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目(十四)
作者:江溯      更新:2022-03-17 02:23      字数:4696
  卓晨咳了一声:“你误会了, 我们在讨论晚上吃什么。”

  “那你们晚上吃什么?”姜秋烨板着脸, 咄咄逼人。

  锦林和卓晨面面相觑,姜秋烨不屑地哼了哼,以此表达自己早已识破两人的谎言。锦林想起来圣帕里斯小前锋是姜秋池,他们的名字都差不多,基本可以确认是兄弟,性格却南辕北辙。

  就在她忍不住对姜秋烨上下打量的时候, 姜秋烨从椅子上跳了下去,虽然眼睛闪烁着光泽,脸上依然没有一丝波澜:“安星哥。”

  锦林下意识地看向接待室门口,那个少年仿佛一进门就夺走了室内的灯光, 虽然穿着简单的衬衫和休闲裤,却也精致得仿佛是一幅画。

  盛安星一进门便看到了锦林, 在她抬头的瞬间转开了视线, 落在姜秋烨身上。

  “抱歉,有点来晚了。”盛安星说,上前几步, 伸手拿过姜秋烨的书包。

  “没有等多久。”姜秋烨又噘噘嘴, 扭头瞪了卓晨和锦林一眼,饱含着告状的威胁。

  卓晨朝他咧嘴一笑, 那副表情在他肿胀的脸上有些滑稽,而锦林自从反应过来后就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去往盛安星那里看,更不用说与他对视。

  场面对她来说有些糟糕,无论是相对于上一个轮回的决裂还是这个时空里的恶意, 他会认出她吗?还是会重新提起几个月前的警告,让她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但是就像在卓晨起身迎接时她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盛安星也如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存在,他微微低着头,摸了摸姜秋烨的脑袋:“跟教练说再见。”

  “教练再见。”姜秋烨瓮声瓮气道,显然还心存不满。

  卓晨也冲他们挥了挥手,笑眯眯道:“再见,路上小心。”

  盛安星把姜秋烨领了出去,从头到尾他都没正眼看锦林,他们彼此都将对方视若空气。

  但是坐上了车,盛安星下意识摸了摸口袋,片刻后才记起自己没有带烟,成年后他能完全自主自己名下的信托基金,时长近四个月的暑假也能让他有充足的时间慢慢接触集团里的事务。

  虽然是非正式工作,盛安星也下决心戒烟,他无比相信自己的自控力,没想到这次差点再犯。

  盛安星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车挂到行进挡,正要松刹车,姜秋烨忽然道:“安星哥你没有系安全带!”

  盛安星愣了一下,连忙系好安全带,嘱咐道:“你坐后排也要系好。”

  “知道了。”姜秋烨哼了哼,“开车要集中注意力,安全驾驶第一知道吗?你从刚刚来接我就一直走神。”

  听到这些老气横秋的抱怨,盛安星失笑:“你说得对。”

  车子朝姜秋池家驶去,上路没多久,盛安星问道:“刚刚那个姐姐,也是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吗?”

  “不是,她来看教练的。教练今天来的时候受伤了,我听说是昨天跟人打架的。”

  “打架?”

  “那个姐姐应该是他的女朋友吧,我看到她送东西过来了。”

  盛安星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甚至觉得眼前的日光越发刺目,刺得他他睁不开眼睛,而大脑又开始出现幻觉。

  似乎从四月开始,他总是频繁感觉到身边有个不存在的人,他能闻到她的气息,偶尔还听到她的笑声,半梦半醒间听到她在说话。

  每当这时,心跳就会异常加速,伴随着酸涩和悸动,有几次失神间还差点开口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在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那个名字只是在他的舌尖转了一圈便消散了,如何努力都想不起来。

  甚至再往深处想就会引发头痛,身体的本能在避免他过度思考幻觉的意义,仿佛只要清楚一切来龙去脉,就会陷入万劫不复。

  盛安星还会做一些曾经让他厌恶无比的梦,死死缠着那个女孩,吻着她耳垂上的红痣,失控的欢愉让他醒来时身体都还犹似陷在幻觉之中。

  而这次意外见到锦林,强烈的熟悉感扑面而来——那是幻觉中的气味,如果不是她,盛安星或许早已冲过去问他们是不是在哪里经历过什么。

  但气味是从她身上散发的,那个和她母亲邱雅一样装腔作势攀权富贵的女孩,怎么是她,为什么是她?

