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七章
作者:从温      更新:2023-01-18 17:25      字数:6356
  “太上赦令, 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年朝夕找到伽引时, 是在月见城外一片墓地之中。

  这和尚正跌坐在几百座整整齐齐的墓前,一个佛家弟子, 念着道家的往生咒。

  中元节刚过不久,这里香火的气息依旧浓重, 空气中飘荡着黄纸燃成的灰烬, 徘徊在一座座墓碑之间, 最后落在地上, 铺成了厚厚的一层, 几乎要将原本的道路淹没。

  年朝夕看着这几乎能没过脚面的灰烬,一时之间居然分不清到底有多少人来这里祭奠过, 光是灰烬就铺了这样厚厚的一层。

  她微微有些茫然。

  这里是……

  她视线微微转动,看到了这座巨大的墓园旁一座耸立的石碑。

  那石碑上, 是一个巨大的“英”字。

  这一瞬间, 年朝夕明白这座墓园里葬的都是谁了。

  “英”字碑, 那是父亲还在时为战死的将士们立的碑,祭奠战死将士的英魂,几乎成了父亲军中的传统。

  年朝夕死前, 月见城和平已久,根本没有过英字碑, 更没有埋了这么多战死英魂的墓园。

  只有她死去的那一战……

  年朝夕整颗心脏突然沉重了起来, 甚至难以呼吸。

  她的视线一一扫过那些沉默的墓碑,那些墓碑像是一个个化成了活生生的人。

  原来……那天死了这么多人……

  正在此时,远方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随着风声飘荡而来。

  “英魂归兮,英魂来兮!”

  年朝夕抬起头, 看到这巨大墓园的另一侧,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奋力抬起手臂将手中的黄纸抛向天空,苍老而沙哑的声音缓缓唱着招魂曲。

  年朝夕一时间看得有些失神。

  “那老人家是个凡人,自当年月见城险些灭城之后,祖上几代人年年中元节来此唱招魂曲,连唱七日,两百余年从未断过,盼着有朝一日战场上的亡魂能得以安息,凡人能做到这一步,也是着实不易了。”

  伽引不知道何时走了过来,站在她身旁,声音感慨。

  年朝夕偏过头看他,问道:“你尚不到百岁,如何知道两百年前发生的事情?”

  伽引便笑眯眯道:“小僧自然是不知道的,但当年那场战争发生时,小僧的师尊却是正在月见城。”

  他说完,又道:“传说那一战小战神尸骨无存,月见城民间有个说法,说是尸骨不齐的人死后都难以转世,只能留在地府之中受苦,月见城中的百姓为了不让小战神死后在地狱受苦,从那以后两百年,家家都供奉小战神像,为小战神祈福、积攒功德。”

  说完,他叹道:“如此两百年,小战神哪怕是以后转世,想必也是身负大功德而生,来世必然平安顺遂。”

  年朝夕听得默然。

  来世怎么样她不知道,但今生她还没过完呢。

  她微微笑了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便直接将手里的演武赢来的钥匙扔给了他,说:“你的钥匙,替你赢回来了。”

  伽引接过钥匙,没见有多欣喜,反而失望道:“我还以为能拿翻倍的钱呢,支撑我在这里念了一上午往生咒的动力就是这个了。”

  年朝夕听得额角青筋直跳。

  当初他们的约定,若是年朝夕没赢的话,要给伽引翻倍的灵石。

  如今他盼着翻倍的灵石,那就是巴不得自己没赢。

  年朝夕只觉得他比他那个师尊还烦人,忍不住讽刺道:“你一个佛家弟子念道家的往生咒,你还好意思说。”

  伽引摆了摆手,浑不在意道:“我师尊说的,两百年前那场灭城战死的全都是道家修士,我们念佛家经文他们也听不懂,倒不如实在一些,学学道家的往生咒。”

