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暗投的日常（五）

  赵禹宸一行人所来的这温汤庄子, 从前朝起就是有名的皇庄，只是当初前朝只在京畿之地所侵占的皇庄就有四五十处，占地极广，又有宫中管事庄头欺下媚上，层层盘剥, 逼得民不聊生。

  因此大焘太-祖开朝之后，便将前朝的皇庄废了大半, 只剩了所, 其中便包括了眼下的极其难得的汤山皇庄。

  这汤山皇庄, 即便是在前朝的时候，也是极有名气的存在, 虽然名为皇庄, 实际上却是占地近千倾, 宫殿屋舍延绵叠嶂, 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比起皇宫大殿也不差什么。

  大焘太-祖开朝之后，嫌弃它太过奢靡, 虽留下这处皇庄，却下旨将周遭的千亩良田都还地于民，只留下了最中的一片宫舍, 与最好的几处温泉泉眼。

  赵禹宸向来纯孝，早在来皇庄之前，便定好了将庄上最开阔舒适的承平汤留给了太后, 他与明珠两个，则住进了虽小巧，却格外精致，且水温也略低一些的玲珑阁。

  玲珑阁位于皇庄的东南面，其实细说起来，阁后这小泉眼位置算不得好，本就过于偏僻了些，迎面还正有一面石壁堵着，便愈发显得狭隘，若开移的不好，就更是难以入目。

  可当初主持修建这皇庄的工匠显然是世间顶尖儿的能手巧匠，将泉眼所在之处围成了屋后-庭院，四周错落的栽了许多长青的绿植翠竹，石壁则并未大动，反而依势就形，就在石下开了孔洞，以汉白玉打磨光滑镶成了汤池，以一石板雕成了兽首的形状挡着，方便进水清扫，池上也只高高的斜盖了多半的竹檐，乍一看去倒像是从石壁里延伸出来，里头还别有洞天似的。

  汤池前，设了竹制屏案，屏架上挂了干暖软和的细棉布，池旁凸起的平台上也摆了些茶水杯盏，时令蔬果，水灵灵的样子瞧来就新鲜的很，屏风之外，垂着素色帷帐，帐上又隐隐约约的绘了美人图，印着四周的盆景，在朦胧的水汽里也是别有一番别致的趣味。

  而赵禹宸之所以定下了这一处，除了他与明珠两个都有些畏热，这一处温汤的不是太热之外，也有一则缘故，是因着这玲珑阁的汤池是半圆的形状，并不算大，两人一同浸入称得上刚刚好，再多一人都不成——

  亲近，且舒适。

  换了一身轻便衣裳的苏明珠在汤池周围转了一圈，满意之余，面上便也带出了几分了然的笑意似的，笑眯眯道：“陛下呀，你怎的挑这么小的池子，亏得咱们两个都不算肥，若不然，只怕是还塞不下呢！”

  这话就有些故意了，虽是“玲珑阁，”但也是曾经前朝帝王与宠妃鸳鸯戏水的地儿，也不至于小到略胖些就进不去的程度。

  赵禹宸自然也听了出来，瞧她一眼，却只是一本正经：“小些好啊，池子太大了，你万一脚滑，摔上一跤，朕伸手都扶不住，把你摔坏了可怎么好？”

  “你才脚滑！”苏明珠啐了一声，瞪了他一眼，轻哼着道：“你不单脚滑，一会儿还腿软呢！”

  这话一琢磨就很有几分深意了，赵禹宸的眉头微微一挑，却是满面泰然：“腿软的到底是哪一个，一试便知。”

  苏明珠朝他做了个鬼脸，笑的狡黠：“你等着，我用了晚膳就来与你试！”

  中午在路上，两人都只是在銮驾内吃了些简易的冷食，这会儿收拾妥当之后，外头魏安便领着几个司膳的宫人，麻利的在花厅内摆好了晚膳。

  一一摆好之后，魏安满面的殷勤笑意，只在一旁说道：“汤庄上暖和，荤食且罢了，倒是这周遭地里的菜蔬，一个个都鲜嫩的很，是这时节里难得的，小人方才问过了，温汤周遭的地上，四季如春，便是到了飘雪的时候，也有新鲜的菜蔬吃，都是刚从土里出来的，嫩的很，便是宫里也难见的！”

  “那倒是有口福了。”苏明珠听着，面上也带了些期待。

  许是这一路都累了的缘故，虽然在路上时的午膳便已用了不少，但她再尝这一桌子鲜嫩可口的菜式，照样觉得格外的美口，胃口大开，不单菜吃得多，连粳米饭都多添了一碗。

  赵禹宸不经意瞧见了，便有些担心似的拦了一句：“晚上还是少吃些，只怕夜里要积了食。”