  盛安星疯狂回忆着见面的瞬间,却惊讶的发现当他看到她时,心中升起的不是憎恶,而是疑惑。疑惑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俱乐部,疑惑她和那个少年教练是什么关系。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自己当时想了什么。

  姜秋烨下车时说:“安星哥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好差。”

  “我没事,你回去吧。”盛安星说,温和的笑意冲淡了青白面色中的阴郁感。

  回到盛宅,邱思绮还在厨房里准备晚餐,明明有厨师,她却非要自己准备,以此表现出善解人意的贤惠模样,他以前还会很讽刺地想,盛彦禾这是给自己找了个情人还是上不了台面的保姆。

  这次他路过厨房的时候停了下来,邱思绮一见到他眼里有着转瞬即逝的惊讶,随即笑着打招呼:“要不要喝点银耳粥?刚煮好。”

  盛安星摇了摇头,“你现在每个月还在向衔岗福利院汇钱?”他仿佛不经意地开口道,就像在问天气如何一样随意。

  而邱思绮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没抓稳调羹,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盛安星从她见鬼般的表情中获得了答案,他转身离开了前厅。

  一进卧室,那股熟悉的感觉又来了,熟悉的混合着鼠尾草气味的体香,这次他眼中也出现了幻觉——锦林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本书。

  盛安星用力闭了闭眼睛,那幻象才消失,但随着她的消失,他心头也如空了一块,漂浮在虚空之中,无法触及实处,连心跳都有气无力。

  盛安星慢慢坐到沙发上,拿起手机,给某个号码发出了短信。

  【帮我查一下锦林在衔岗福利院经历的事。】

  短信发送出去后,他打开了o,在反应过来前输入锦林两字,按下了搜索。下方显示的只有同名同姓的人,没有一个能同锦林对得上。

  o上的信息很活跃,不止圣帕里斯面板,也有各种群,其中学生会的群便有人在通报最新消息,陆肖铭昨天和人打架了。

  【在闹市区打架,可激烈了!】

  【为什么会打架?】

  【听说是遇到上学期退学的女生,那个女生挑起来的。】

  【我记得名字叫锦林?好像特别喜欢干这种下作的事,以前还屁颠屁颠跟在陆肖铭身后呢。】

  群里的人说得幸灾乐祸。

  盛安星给陆肖铭打去了电话,接电话的人却是公爵府的管家。

  “少爷还在发烧,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有什么事可以我能转告给他。”

  “没什么,刚刚知道他受伤了,想问一下情况怎样?”

  “受伤不严重,就是情绪波动很大,休息两天就没事了。”管家声音平和,听起来陆肖铭确实没有大碍。

  盛安星挂断电话,从这些只言片语和群里的消息只能推测出是锦林闹事引发冲突,这不是不可能,她退学前就找陆肖铭闹过。

  他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盛安星又开始笃定,暂时的幻觉大多数都是长期压力大引发的生理现象,这是他的心理医生告诉他的,他每天晚上都会服用缓解压力的非处方药,这会减轻失眠症状。

  盛安星吞下了两颗药片才去睡觉,梦中又搂着那个看不清面孔的女孩,他的脸贴近她的脖子,在她的气息包围中,听着她清浅平缓的呼吸声才安心睡去。

  但当他第二天一睁眼,耳边的呼吸声和那熟悉温暖的气息又消失了。

  锦林在衔岗的经历很好查,调查人员只用了一个晚上便搜集好了资料,这日早上发送到了盛安星的邮箱里。

  盛安星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资料,那份资料只需十几分钟便能看完,他足足看了两个小时。

  集团的事忙完后,盛安星开车停在篮球俱乐部附近,一直等到天黑,所有人都离开,连俱乐部大门都已经关上,他却再也没看到那个女孩出现。

  盛安星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这对减弱幻觉造成的影响没有任何好处,他打了电话预约周末见心理医生。

  然而仅过了一天,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将注意力放在工作上,连盛彦禾的助理都发现他的不对劲,问是不是因为工作强度太大累到了。

