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书房 姐姐不必等了(精修,勿跳)……
作者:衔香      更新:2023-03-18 14:04      字数:12366
  长公主虽是天潢贵胄,但一贯极有教养,性子也随和。

  像失手打破杯子这样的事,她自八岁起便没再做过了。

  今日属实是有些唐突。

  又有些茫然。

  看着一地的碎瓷片,她也不知自己今日是怎么了。

  陆骥下意识地追了过去,扶起长公主的手仔细查看:“怎么了,平阳,没伤到手吧?”

  “没伤到。”长公主心不在焉地摇头,眼睛却盯着裴时序,须臾,又缓缓收回来,挪到陆骥的脸上,一动不动的打量着。

  头,忽然疼了起来。

  剧烈的,尖锐的刺痛,长公主伸手抵着太阳穴揉了揉,陆骥见状赶紧扶着她坐下。

  “快坐下,可是头疾又犯了?”

  长公主嗯了一声,然比头疼更剧烈的是心口。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请大夫来?”陆骥一手扶着长公主,扭头厉声呵斥身旁的仆妇,“热帕子,参汤,抹额,往常那些公主犯头疾时常用的东西,动作利落点,都拿过来!”

  “是。”王嬷嬷赶紧去传大夫,其余几个仆妇都忙活了起来。

  “老毛病了,没事的。”长公主按住陆骥的手,“用不着这么紧张。”

  “你当年可是因头疾晕过的,大夫说过受不得刺激,我怎能不紧张。”

  陆骥仍是不放心,话音刚落,忽然察觉到了一道冷冽的视线,浑身又一僵。

  一转头,裴时序正目光平静的看着他们,极其平静,平静的过了头,反倒显得有些冷。

  原来,他这个爹,这么看重长公主。

  难怪,他阿娘连名分也没有。

  裴时序唇角扯出一抹笑。

  可他们既然这般好,为何又非要将他阿娘拖下水?

  长公主也感觉出了一丝不对,她揉揉眉心,看向裴时序:“别光忙我,快招呼客人坐下。”

  陆骥直接打断:“你还病着,关心这些做什么,今晚先回去歇着吧,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裴时序一听,便明白陆骥大约又后悔了。

  也对,比起堂堂一国公主,他母亲一个小小的医女又算的了什么?

  他冷着脸,站在一旁一动也未动。

  “不妨事。”长公主也拂开陆骥的手,让裴时序坐下,点着下颌,“刚刚话说到一半了,你是裴絮的儿子,那你父亲呢,又是谁?”

  陆骥心口一紧。

  裴时序唇边的笑愈发的冷,只道:“我父亲也姓陆。”

  长公主一怔,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哪个陆?”

  “吴郡陆氏。”

  裴时序不疾不徐,每一个字吐出的时候,长公主的脸色都白上一分。

  “哦?和我们竟是本家?”

  陆骥到底没忍心,截断了裴时序的话:“的确是,不过是个旁支。”

  “原来是旁支。”长公主莫名松一口气。

  “你忘了么,裴絮同母亲是同族的,她当年嫁的正是陆氏的旁支。”陆骥解释。

  长公主抵着太阳穴揉了揉,依稀想的起一点:“好似是这么回事,太久远了,我都忘了。你们这一家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个个都是高大身材,深眉高鼻,先前那个陆文柏也是,你不说,我差点要想错了。”

  想错什么,自然不必提。

  陆骥眼皮一跳。

  裴时序瞥了眼陆骥,顿觉讽刺。

  到这种时候,他还是退缩了。

  难怪,他当年如此优柔寡断。

  不过,他倒是很乐意陪这个便宜爹演演戏。

  由长公主自己一点点揭穿。

  想必也很有趣。

  于是裴时序恭谨地顺着陆骥的话点了点头:“不过,我爹嫌弃我阿娘身份低,没多久便抛弃了我阿娘,我阿娘便带着我离开了。”

  “抛弃了你们母子?”长公主一惊,“难怪,你跟了你阿娘姓,这杀千刀的,当真是个没心肝的。”

  裴时序支着下颌,应了一声:“的确是。”

