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是牡丹阁里唯一的男人。

  他生于牡丹阁，长于牡丹阁，死在他乡，最后由魏紫收了尸身，葬回牡丹阁。

  从一出生，他就知道自己是个特例，因为在牡丹阁一溜的姐姐中，他是男人。即便过了很久，牡丹阁中又添了不少妹妹，他却依旧是那个唯一。

  打墨玉记事以来，他就听阁里的姐姐们说，说世间男子有多坏，说女子好生艰难。

  牡丹阁里的女人们，没一个喜欢男人的。墨玉这个男人是例外。

  姐妹们热衷于欺骗男人们的感情，骗得他们心力交瘁，骗得他们人财两空。

  墨玉也觉得没错，谁叫那些男人坏呢？

  牡丹阁不就是世俗中的青楼吗？来这里的，能有好男人？

  在一个又一个男人的前仆后继下，牡丹阁里的财富

  越来越多，多到魏紫姐姐拿金子融了，做成饰品摆在大堂里，也不怕那些臭男人拿。

  反正他们拿了，最后还不是会被姐姐妹妹们从手里哄骗出来。

  后来倒是发生了一件事，让墨玉觉得牡丹阁里的人是不是做错了。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做女子打扮，在牡丹阁门前招揽客人。

  这时候牡丹阁刚开门迎客，一衣衫褴褛的中年女子就带着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儿跪在了墨玉面前。

  “牡丹阁的各位妹妹们，各位菩萨们，你们给我们娘俩一条活路吧，放过我们当家的吧！”

  中年女子涕泪俱下，按着自己身边的女儿，砰砰砰地在牡丹阁前的青石板上磕头。

  一声又一声，没几下，青石板上就沾上了血渍。

  墨玉有些慌张。

  要这是个男人，他一定二话不说，直接把他踹走了。

  可这是个女人。

  牡丹阁里姐妹们怜惜世间女子，曾对墨玉说过，这世道里，女子活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一辈子没什么自由，活得十分艰难。

  姐妹们告诉墨玉，女子是世间的瑰宝，她们敏感，善良，多情，总被这样或者那样的男子伤害着。

  墨玉身为牡丹阁里唯一的男人，在姐姐妹妹们的教导下，对男子深恶痛绝，也对女子万分怜惜。

  他对男子的厌恶，甚至衍生在打扮上——他不愿意做男子打扮。

  “姐姐，你先起来。”墨玉好心道。

  中年女子却说，“我不起来，你们不放过我家当家的，我就不起来！”

  墨玉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处理。

  最后还是魏紫姐姐出来，把那母女二人带回了牡丹阁。

  墨玉不知道魏紫姐姐和她们说了什么，反正最后那两人是走了，以后也没回来过。

  墨玉进去时，只听魏紫姐姐说，“世道艰难，女子还是该有点银钱傍身。”

  后来他和赵粉姐姐聊天，才知道事情的起始。

  无非是牡丹阁里的姐姐勾引了一个男人，惹得男人为她抛妻弃子，耗尽家财的故事。

  不同的不过是男人的妻子和女儿不甘心，求到了牡丹阁这里来。

  墨玉觉得有些不对。

  牡丹阁里的人坚信来这里的男人都不是好的，会伤害女子，要惩罚他们。

  可惩罚完他们，他们的妻子女儿在人世间岂不是更不好过？

  墨玉第一次觉得牡丹阁里的姐妹们的做法和想法有问题。

  可后来他的想法在魏紫姐姐说，对女子而言，银钱可比男人管用中消失了。

  那个中年女子像是一个信号，后来不断有人求到牡丹阁来。

  持续一段时间后，这种事渐渐消弥。

  魏紫姐姐暗地里照料了那些女子，给了她们银钱。

  日子平静无波，只是往后却多了许多痴情男子，豁出性命的要娶牡丹阁里的人，墨玉一天解决两三起，逐渐麻木。

  直到那株小紫竹到了牡丹阁。

  在墨玉眼中，小紫竹一点也不好看，比不得牡丹的雍容大气，就跟杂草一样。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墨玉就是对小紫竹特别上心。

