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烈火焚江
作者:重关暗度      更新:2022-03-17 02:33      字数:5068
  那些心法字句混在一起, 在宋潜机脑海中如滔滔江水奔流,滚滚泥沙翻覆。

  他一个字也看不清、记不住。

  “忘得好!水无定势,剑无定法, 大江东去不问来处, 万剑由心而生, 才是这柄‘渡川剑’的真意!”冼剑尘笑道,“我徒弟果然天才,你们这些庸人当然听不懂了。”

  水上岸上天上的敌人被激怒,出招更狠绝。

  宋潜机身陷重围, 乌篷船摇摇欲倾。

  “让一千个人顺风行船, 一千人都会选最省力的随波逐流,让一千人逆风逆水, 却能使出一千种法子。水无定势,剑无定法, 一条河没有两朵相同的浪花,人与人经历不同, 这柄剑的心法也不一样。逆水行舟,风浪变化莫测, 不变的只有‘彼岸所在’和‘逆天之心’。”

  宋潜机一念及此, 那些沉入泥沙的字句又清晰起来, 打散后重新排列组合,一行行浮现在他脑海。

  他的动作越来越流畅,从双手握剑变成单手挥剑, 重逾千斤的大剑在他手上越来越轻,直到轻得像一滴水。

  “好剑!”宋潜机心念通明,一声断喝。

  “先退后!”赵太极高呼。

  话音未落,水浪随“渡川剑”剑气汇聚, 如一道瀑布倒挂空中。

  剑锋过处,水帘冲天。

  宋潜机大杀四方。

  仿佛他握着的不再是一柄剑,而是一江水。

  残阳如血铺满西天,白龙江上血流成河。

  水瀑送乌篷船冲出包围圈。

  有渡川剑开路,白龙江已为宋潜机所用。

  “想走?没那么容易!”赵太极冷笑一声,“泼!”

  四面敌人避开势不可挡的剑气,一齐祭出数百只储物袋。

  袋口大张,闪烁珠光的透明油质倾倒入江,飞速流动蔓延。

  宋潜机鼻子微动,闻到一阵幽幽冷香。

  “是鲛油!”

  鲛油可燃万物,对方准备了这么多油,竟想烧了这条江。

  “点火!”赵太极喝道。

  与此同时,数千修士从山岭间冲出,无数支燃烧的箭矢化作道道流火,在残阳下划过流丽的轨迹,像一弯巨大虹桥,直射乌篷船。

  刻满符文的火焰箭被宋潜机剑气扫落,更多箭矢射入江中。

  江上覆着厚厚一层鲛油,火焰一触即燃!

  山岭间身穿“神火罩”的修士不畏巨焰,如一群乌鸦黑压压、乌泱泱地冲向乌蓬小船。

  烈火烧江!

  江面化为一片火海。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迅速覆盖整条白龙江。

  “渡川剑”再不能呼浪唤水,剑身变得越来越重,像天边沉落的夕阳。

  战况眨眼间逆转。

  赵太极大笑:“冼剑尘,二百年前你大闹乾坤殿,搅碎逝水桥云海,可曾想过今夜?等这条白龙江被我烧穿,你的渡川剑还怎么使?”

  华微宗有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谁在乾坤殿提冼剑尘的名字,谁就要“遭雷劈”。

  掌门、峰主、长老们因此言谈拘谨,战战兢兢。

  他们在外受大半个天西洲供奉,在自家宗门里,却被一道剑气压得二百多年不敢抬头。

  岂能不恨?

  此仇不报,心魔不除。

  “怪哉,怎么每个来杀我的人,都要先跟我叙叙旧。难道因为平时过得太无聊啦?”冼剑尘依然坐在船舱里,望着火海叹气摇头,“这么多灵石,能买下一座城,再不行拿去买酒也好,竟被你们倒进江里打水漂,可惜,实在可惜!”

  血色夕阳彻底坠入白龙山另一边。

  夜空被满江大火照得通红。滚滚浓烟升起,遮住天上星河。

  虾蟹鱼鳖死了个干净,来不及逃窜的水兽被烈焰焚烧,发出凄厉惨呼。

  江上浮尸发出烤熟的焦臭味,掺着鲛油诡异的冷香,浓烈气味令人作呕。

  敌人张狂的笑声、喊杀声、中剑后的惨叫声充斥宋潜机双耳。

  他愈打愈艰难。

  冼剑尘念着数字,口算这一战要花“正道仙盟”多少灵石。

  宋潜机听得大怒:“你还不出剑?我们在一条船上!”

  冼剑尘:“要不你再坚持一下?”

  宋潜机:“你行你上啊!”

  乌篷船被火焰包裹,天上地下无路可去。

  只凭宋潜机的剑气辛苦支撑。

  冼剑尘哈哈大笑:“再接剑!”