  陆骥脸色微白,捏着茶杯抿了口茶。

  “我记得,你阿娘温柔又细心,若是没她没日没夜的细心照料,大郎恐怕撑不了七年。后来,大郎去了,你阿娘一直哭着跟我说是她没照看好,在我房前连跪了三日,我当时哀痛至极,的确气她不轻。可后来想想,大郎身边又不止她一人,便是有错,也不止是她一人的错,不能因大郎依赖她,便将一切的事都推到她身上。且大郎当时已经好转,谁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发病……”长公主想起往事,仍是有些伤神,“说到底,还是大郎福薄,怪不得谁。你母亲现在如何了?有机会,我倒是想见她一面。”

  “她不在了。”裴时序许久才开口。

  长公主微微怔忡,又想,一别已经二十年,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都换了几拨,生离死别,更是再寻常不过,于是叹了口气:“什么时候的事?”

  “快十年了。”裴时序道。

  “这么早?可……她若是去的这般早,你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

  长公主凑近些,语气温柔,仿佛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她是一国公主,按道理讲,他也的确算是她的子民。

  长公主也是极喜欢孩子的,否则,也不会办了那么多年家塾,教养了这么多鲜活的小姑娘。

  裴时序被注视着,微微侧过了头,声音难得没带戾气:“我被人收养了,正是阿吟的舅舅,青州林氏。我和阿吟很早便定了亲,今日若是没出事,原该是我们的婚期。”

  “原来你同吟丫头这么早便认识!”长公主这一晚接触到的事情太多,一茬接一茬,她支着手臂,有些眼花缭乱,“等等,你们若是定了婚,吟丫头又怎会来上京,她又为何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因为她以为我不在了。”裴时序倒是淡定,“半年前,我上京预备向忠勇伯府提亲的时候遭人暗算,坠了崖,休养了数月方醒来,这一醒,便来找她了。”

  “竟是如此……”长公主思忖道,“难怪,吟丫头刚来上京的时候眉眼间总是含着愁,也就是最近,她方好转一点,若是知道今日相看的人是你,她必定会十分欣喜。”

  裴时序也是这么想的。

  他刻意不告诉阿吟,也是存了一份给她惊喜的意思。

  然不巧,这时,水云间的女使刚好来递了信。

  长公主一听,微微皱了眉:“什么,吟丫头不舒服,今晚不来了?”

  前来的女使以前正是立雪堂的,名唤春桃,春桃解释道:“回公主的话,江小娘子是这么说的,她特意叮嘱了我,让我代她向您赔罪。”

  “无妨,我倒不是怪她。只是换做旁人也就罢了,今日来的这一位是她的旧识,她若是见了必然会十分高兴,你再去一趟,将这位公子通传通传,你叫——”长公主因着头疾,记性有些差。

  “裴时序。”

  “对,裴时序。”长公主冲着春桃吩咐道,“你将这名字一说,想来吟丫头便会明白了。”

  春桃虽摸不着头脑,还是答应下来:“奴婢这就去,只是外面雪下的急,恐会慢一些。”

  “不急。”长公主道,想了想又派人去前院书房走一趟,“胡妈,你去问问二郎今日忙不忙,若是不忙,让他也过来一趟。毕竟裴絮当年对他兄长照顾的颇为尽心,大郎不在了,他替他兄长看一看故人也是好的。”

  被叫到的胡嬷嬷答应了一声,也趁着风雪出了门去。

  下了雪,到底还是有些冷,长公主便吩咐人先温了酒来,同裴时序聊起这些年的事情来。

  陆骥坐在一旁,心里极不是滋味,远远的站到了窗边,看着青瓦一点点被大雪吞没,满地皆白。

  他闭了闭眼,又想起大郎走的那一日。

  那也是他的孩子,是他的长子,他如何能不疼?

  但一切都是巧合,天意弄人,阴差阳错,他是一家之主,不能耽溺于私情,他必须保全大多数人,保全整个家族。

  前院

  同一时刻,陆缙的确在书房。

  前几日,他已经让人把裴时序被江氏所害的消息透露给父亲了。

  奇怪的是,父亲却并无异动。

  陆缙食指敲着桌面,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依父亲对裴絮母子的愧疚,他应当立刻发落江氏才对。

  为何迟迟不动?