  “我下午有点事。”盛安星处理完手头上的工作,下午离开了公司。

  虽然没有特意记下什么,但那个地址仿佛印在了脑海里,盛安星开车来到了樱阳街,保持着距离,停在锦家的别墅前。

  他想过应该这样的见面会太过突兀,他应该事先给她打电话,但刚按下了号码,就已经产生锦林不会和他见面的预感。

  盛安星在别墅前停留了没多久,大门忽然开了,锦林走了出来,她穿着t恤和运动裤,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团,额头上有许多碎发,她背着双肩包,站在阳光下,因为光线太过强烈而揉了揉眼睛。

  锦林没有发现盛安星,她在路边站了一小会儿就拦到了一辆计程车。

  盛安星一路跟着计程车,计程车在市区的一家综合格斗武馆前停了下来,锦林走进了武馆内。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盛安星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本想上前问几句话,却变成了一场跟踪,还是跟踪一个自己曾不齿的人。

  “我在做什么……”盛安星用力揉着眉心。

  尽管这么想,他依然坐在车里,等到心跳渐渐沉下去,天空被染成上了微微的暗黄色。锦林终于从武馆里走了出来,原本苍白的脸变得红润,额前的头发稍稍汗湿,看起来刚经过一次长时间的练习。

  而盛安星耗尽的耐心终于战胜了自尊与犹豫不决。

  他打开驾驶座的门,直接走向锦林,锦林在看到他的那刻眼睛睁大了一瞬,随即撇过脸,后退一步,似乎准备绕过他。

  盛安星加快步伐,拦在锦林面前:“我们谈谈。”

  锦林所能想到的他准备谈的事不外乎几种,怀疑她出现在姜秋池弟弟所在的篮球俱乐部是有所图谋,或者知道了她与陆肖铭起冲突,来找她麻烦。

  于是她打算先发制人,在对方指责之前把一切理由说明白:“我昨天在俱乐部是因为我朋友受伤了,陆肖铭挨打也是他喝醉先动的手,如果想讨公道让他自己来。”

  锦林想得很清楚,她可以赔钱或是道歉,只要不把事情闹大拖延她去罗拉弗的日程,还有两周不到就离开这里了,忍气吞声一段时间也不算困难。

  盛安星沉默地注视着她,所有声音都像是哑在了喉咙里。

  锦林见他站着不动,便垂下眼帘,低声说句“借过”就要再次绕开。

  然而这时盛安星身体却率先做出了反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如铁钳般紧紧扣着。锦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触电似的用力甩了一下手,没甩开。

  “放手!”她又挣扎了起来。

  “我们得谈谈。”盛安星又说,这一次声音轻飘飘的。

  “你先放手我们再谈,”锦林说,她发现他根本没有松手的意图,不安和怒气都涌上了胸口,“盛安星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盛安星喉头滚了滚,垂头看到手中抓着的皓白的手腕,她戴着一串珠子,在挣扎中珠子移了位,露出了下方皮肤上的伤疤,粉红中带着暗色,长度几乎覆盖半个手腕。

  盛安星感到自己的手被那片皮肤烫着了,松开时掌心都抽筋似的疼。

  他无法去思考自己应该和她谈什么,只能转身走向路边的车子,如同落荒而逃,他的脑袋渐渐如裂开般剧痛无比,开车回家的路上差点撞到树。

  到达卧室的时候已经疼得喘不过气,管家一直跟着他,不断地问他到底怎么了,家庭医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盛安星弯腰抱着脑袋,一开始还能回想发生过的事,他很久以前就得知邱雅每个月都会把从盛家拿走的钱汇一部分去衔岗福利院,收款人是锦林,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锦林是盛彦禾情妇的女儿。他没有错,任何人处在这个位置都会做出相同的判断。

  但是越来越多的画面涌了进来,她在他醒来时羞涩又不知所措的模样,她哭喊着辩解自己遭人陷害,她动作凌厉地回击几个欺凌同学的恶棍,她被月光映照得更显强颜欢笑的表情,她在地铁站内紧张地与他拥吻。

  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锦林灰败眼眸上,她失去生机的躯体迎接着雨水的冲刷。

  盛安星感到周围晃动了起来,也许这里正在发生地震,也许连地震都是他的幻觉,而此时他已经顾不上分辨真实与虚幻,他只是用力捂着脑袋,发出了无声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