  宋潜机不假思索,抬手换剑。

  剑柄入手清凉,像握着一捧碎冰,令周身热浪消退些许。

  “此剑名为‘月缺’。如月光般寒冷,天然克火。”冼剑尘又漫吟道,“诗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万事万物发展到极点,必将折返,才能循环往复,正如月圆必缺。你没有看过月亮?将圆未圆时,月华才最饱满。”

  宋潜机抬头:“我看过。”

  今夜看不到月亮,夜空笼罩在重重火光烟气中。

  “你手持‘月缺剑’,便要学接受缺憾。”冼剑尘道,“为师现在传你心法。”

  赵太极退至战局外、河岸边,距离乌篷船二十丈远:“冼剑尘,没用的!”

  宋潜机自登闻雅会成名以来,奇遇不断,气运加身,少年称王,短短几年达到别人一生难以企及的高度。

  他一生没有缺憾,谈何接受?

  “他根本不知道‘缺憾’二字怎么写,怎么用你的‘月缺剑’?”赵太极刚说完,就发现战局变了。

  宋潜机月影剑在手,一改方才大劈大斩、大开大合的剑路,出剑变得轻缓,如月光漫过杨柳岸。

  冼剑尘笑道:“为师原还担心你这一生顺风顺水,便难以领会月缺中的真意,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收服了它!”

  月影突破火海,载着乌篷船继续向前。

  宋潜机逆风逆流,愈战愈勇。

  然而大火越烧越旺,两岸敌人不断涌出来,越杀越多,好似无穷无尽。

  赵太极脸色铁青,惊怒道:“你收服月缺剑又能如何,你知道今夜来了多少人?”

  冼剑尘:“你说得对,徒弟啊,要不咱们认输吧。大陆尽头,不去也罢。”

  宋潜机回眸,双目赤红,忽而一笑:“今夜我便杀穿这白龙江!”

  赵太极下意识后退三步,竟不敢与他对视:“痴心妄想,白龙江已在宗门掌控之中!”

  “春秋!”宋潜机扬手。

  春秋剑疾射而出。

  赵太极顿觉威压扑面,急忙拔剑抵抗。

  这宋潜机的修为怎么进步这么快?

  今夜若不能除去他……一百年后,不,或许只要十年,世上又出一个冼剑尘!

  便在此刻,岸上忽然响起第三道声音:

  “白龙江由天地造化而来,谁能当家做主?”

  随这道突如其来的陌生话音,一阵疾雨噼里啪啦打下。

  两岸连绵的山岭间,忽然冲出无数人影。

  数百只储物袋祭出,向江中倾倒砂砾。

  那砂雨闪着银光,铺天盖地撒下来。

  火焰被银砂覆盖,火势顿时渐弱。

  “什么东西?”众仙盟修士愕然。

  “不好,是定水砂!”

  “哪里来这么多定水砂?”

  赵太极一边躲避春秋剑,一边喝道:“‘正道仙盟’在此,来者何人?竟敢放肆!”

  两岸哄笑声大作,如千万只鸟雀一齐振翅:

  “我是你爹!”

  “是你老祖宗!”

  “强龙不压地头蛇!兄弟们,破了他们的神火罩!”

  这些如山精野怪般突然冒出来的人,与仙盟修士混战一处。

  火焰被定水砂熄灭大半,宋潜机压力顿消:“不知诸位是哪路道友?”

  听他一问,山上立刻有一道粗豪声音响起:“巨鲸帮携沙海派、白龙江上十二船队、白龙山三十六洞散修,送船来迟了!”

  众仙盟修士一惊,破口大骂:

  “哪里来的小门小派,自寻死路!”

  赵太极更是气得绝倒,听听这都是些什么杂鱼烂虾,说句小门派是抬举他们,不过是一群不入流的散修和江湖帮派。华微宗办喜宴都不会给他们发请柬。

  心思一乱,生生被春秋剑断去一条臂膀,血流如注。

  只听宋潜机道:“原来是阎帮主。”

  阎帮主笑道:“宋寻道友,咱们在血河谷,欠你不止一条命。可惜本事低微,修为不济,只能送你的船渡过这条白龙江了!”

  冼剑尘望着纷纷扬扬的银砂,自言自语:“我以为我什么都见过了,可这怪事我真没见过。”

  大河两岸,银雨漫天。

  白龙江化作一条银色星河。

  阎帮主大笑:“鲛油在水上燃烧,用水浇不灭,只有定水砂能灭了它。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江上讨生活的杂鱼,最不缺这‘定水砂’。”

  宋潜机心知肚明,话如此说,是为了助长己方豪气。

  定水砂是炼器材料,由江底灵贝孕育,远比珍珠难得。

  沿江小门派、散修大多擅长捞砂,攒够一两就可以卖给大宗门,以赚取灵石。

  如此多的定水砂,一颗颗捕捞上岸,不知要费多少心血。

  今夜,白龙江上各路“杂鱼”,已倾其所有。

  又一道声音响起:“宋王不用烦忧,渡过此江,前方还有花溪派、大衍宗和其他门派的道友接应!勿在此地耽误时间,快去罢!”