  是时机未到,还是消息传递出了差错?

  陆缙暂未想通,他原本想将此事交由父亲揭露的,没了尸骨,父亲无法将裴时序认祖归宗,母亲也不会知道。

  如此一来,到时再许诺留江氏一命,让她不要把江晚吟替她圆房的事情说出去,便能把江晚吟摘的清清楚楚,于她名声无损。

  可父亲按兵不动……

  这事便棘手了,只能交由他来拆穿。

  而若是由他出面,这替圆房一事便无可避免暴露,江晚吟的名声势必还是要受到影响。

  陆缙单臂支着,揉了揉眉心。

  太阳穴正胀痛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柔软的手,搭了上去,替他揉着。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陆缙睁开眼,握住她指尖:“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江晚吟反问。

  陆缙隐隐听出了火气,低笑一声,伸手将她的腰揽过来,坐到膝上:“往常叫你来你都不来,今日倒是主动。”

  江晚吟被他打趣的耳尖微红,一低头,看见他书案上摊开的几张画像,眼神又一怔:“这是什么画像?”

  陆缙发觉她眼神落在那张狐狸面具上,道:“是当日逃脱的几个红莲教教徒的搜捕画像。”

  江晚吟自然知道,只是,当看到那狐面画像,她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神似哥哥。

  但这简直太过荒谬。

  且不说哥哥已经死了。

  便是活着,他也不过一个普通的商户子罢了,最是安分守礼,他能和红莲教扯上什么关系?

  一定是因为和哥哥的婚期到了,她胡思乱想了。

  在陆缙面前想起哥哥,江晚吟顿时又心怀愧疚。

  她扭过了头:“是么,那怎么还有喜帖?”

  她看了眼不远处的大红的刺金请帖,上面虽未书一字,却不难看出这是婚贴,只是被烧了大半。

  这也是陆缙不明白的地方。

  勾栏里重要的东西尽数被焚毁了,因着这请帖大约是用料较好的缘故,剩下的人赶到时,还剩了半个。

  “应当是红莲教里某个人的婚贴吧。”陆缙道。

  “这个人,倒是挺重情。”

  江晚吟因着之前待嫁的事,也留意过一些,一眼便看出来这请帖是用了心的。

  只是也没多想,这群人再有苦衷,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帮乱臣贼子罢了。

  两人正说话间,后脚,门外隐约传来了江华容的声音。

  江晚吟一愣,头垂了下去。

  没多久,康平探着身进来:“公子,夫人来了,说是给您炖了补汤,还说老太太有话,要带给您。”

  陆缙看了江晚吟一眼,顿时明白她今晚是为何来了。

  “好,我出去一趟。”陆缙应了一声。

  他正要起身时,江晚吟却伸手扯住他的衣袖:“我不想你走。”

  康平见状,连忙当做没看见,退了下去。

  陆缙看了眼那扯住他的手:“别闹,祖母身子不好,我去去就回。”

  “我没闹。”江晚吟却不肯放,抿了抿唇,“那汤……是人参鹿茸汤。”

  “哦,是又如何,有何不妥?”陆缙抬了抬眼,故作不知。

  “你明知故问!”江晚吟耳尖微微烫。

  陆缙从喉间漫出一声笑:“知道了,我不喝,只打发一句。”

  江晚吟却生不出半点笑意,因着婚期的事,她今日说不出的烦闷。

  偏偏长姐又要给陆缙送这种汤,又要像那天晚上一样。

  一次躲得过,两次,三次呢……这样的日子,也该结束了。

  在陆缙转身时,江晚吟忽然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不要去了,就今晚吧。”

  陆缙脚步一顿,微微回头:“……什么?”

  “我说,就今晚吧。”

  江晚吟缓缓抬起头,眼睛却亮的惊人,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白天不是还怕?”陆缙问。

  “免不了的。”江晚吟整个人完全靠上去,“总要有这一天的。今晚原有个相看,听闻那人到了,但我还是推了。”

  陆缙眼睫垂覆,声音沉静:“真的想好了?我原是想选个不折损你名声的法子,但你若是今晚揭开,我母亲她们势必会知道相替的事,到时,你能接受旁人的眼光么?”