  他叹道:“往年都是师尊来的,但今年据说是师尊早年的一个故交出了什么事,一直到现在也联系不上,师尊怕他那故交死了,便出门寻人去了,让我来为这里的英灵唱往生咒,顺便参加参加演武,为此,小僧还特意学了道家的往生咒才来的。”

  年朝夕听见这句话,下意识地看向了雁危行。

  净妄口中的那个故友……怎么想都只能是雁危行。

  但雁危行却对伽引的那番话没有丝毫反应,只出神地看着眼前的墓园,不知道在想什么。

  年朝夕看他对净妄毫无印象的模样,在心里叹了口气,问伽引:“钥匙也给你了,你要和我们一起回城吗?”

  伽引摆了摆手:“你们道家的经文都太长了,往生咒我才唱了一半,怎么给师尊交代,要走你们先走吧,我将剩下的一半唱完再离开。”

  说完也不理他们,转身又回了墓地。

  年朝夕看了他一会儿,正准备拉着雁危行离开,从来到这里就没开口说过话的雁危行却突然问道:“兮兮,两百年前那场灭城战,我也在场吗?”

  年朝夕心中一震,错愕地看向雁危行,惊喜道:“雁道君,你想起来了?!”

  雁危行见她反应,便知道两百年那场战斗,自己是真的在场,甚至还有可能是参加过的。

  他皱着眉,困惑道:“我并没有想起来,但是……”

  他迟疑地伸出手,缓缓捂住了心口,喃喃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很难过,听到那件事,来到这个地方,我居然在难过。”

  心脏之处细细密密的疼痛,像是在难过,又像是在恐惧。

  这种感觉并不算剧烈,但并不代表它来得清浅,反而像是痛到已经麻木,又习惯了忍受一般。

  他喃喃道:“兮兮,我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年朝夕张了张嘴,一时之间居然哑声。

  两百年前的那一场战斗,雁危行丢失了什么?

  他亲眼看着她死去,她和当年的魔尊同归于尽时,那少年拼了命一般要靠近她,他想要救她。

  她是当着他的面死的。

  决定同归于尽时,年朝夕并没有想太多,但如今想来,在一个拼了命也要救她的人面前死的尸骨无存,这对那个人何其残忍。

  但年朝夕仍旧没想过他会记得这么长久,久到两百年已经过去、他自己都失去了记忆,他却仍然没有忘却。

  年朝夕突然有些无措。

  面前的人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俊美的眉眼笼罩着一层阴霾,似是在痛苦,又似是在迷茫。

  年朝夕犹豫片刻,突然伸手环抱住了他。

  少年霎时间浑身僵硬。

  年朝夕却不管他的僵硬,微微拍着他的脊背,安抚一般轻声说:“雁道君,你什么都没丢,哪怕丢了,现在也回来了,所以不必难过,也不要痛苦。”

  雁危行微微低头,看到身形刚到他肩膀的少女环抱住他,努力将他整个抱住,笨拙的拍着他的后背。

  他的视线只能看到她的发顶。

  莫名的,雁危行突然想起来,面前的少女应当是又骄傲脾气又急躁的,她不会安慰人,这辈子也从来没有安抚过谁。

  可现在却在努力又笨拙的安慰着他。

  雁危行突然觉得满足,仿佛他独自一人走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刻。

  犹豫了片刻,他伸手回抱住了她。

  那一刻,细细密密疼痛着的心脏突然平静了下来。

  ……

  年朝夕并没有立刻就走,中元节虽然已经过了,但他们仍留下来为每个墓碑都扫了墓。

  丝毫不知道城内转瞬之间已经风起云涌,有人为了找她几乎快找疯了。

  扫完所有墓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伽引却仍旧没有走的意思,据他所说,要唱上百遍往生咒才算是完成师尊的任务。