  银砂漫天,人影纷乱,宋潜机只能听音识人:“陆周队长,你们也来了。”

  “哈,宋王还记得我们!”

  仙盟众修士深觉荒唐。

  宋潜机的党羽走狗,明明都被困在千渠,这些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宋潜机给了他们什么好处,让他们如此卖力舍命?

  论修为,自然是仙盟修士更高,但他们今夜穿着沉重的“神火罩”,速度减慢,又被“定水砂”打了个措手不及,实在狼狈。

  春秋剑借此机会凌空飞渡,割麦切菜般砍翻大片。

  狭路相逢勇者胜,仙盟已失勇者之心。

  宋潜机运足气息,声音传遍白龙将两岸:“多谢诸位!”

  阎帮主道:“我们今夜来此,别无所求。能不能回去,也全不在乎!只有一事,想请宋王答允。”

  “请说。”宋潜机道。

  “我等想敬宋王一碗白龙酒!”

  冼剑尘:“呵,他根本不会喝酒……”

  “有何不可!上酒来!”宋潜机喝道。

  一只酒坛越过燃烧的大江抛来。

  冼剑尘闻到极浓郁的酒香,惋惜道:“如此好酒,可惜本尊不能喝。”

  他拿出喝茶的碗,给宋潜机倒满一碗。

  宋潜机仰头一饮而尽。

  酒极烈,像江上火焰顺喉咙烧穿肚肠,混合着滚烫鲜血、冰冷铁锈、寒夜腥风的味道。

  宋潜机被酒气烧得双目通红,摔碗入江。

  “宋王必胜!”阎帮主大笑。

  白龙江顷刻被欢呼声淹没:

  “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

  ……

  “怪哉,本尊怎么从不知道,修士之间不用誓言约束,也会如此讲义气?今晚的怪事,实在太多。”

  乌篷船恢复平稳,冼剑尘又开始煮茶。

  火焰熄灭,鲛油的异香被风吹散,夜空重回清朗。

  冲天喊杀声被抛在身后,小舟如一尾游鱼,轻盈穿过风浪。

  仍是逆水行舟,却比顺流时更快。

  星子一颗颗从云里钻出来。

  江面风烟渐散。

  轻舟,已过万重山。

  “不是因为义气,是因为他们觉得有我的世界,总比没有我的世界更好。”宋潜机说完这句话,半晌无言。

  冼剑尘正想骂他自恋,却见他站在船头,拄着剑摇摇晃晃:“你还问我有没有见过月亮,你看水里,好大一个月亮。”

  冼剑尘起身,将他拉进船舱。

  宋潜机没有反抗:“为什么我看见好多个月亮?你说,为什么!”

  冼剑尘气笑了:“本尊千杯不倒无酒不欢,你怎么是个一滴醉?”

  “我喝醉了吗?不可能!”宋潜机大声喊。

  “白龙江后劲极猛,谁让你刚才逞英雄。”冼剑尘叹气,拿出靠枕给他垫上,“睡你的吧。”

  宋潜机睁着一双通红的红眼:“你知道我最喜欢干什么吗?”

  “看月亮?捞月亮?”冼剑尘漫不经心地猜。

  “不对。”宋潜机伸出一根指头戳船板,“我喜欢种地。土地是最公平的,你只要对它好,它永远不会对你说‘对不起’。”

  冼剑尘轻笑一声:“谁跟你说‘对不起’了?本尊从不道歉!”

  宋潜机好像没有听见,仰躺在船板上,低声自言自语:“事,我都做绝了;人,我也杀得倦了。我不想、不想再走以前的路。”

  “说什么醉话。”冼剑尘喃喃。

  在华微浮城里,宋潜机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后面的话却截然不同了。

  他声音太含混,冼剑尘凑近才能听清:

  “我只想守护我的田地,也想保护身边人。就算这次,还是要听‘对不起’,我也认了……这个世界不够好,但我还有、我还有十万八千个不舍。我还想为它,再拼一次。”

  冼剑尘沉默起身,独自走向船头。

  夜风吹得他衣袖猎猎,像飘飞的白蝶。

  宋潜机合上眼,声音几乎弱不可闻:“冼剑尘,你还有事情瞒着我?你跟那个人,到底有什么恩怨?你的本命剑,为什么要留在大陆尽头?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信人……”

  “好好睡。”

  这次换冼剑尘开船,宋潜机睡在船舱里。

  两岸青山连绵,漫天繁星和一轮月亮落在白龙江上。

  小舟似一片竹叶,悠悠飘过蜿蜒星河,载着宋潜机远离杀场,随夜风飘进繁花深处的梦。

  天下之大,到底有多少人千山万水地来杀他们,又有多少人水里火里地来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