  在小紫竹住在牡丹阁的时候，墨玉整天陪着她，对于自己男子身份的泄露一点也不介意，反而有点窃喜。

  魏紫姐姐像是看出了什么，让墨玉和小紫竹走了。

  当时小紫竹很震惊，但还是同意了。

  墨玉离开牡丹阁时往回看了一眼，总觉得这个场景有些莫名的熟悉，像很久很久之前，他也离开过牡丹阁一样。

  他跟着小紫竹回了她家乡，还一起买了院子。

  碰上了辜负小紫竹的渣男，墨玉还想法教训他。虽然他心里觉得，那人不要紫竹，自己很开心。

  吵吵闹闹的过着，墨玉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去街上买东西，东街西街地买吃食，或者二人去郊外爬山，留在院子里睡觉，做做手工。他们像所有俗世凡人一样生活。

  那天墨玉和紫竹斗嘴，让紫竹去找那个负心人。

  紫竹前脚去了，墨玉后脚就后悔了。

  他在院里走来走去，估摸着时间见紫竹没出来。鬼迷心窍，他换了男装去接紫竹。

  当再次见到紫竹的瞬间，命中注定一样，墨玉知道，自己爱上她了。

  从那以后，墨玉在外，从未穿过男装。

  他心中窃喜，苍梧郡的人已经把二人当做夫妻。

  越往后，他越觉得，那个负心人很优秀，优秀到他有些怕紫竹再次动心。

  好在没有，墨玉想到。

  可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墨玉觉得，当时自己怎么会觉得紫竹没有动心呢？

  在云家书房处，墨玉看着那开花的紫竹，心中一片荒凉。

  他沉默着回了赵府，可这次府中就他一人了。

  墨玉突然觉得府中空荡荡的，太安静了，安静得他想哭。

  他尝试着买饰品，尝试换回女装，尝试着上街看人间烟火。

  可是不行，不行。

  少了一个人的人间，连那些乐趣也突然消失了。

  墨玉最后发现了一个好东西——酒。

  一醉解千愁。

  墨玉本是牡丹成精，非常人可比。

  他很难喝醉，所以他一直喝，白天黑夜地喝。

  可他非常人，即便是这样糟蹋自己，他还那一副绝色模样。除了神情恍惚，他不憔悴，也不邋遢。

  那天夜里，月亮很圆，又圆又亮，墨玉又喝醉了。

  他看见紫竹拿着糖葫芦，气鼓鼓地瞪他。

  墨玉抬起手，想触摸紫竹，落了个空。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墨玉痴痴念道。

  他约莫生了个凡人心，始终想找个爱的人，过着琐碎却充实的日子。可惜，爱的人没了，日子也无趣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朝屋外走去。

  月光撒下，内院的湖面泛着温柔的银色光芒。

  温柔得就像紫竹以前的笑容。

  噗通一声，一袭黑色的身影落入水中。

  涟漪荡开，没一会儿就平静了，没人从水中起来。

  过了一夜，菏泽牡丹阁，魏紫飞身赶往苍梧。

  夏天，赵府发出臭味。

  敲门许久，无人应答。

  官府带着看热闹的人把赵府的门打开了。

  满目荒凉，就像经年无人居住。

  发出臭味的是内院。

  赵府不大，众人一眼就看遍了。

  内院湖中有一丛腐烂的植物，怪不得臭呢。

  有那懂行的人凑近了看。

  看完他就大呼可惜，“这可是一株极品的冠世墨玉！”

  在场之人看着那腐烂的植株蠢蠢欲动，捡回去万一能活呢？

  懂行的那人又仔细看了一遍，可惜道：“根都烂完了，救不活咯，救不活咯。”

  大家纷纷散去。

  这时一个头戴帷冒的女子进了赵府，一双玉白的手从湖中捞东西。

  有好心人告诉她，“姑娘，那冠世墨玉救不活了。”

  姑娘的声音从帷帽后传来，十分悦耳，却有点闷，有点沙哑，还带着些许鼻音，“我知道，过来收尸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