  窗外,大雪纷飞,下雪的时候,天地间总是格外平静。

  江晚吟心绪也平静许多,和陆缙在一起就是这样,让她格外安心,她点了头:“我不怕的,这些本就是我做过的,好的坏的,都该由我承受。”

  陆缙微微停顿,此事,倒是他把她想简单了。

  正在此时,外面,江华容大约是等急了,焦急的又问了一句。

  江晚吟抿了抿唇,纤长的手指搭到了披风的系带上,往外一拉,厚重的白狐毛披风层层的坠了下来。

  眼前一片刺眼的白。

  陆缙这才发觉,江晚吟披风底下,不着寸衣。

  周身的血瞬间烧了起来,他神色不变,眼神从上到下,一寸寸扫视她全身,声音却沉的低哑:“……你就是这么过来的?”

  江晚吟也觉得自己今天大概是头脑发昏了,又或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才做出了这么大胆的事。

  或许是因为婚期,或许是因为阿娘,气血上头,她找不着出口,总之,她下意识这么做了。

  这会儿被陆缙的眼神一寸寸的掠过,被拂过之处皆泛起了淡淡的粉。

  冷静下来,她顿时又觉得羞赧,双臂环抱着想挡住,却反被陆缙伸手拨开。

  “说。”他沉着声音。

  江晚吟别开脸,声音弱下去:“没有人看见。”

  说着,她便弯身,绕过去将坠落的披风捡起来。

  这一幕却愈发刺激了陆缙,他盯着她的后背伸手一推,直接就着她弯身的资势将她推到了红木桌案前,另一手从她身前绕过去,用力捏住了她下颌,笑:“谁教你的?这么会勾人。”

  江晚吟撑着手臂,才免得被压下去,她回头轻轻地问:“你不喜欢吗?我只想让你开心,你要是不喜欢便算了。”

  乌发红唇,眼底纯净的一眼能看到底,偏偏身段夭娆至极。

  谁会不喜欢呢?

  一瞬间,热意迭起,陆缙冰凉的指从她的后颈往下,顺着她的脊骨往下滑,连手臂上的青筋都隆了起,直接欺身而进。

  仰头的那一瞬,江晚吟刚好看见了被拂开的大红请帖。

  不掺杂任何一丝杂色的正红,刺的她眼眶微疼。

  说不出是痛苦,还是解脱。

  今夜本该是她的新婚之夜,她却在同另一个人以同样的方式度过。

  放在半年前,这是江晚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但阴差阳错,也算圆满。

  就这样吧,这场持续了快三月的荒唐,也该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以这样的方式,也算是替哥哥报了仇了。

  窗外,雪愈发紧,风大雪急,雪粒子被狂风卷起,簌簌的抽打在窗户上,外面冰天雪地,里面却热气氤|氲,汗汽凝成了水滴,从白绵纸的窗户上往下滴。

  康平原是在等着陆缙发话的,等了没一会儿,里面却传来了一声红木桌案被撞的移位时的刺啦声,他头一低,问也不必问了,赶紧退了出去。

  江华容拎着补汤,她紧了紧灰鼠皮的披风,见康平出来,眉眼不悦:“怎的传个话传的如此久?我可以进了吧。”

  她说着便要往里去,康平却伸出一臂拦住:“对不住夫人,公子今晚有客,说了不见旁人。”

  “我是他夫人,又不是旁人。”江华容很自然,拂开他的手仍是要往里进。

  康平却很坚决:“您也不行。”

  江华容脸色一白:“郎君今日究竟有何事,便是不看在我的份上,也该看在祖母的份上。里面的人……是谁?”

  康平只一句:“这卑职便不知了。”

  江华容有些气恼:“那郎君何时忙完?”