  年朝夕便也没等他,带着雁危行回到了城内。

  刚进城,她立刻觉得不对。

  城里静悄悄的,虽说月见城的凡人入夜之后很少出门,可年朝夕分明从这寂静之中察觉到了窥探的视线。

  那是恶意的、甚至带着杀意的。

  雁危行比她更早察觉,浑身的气势危险了起来。

  年朝夕却冲他摇了摇头,拉着雁危行主动走向了偏僻又少有人居住的地方。

  他们刚避开有可能看到的耳目,面前便突然升起一道结界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下一刻,四面八方都有脚步声靠近,转瞬之间他们周围便是重重人影。

  那些隐晦打量的恶意视线立刻变得明显了起来。

  人影越靠越近,显露出了身影。

  他们被包围了。

  年朝夕没有丝毫慌张,眯着眼睛算着包围他们的人数。

  算来算去,正好能和河下城少城主这次带来的修士对上。

  这个念头刚升起,河下城那小城主便冷笑着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手里轻敲着折扇,故作高深道:“这位仙子,没想过这么快就见面吧?”

  年朝夕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既然敢赢,便是什么都想过,倒是你们,来得比我想象的还晚了一些。”

  少城主见她软硬不吃,脸色立刻冷了下来:“你!”

  身后有人拉了他一下。

  他回过神来,冷笑道:“你尽管嘴硬,也不用激我,一个人你打得过,一群人你最好也打得过,否则就将钥匙给我,我还能留你一条全尸。”

  年朝夕眯着眼睛看他,张嘴却问道:“你那么执着于钥匙,难不成你真的觉得战神图谱这种东西会放在藏书阁这么显眼的地方?”

  这个问题年朝夕想问好久了。

  战神图谱明明就在她这里,但在她死的着两百年,先是有战神图谱在牧允之哪里的传闻,一群人为了一个影子都没见过的战神图谱斗了百年,后又有人说战神图谱的复刻本在藏书阁,依旧是没人见过,从头到尾只一个谣言。

  年朝夕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为一个影子都没见到的东西斗争百年,背后没人推动她都不信。

  而此刻,这少城主估计是觉得她今天必死无疑了,便冷笑道:“藏书阁有没有战神图谱我不知道,但它一定会有我父亲想要的东西。”

  年朝夕听得皱眉。

  合着这也是一个借着战神图谱传闻去谋取其他东西的人。

  她也不问他们到底想找什么,只困惑道:“这东西敢让你们在月见城杀人?”

  少城主笑了出来,“现如今那魇兽重伤未愈,燕骑军没有别人的命令又不会主动出手,杀你一个无根无基之人,我又有什么不敢的?动手!”

  最后一句,狠辣无比。

  包围他们的修士立刻准备动手。

  雁危行将她拦在身后,冷漠地抽出剑来。

  年朝夕却拦住了他,淡淡道:“这次不用你出手,雁道君,你尽管看着,看看无根无基之人在这月见城能做什么。”

  话音落下,几乎无人能听见的啸声由年朝夕周身激荡而出,那被灵力激发的啸声以奇异的频率震动着,转瞬之间传遍了整个月见城。

  在这啸声之中,一双又一双眼睛睁开,一个又一个人停下了自己所做的事情。

  他们不约而同的朝啸声传来的方向聚集,没有人命令,但却像是听到了召唤一样,动作分外的一致,一双双眼睛里几乎燃烧着火光。

  城主府中,正亲自找寻那丢失的细剑的魇儿忽的停了下来,闭目感受着空气中那股奇异的震动,眼眶中忽然落下泪来。

  与年朝夕对峙的少城主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却莫名觉得危险。

  他强笑道:“说什么大话!”然后立刻命令自己带来的人出手,生怕夜长梦多。

  第一批修士立刻冲了过来,出手便是必杀的剑招,凌厉的剑风激得她脸颊生疼。

  年朝夕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在那刀剑落下之前,张口道:“赤影卫。”

  周围的空间荡开奇异的波动,暗色衣饰的赤影卫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那些修士身后,没有声响,更没有杀意,然而手起刀落之间,一个个修士直接尸首分离,轰然倒在了地上。

