸了口空气，没有辨认自己在哪里，而是望着天空。

  “……下雪了。”

  李承霜跟着他视线看过去。雪花纷纷而落，坠在鼻尖上，微凉地融化了。

  就在他凝望天空时候，身边人忽地翻了个身，靠近了他怀里，蜷缩起来。李承霜怔了一下，低头去看，只见到对方乌黑发顶和纤长睫羽。

  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