  “卑职也不知。”康平仍是低头。

  软硬皆无用,江华容心里焦躁不安,隔着长长的回廊看了眼那里面的灯火,不知为何,又有一股不安。

  连日来睡的不好,她有些疲累,抿了抿唇:“好吧,那我等等他便是,等他忙完我再进去。”

  康平没说什么,站在廊下,望了望漫天的风雪,只是想,这一晚,公子恐怕是不会出来了。

  两刻钟后,风雪愈发的紧,江华容手已冻得微红,焦躁的又催了一遍康平:“你再去问问,汤快冷了。”

  康平无奈,只得折了身,却探一探究竟。

  然后靠近蓝绒布帘子,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转过去。”

  康平又赶紧退了半步,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才出去,劝着江华容道:“公子尚未忙完,大约得很晚了,夫人还是回去吧。”

  江华容心里格外不安,眼下,她只有抓住陆缙这根稻草才可能上岸。

  于是她仍摇头:“无妨,我再等等。”

  康平瞥了眼她冻的微紫的唇,目光缓缓移开,直视前方,叹息了一声。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公子虽看起来冷淡了些,但因着自小便照顾生病的大郎君的缘故,其实骨子里并不是完全不近人情。

  江氏若是一开始便坦白一切,看在她独守了两年空房的份上,公子即便休了她,也不会多加追究,她日后再嫁也好,不嫁也罢,两个人再没瓜葛便是。

  只是江氏想保住身份,不但找了江晚吟来替圆房,又步步算计,才让公子发现了裴时序的事。

  如今,她一步错,步步错,积攒到今日,所犯下的过错已是难以饶恕。

  今晚一过,她不但会身败名裂,便是国公爷也不会放过她,这又是何苦?

  康平心里千回百转,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江华容虽等的急,也毫无办法。

  大雪纷纷的飘落,又过了一刻,庭院已是满院皆白。

  便是连廊下,也被风吹的铺了薄薄的一层。

  书房这边正在僵持的时候,春桃也回了水云间,一问,才从晴翠口中得知,江晚吟因着红莲教的事情傍晚便去了前院,于是她又冒着雪往前院去。路上遇到了长公主派去请陆缙的胡妈妈,两个人便一起结伴。

  此时,江华容等的愈发不耐烦,她往里站了站,又要催康平,康平一脸无奈,两个人正推诿的时候,忽然,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扑面一阵白色热气。

  江华容一愣,目光移向那门内的人,以为是同陆缙相谈的客人出来了。

  “好了,郎君应当忙完了。”

  江华容理了理鬓发便要进去。

  然她尚未抬步,那门里的人忽然款步走了出来。

  是个女人。

  江华容一怔。

  一步,一步,当那身影完全转出来的时候,江华容顿时双目圆睁……不但是个女人,还是江晚吟。

  江晚吟发髻微乱,从书房里缓步出来,轻言细语,问:“阿姐是在等姐夫吗?”

  江华容此刻浑身僵硬,这冲击实在太大,她手一松,手中的食盒砰然一声坠了地。

  炖了一整天的补汤哗啦洒了满地,尚冒着热气。

  江晚吟看了一眼,缓缓移开:“姐姐不必等了,姐夫已经睡下了。”

  她声音略带歉意,可手指却刻意拢了拢衣襟。

  江华容打眼一看,一眼便认出,江晚吟身上披的,分明是她夫君的贴身里衣。

  也只有这一件里衣。

  而衣袍之下,小腹不知何时,竟微微隆起。

  再往上,她额发还是湿的,一张脸白里透红,仿佛刚出过汗。

  原来他们刚刚在书房里……

  原来陆缙说的要事是这件事。

  仿佛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又像是被扇了一耳光,然巨大的耻辱之下,江华容第一反应却是害怕事情败露。

  “你疯了!”

  江华容扯住江晚吟衣袖,强压着怒意,“你如此做,不怕郎君认出来?”

  “认出来又如何?”江晚吟却格外淡定,“阿姐,你还不明白么,姐夫已经知道一切了。”

  “……什么?”江华容耳边一阵嗡鸣。

  “我说,姐夫已经知道是晚上的人是我了。”江晚吟拢着衣襟,眼尾微微抬起。

  江华容不信:“我知你恨我,自从上回我把你推出去之后你便一直怀恨在心,你是故意勾引郎君的,就是想报复我对不对?可你舅舅还在我手里,你不管你舅舅的性命了吗!”