  苏明珠原本便也吃的差不多了，闻言便干脆的应了一声，起身去了里间，将浑身上下的钗环佩饰都一一卸了，将一头的乌丝编成了松松的发辫，用丝带团了圆髻，上下收拾妥当了之后，便打算起身去屋后的汤池里泡上一泡。

  可偏偏赵禹宸见状却又拦住了她：“你刚用过的膳，还正积在胃里，这个时候，不能一下进汤池去，与你脾胃有碍！”

  没错，赵禹宸虽然年纪轻轻，但是这生活习惯却是格外的讲究，堪称是少年养身之典范。

  且不同于旁的事还可以商量，但这等事关身子的讲究，他却是坚决的很，就算她再怎么说，也是决计不肯退让半步的。

  苏明珠叹了一口气，便只在池边坐了下来，脱去了布鞋罗袜，将一双赤足先伸进了水里泡着，抬头与他道：“这样行了吗？”

  其实按着赵禹宸的习惯，刚用罢了膳后，泡足其实也不太合适，但他张张口，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只也叹了一口气，索性陪着她一并坐了下来。

  怕明珠等着着急，赵禹宸坐下之后，便有意提起一些旁的事来聊聊，好叫她分心。

  想了想后，赵禹宸便开口道：“你之前提起过得种痘之法，可还记得？”

  闻言，苏明珠面色也微微一正：“嗯？怎么了？”

  “听你说过之后，朕就令龙影卫在京外偏僻之处择了一处地方，在太医署里挑了几个精于此道的太医，寻了出痘的牛，在人身上试过了。”赵禹宸只慢慢道：“从牢中提出的死囚，第一遭试时，十个患了天花的，到了只活了三个身子健壮的。”

  苏明珠皱了眉：“唔，太少了，还是毒性太强了，那可试过从牛身上得了痘的人，再从人的身上传给旁人呢？”

  “已然在试。”

  说到这，赵禹宸的面上也忍不住的露出了几分笑意道：“最新的结果还未出来，但这般往复几次之后，刚上的折子，只说病愈之术，已有十之。”

  “那可太好了！”苏明珠闻言，也忍不住的松了一口气，接着想了想，又有些担忧的模样：“不过十之……这比例还是有些低了吧？”

  十之，听起来倒是不少，但若是当疫苗来看，在整个大焘举国施行，基数一高起来，这不成功的概率也还是太多了。

  赵禹宸倒是表现的十分乐观的模样：“已不少了！折子上说，那卒了的几人，皆是原本就已老弱的，只要是身子原本就结实的，小心些，便都能痊愈，已此说来，此事大有可为。”

  虽说如此，但苏明珠闻言之后却并没有表现的完全放心，她低头沉默了一阵，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半晌，抬起头，便有些犹豫的对赵禹宸道：“陛下，推行种痘之法这事儿……能否叫我亲自，参与负责？”

  赵禹宸闻言一愣。

  苏明珠知道，自己的这要求，放在大焘里实在是有些不合常理，但是她眸光认真，却是没有丝毫的退让。

  她上辈子几乎是在医院长大，没吃过猪肉，却是实实在在的见过无数次猪跑的，加上种痘这事，又是由她最先提出，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亦或者因着其中有什么不够完善之处，平白多了不必要的伤亡——

  人命关天，她当真不放心就这般置身事外。

  赵禹宸在她的目光中回过神来，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顿，便竟也点了点头，干脆应道：“好。”

  答应的这么果断，反而叫苏明珠满面的诧异之色：“陛下……”

  “倒是朕想岔了，你是天上的凤凰，是我大焘的祥瑞，关在后宫之后原本就是暴殄天物了。”赵禹宸微微笑了笑，说着，见明珠还有些担忧的想要说什么，便只是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心安慰道：“无事，既然敢答应，且给朕一段时日，朕自然便能设法安置妥当。”

  这话说的平静，却莫名的磐石一般，叫人觉出了一股安稳的可靠之意。

  苏明珠面露动容，眨了眨眼，正想说些感激的话，赵禹宸便已经瞧出来了一般，立即开口将话头岔了开去：“咱们也已坐了一阵子了，且下水试试吧？”

  苏明珠闻言，一顿之后，便也笑了起来：“也好。”

  池中设有石阶石台，高低错落，最高处坐下温水不过刚刚过腹，躺下泉水则刚刚浸到胸前，两人初时还坐着闲话了一会，没过一会便都浑身舒服的泛软，懒懒的躺了下来。

  但是两人躺下之后，没泡多久，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试试腿软的到底是谁。苏明珠便微微皱了眉头，直起身开口道：“好热啊，有点难受，我想出来了。”

  这玲珑阁的温汤，在整个皇庄之中，其实都已算是凉的了，但听了苏明珠这话，赵禹宸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也一并点头起了身，便亲自伸手去拿了木屏上的长巾与外袍：“这温汤原本就不该多泡，你批了衣裳再出来，当心着……明珠！”

  刚刚站起了身的苏明珠，竟是直直的倒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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