  “阿姐现在还想威胁我么?可是,我舅舅已经回来了呢。”江晚吟微微侧目,看她一眼。

  “你说什么。”江华容一惊,“林启明竟然是你接走的?”

  “没错。”江晚吟此刻已经完全不必遮掩了。

  “难怪,你敢做出这样的事……”江华容脑中很乱,忽然间,她又看到了江晚吟微隆的小腹,心口一跳,“多久了?你筹谋这件事。”

  江晚吟手指微微搭上微隆的小腹,发觉江华容是误会了。

  其实,她并未有孕,这是净空开的药的副作用,腹胀发热,加之刚刚又与陆缙在一起所致。

  但只要能刺激江华容,她也不介意将错就错,手指又往后,微微扶着腰:“很久,大约有两月了吧。”

  竟然这么久。

  她竟早在这么久之前她便开始算计她了!

  江华容此刻再回想往日的一幕幕,回想江晚吟故意露给她看满身的痕迹,回想她故意当着她的面接近陆缙,顿时觉得自己当真蠢极。

  江晚吟如此正大光明的抢她丈夫,她不但没发现,反而帮着她。

  “原来那些晚上,你真的是故意的!”

  江华容怒极,高高扬起了巴掌。

  然她的手刚刚抬起,便被另一只手牢牢攥住。

  “够了。”

  是陆缙,不知何时从书房里出来了,面沉如水。

  可他,却在护着江晚吟!

  江华容目光错愕:“郎君你为什么拦着我,你当真被她蛊惑了么,我才是你的妻。”

  “你早已不是。”

  陆缙放开她的手,将手中的大氅替江晚吟披上,替她系好的带子。

  江华容看着他们如此熟稔的样子……

  突然明白陆缙可能不是今晚才知道的。

  她声音发涩,却还是带了一丝希冀:“……郎君,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们姐妹的事的?”

  “很早。”

  陆缙替江晚吟披好衣服,将她挡在了身后。

  转头时,声音却淡漠到无情。

  这一声,彻底戳破了江华容的最后一丝希冀。

  很早,原来他早就知道,他是故意和江晚吟一起蒙骗她的……

  原来她竟然被妹妹和夫君联手骗了。

  枉她自以为把江晚吟当做一颗棋子,没想到,原来她其实在引狼入室!

  江华容颤着手,指着江晚吟,又往后退了几步:“你们竟一直在骗我,联手骗我?”

  江晚吟看着江华容已经癫狂的样子,手指蜷了蜷,可再想到母亲和哥哥,脸上又恢复平静,心平气和地看向江华容:“阿姐总是习惯把过错全推到旁人身上,可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因你而起吗?

  明明是你耐不住寂寞与人私|通,又小产伤了身,为了保住身份用母亲和舅舅逼着我替你圆房,明明是你治好了身子之后就想害了我,明明是你在危险关头把我推出去挡命,如今反而来怪我了,你竟也,说得出口?”

  她一字一句,把所有的事情全都抖了出来,江华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恰在这个时候,长公主派来的女使也刚好到了书房,当听到姐妹俩的对峙时,两个人远远的站在廊下,皆是一脸骇然。

  江华容见立雪堂的人也知道了,顿时更加崩溃,碎步上前想解释:“不是的,你们听我说……”

  “我什么都不知……”

  胡妈妈却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也不敢看江晚吟,见陆缙没拦,赶紧又折返朝立雪堂去。

  春桃却无处可去,只好愣在了原地。

  江晚吟如今已经不在乎这些人了,陆缙眉头一皱,则吩咐康平围上了书房。

  江华容见大势已去,扶着廊柱站了站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她忽然觉得悲哀,朝陆缙道:“我固然有错,但郎君,我是真的在意你,可她呢,明明知道了一切,却并不对你坦白,你以为她对你就是真心吗,她分明是故意攀附你,故意报复我的!”

  陆缙只沉着眉眼,一言不发。

  江晚吟被江华容戳中了心思,看了眼一直护着她的陆缙,也不想再瞒下去了。

  谎言迟早有戳破的一天,她也不该瞒着他了。

  “是。”她眼睫微微抬起,“我的确有私心,阿姐你不如告诉我,我阿娘,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知道了?”江华容瞳孔一缩,往后退了一步,“难怪,你费尽心机,暗暗对付了我这么久。没错,她就是被我母亲下毒逼疯的,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她已经死了,你们母女都一样,低贱的商户女,死了也活该!”

  江晚吟虽然知道了,但这话亲耳听见,还是觉得无比刺耳。

  她攥了攥手心:“那裴时序呢,他又犯了什么错,就因为一张脸吗,被你害得粉身碎骨!”

  “裴时序?”江华容愣住,“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人?”

  “我如何能不知道,天底下没有比我更了解他的了。”江晚吟攥着手心,此刻,当着陆缙的面,她纠结了一瞬,还是将一切都合盘托了出来,“阿姐,他本就是我的未婚夫。”

  “你说什么?”

  若说之前的一切还有迹可循,江华容自食其果,也就罢了,但是这一层关系,她是万万没想到。

  “今日本该是我们的婚期,可就是因为你的一时私欲,他在上京求娶我的时候丧了命。若不是因为你,我们此刻应当已经成了婚,你也本不该沦落到这种境地!可你,你竟然还敢让我帮你去找他……”

  江晚吟回想当时,声音已经带了血气,“你知不知道我发现他是被你所害的那一刻,心里有多恨。这两个月来的每一天每一刻,我都想揭穿这一切替他报仇。但我还有舅舅,我不能。如今,这一天终于到了,你也该付出代价了。”

  江晚吟忍了忍,还是将藏了这么久的心事说出来了。

  她知道陆缙可能会失望。

  但她总要对得起哥哥,不负他这么多年的情意。

  过了今日,一切方能彻底放下。

  江华容被江晚吟声声质问,先是一怔,须臾,突然大笑起来:“为了裴时序?你竟然是为了裴时序才故意勾引的陆缙?”

  她笑的面容扭曲,发髻已经完全松开了,劈头盖面。

  江晚吟忽然觉着她这副模样有些可怖,又隐隐有些不安。

  虽然她不知是因何而起。

  江华容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指着她道:“你抢走了陆缙,我的确输了。”

  “可你以为你就赢了吗?你比我输的更惨啊!”

  “你什么意思?”

  江晚吟看着她疯癫的样子,那股不安更甚。

  陆缙脑中快速的整理这几天父亲的异常,再加上江华容的话,先前的不解突然被打通。

  他明白了。

  父亲不处置江华容,也不去找裴时序的尸骨,分明是他有了更重要的事。

  那就是……

  他尚未说出口,江华容抢先了一步,脱口而出:“可裴时序没死啊!他根本没死!我是有罪,你私通自己的姐夫,你也有罪。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你才是最可怜的人啊!”

  ……什么?

  江晚吟耳畔轰然,这一瞬间完全听不清眼前人在说什么。

  只有脑中不停的回响着,哥哥没死。

  可若是如此……她这些日子,究竟是为了谁?

  她同陆缙,又算什么?

  呼吸顿时变得困难,江晚吟觉得自己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攥的她完全站不住的时候,身边的春桃扶了她一把。

  旁听了一切,春桃已经面色惨白,她嗫嚅着,悄悄看了江晚吟一眼,又补了一刀:“娘子,立雪堂那个来与您相看的人,好像,就是叫裴时序……”

  是哥哥。

  竟然是他!

  江晚吟喘不上气:“什么?”

  “那个人,的确叫裴时序。”

  春桃连头也不敢抬。

  她顿时更觉得荒唐,接二连三的打击袭来,浑身的血似乎都在逆流。

  陆缙听到这一声时,垂在身侧的手亦是攥的极紧,终于想通了一切。

  什么相看,父亲分明是要裴时序认亲,才把他带进府里。

  “康平,带人去立雪堂!”

  陆缙当机立断。

  康平立马带着人便往立雪堂去。

  然为时已晚,一切都晚了。

  他们尚未动步的时候,外面已经有人快步推开了院门。

  冲进来的人震惊之色比他们亦是不减。

  ——事情倒推到半刻钟前

  胡妈妈听到江晚吟揭穿的一切后便赶回立雪堂告诉了长公主。

  长公主听闻差点晕过去。

  但比长公主还要震惊的,是裴时序。

  “……你刚刚说,江华容是找了谁来替她圆房?”裴时序失手摔碎了杯子,脸色骤变,死死攥住了胡妈妈的手臂。

  “是江小娘子,江晚吟。”

  胡妈妈被他的眼神吓得浑身一颤。

  竟然是阿吟,竟然是她……

  这一切都是因他的报复而起。

  裴时序几乎是在一瞬想明白了全部关节——

  阴差阳错,他竟然亲手把最爱的人推进了仇人怀里。

  喉间涌出一口血气,裴时序用指腹抹了下唇角的血渍,刚刚的平静已经完全绷不住:“带我去找她!”

  陆骥听闻这一切,顿时也如五雷轰顶,同长公主一起追了出去。

  于是便有了一刻钟后,六个人聚在书房退思堂廊下的一幕。

  “……阿吟?”

  裴时序推开院门,远远的望着那道背影,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此刻,江晚吟站在廊下,身上裹着陆缙的披风。

  她看着不远处的人,五脏六腑俱在震颤。

  许久之后,她才缓缓开了口:“是我,哥哥。”

  他们之间所隔不过三步。

  却好似隔了千山万水,数重山海。

  再难逾越。

  裴时序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又好似在穿过火海,将要走近的时候,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想要触碰,又怕吓到她。

  只是不停的重复着:

  “阿吟,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不知你会被江华容逼来做替身。

  我不知会把你亲手推进别人怀里。

  我本意,是想保护你,真的,阿吟……

  他面容是病态的白,看向她的眼神也不减半分。

  江晚吟想张口,眼泪却掉了下来。

  “可是哥哥,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你知道,我为了替你报仇,付出了什么吗?

  为什么总是晚了一步,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今天本该是他们的新婚夜啊……

  “阿吟,我真的不知道。”裴时序抓着江晚吟的衣袖,小心翼翼,想将她拥入怀里,“对不起,阿吟……”

  然他的手将要搭上去的时候,陆缙却先他一步,拉开了江晚吟。

  将她拉近自己。

  声音淡漠,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别碰她。”

  陆缙单手握紧了江晚吟的肩。

  几乎也是在瞬间。

  裴时序收敛了神情,恢复一贯的冷漠,不疾不徐的直视回去。

  两人身高相仿,身材亦是相仿,又是兄弟。

  四目相碰,针锋相对。

  暗夜里仿佛能听见刀剑相碰的清越声。

  此时,大雪纷飞,万籁俱寂。

  一地白雪却被踩碎,院中满是泥泞,仿佛盛宴过后的残羹冷炙。

  江晚吟夹在两个人中间,完全喘不上气,她看着灰扑扑的雪片,顿觉自己也仿佛也成了雪,无根无据,随风飘摇。

  一旦见了光便要化成水,消弭于无形。

  一旁,江华容此刻已经几近疯癫,她坐在廊下,指着那寸步不让的两兄弟和夹在中间的江晚吟,笑得更加开怀,笑中又带着绝望:“报应,都是报应,兄弟反目,爱人成仇,谁又能逃得过?都是你们应得的!”

  长公主这一晚本就极为震惊,忽然听到了“兄弟反目”,从内心深处涌上一股寒意,将她也一起拖入了这万丈深渊。

  她目光在陆缙和裴时序脸上停了停,再联想刚刚的谈话,顿时明白了一切。

  果然,一个逃不过么……

  长公主缓缓转身,颤着手伸出一指指向裴时序,眼睛却看着她身侧的陆骥,目光如炬——

  “陆骥,他是谁?你看着我的眼,像你当初在父皇面前求娶我一样,告诉我,他究竟……是裴絮和谁的儿子?”

  陆骥单手抚着心口,明白这一桩横跨二十年的谎言终究还是瞒不住了。

  一切,竟然是因他而起。

  他竭力维持的平静,也终于到了崩断的时候。

  巨大的哀恸在他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陆骥双目血红,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平阳,是我对不起你。”

  裴时序,果然是他的儿子。

  长公主闭了闭眼,再睁开,目眦欲裂。

  “陆骥,你竟然一直在骗我?”

  “骗了我……整整二十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