  他们甚至连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滚落在地上的头颅,脸上的表情依旧是不可置信。

  赤影卫一击既中,不等年朝夕再下命令,突然齐刷刷的朝着她单膝跪了下来,一片血泊之中,沉默又哀伤。

  这是生平第一次,赤影卫这群几乎活成武器的人不等主人命令便主动做什么。

  他们认得年朝夕的灵力,他们记得那召唤他们的震动,哪怕此刻面前是一张陌生的脸,他们也知道,时隔两百年,自己曾经的主人又回来了。

  年朝夕看着面前沉默又执着的身影,嘴唇微微颤抖着。

  耳边,那少城主惊恐的尖叫声几乎听不清,他似乎要逃跑,又似乎要威胁。

  年朝夕厉声道:“燕骑军!”

  话音落下,整齐又静默的脚步声自不远处传来,四面八方,转瞬之间便包围了这里,堵死了他们逃离的路。

  燕骑军的首领看着血泊之中傲然站立的年朝夕,开口的声音颤抖:“请姑娘下令。”

  年朝夕:“抓去水牢,一个不留,违者杀无赦!”

  所有燕骑军的眼神瞬间都变了,那首领微微抬起手,声音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嘶哑道:“抓去水牢,违者杀!”

  转瞬之间,燕骑军立刻动起手来,摧枯拉朽一般,片刻便彻底碾压了那少城主带来了人。

  依稀之中,年朝夕听见那少城主不可置信的尖叫:“不可能!这是什么人!为什么可以使得动燕骑军!”

  那句话还没说到一半便变成了惊恐的惨叫。

  年朝夕眼睛也不眨的看着。

  燕骑军动作飞快,尚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方才还叫嚣着杀人灭口的一群人杀的杀抓的抓,立时又清净了下来,唯余战后的一片狼藉。

  燕骑军便在这血色之下,跪在了这一地狼藉之中。

  “燕骑军,恭迎姑娘回城。”

  “赤影卫,恭迎主人回城。”

  仿佛她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出城了一趟罢了,并没有死去,也并没有这匆匆两百年。

  年朝夕握紧了微微颤抖的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正在此时,一个纤细又瘦弱的身影缓缓从街角走过来,忽然又定住身形,远远地站在那里,遥遥地望着年朝夕,却一步都不敢靠近。

  她面容成熟了许多,气质却如死水一般的沉淀着,微微颤抖着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只微微错一错眼她就会消失一般。

  年朝夕心中叹息,开口却近乎温柔地叫道:“魇儿。”

  魇儿张了张嘴,声音哑到不可思议:“……姑娘?”

  年朝夕笑了笑:“为什么还不过来?”

  这句话仿佛叫醒了她一般,她嘴角强扯出一个笑来,眼泪却也随之落了下来,她近乎粗鲁的擦了擦眼睛,提起裙摆不管不顾的冲向了年朝夕。

  若是有认识魇姑姑的人在这里,大概会惊愕的嘴巴都合不上。

  谁能想到杀伐果决的魇姑姑还会有这样一面。

  她踏过一片狼藉,穿过燕骑军,踩着一片血色,朝年朝夕而来。

  年朝夕微微张开了手臂。

  下一刻,出落的成熟美艳的魇儿直接扑进了她怀里,抱住她的那一刻,几乎无法抑制的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哭得一丁点儿形象都没有,也不管月见城掌权者的威严,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孩子一般的哭啼。

  “你会来了!你回来了!姑娘没有丢下我,姑娘终于回来了!”

  年朝夕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两百年前,年朝夕比魇儿稍微大一些,两百年后,年朝夕依旧是曾经的年朝夕,一瞬间跨过了两百年的时光,魇儿却突然年长了她两百岁。

  但此刻,两个人中,她却更像是那个脆弱的弱者。

  年朝夕微微踮起脚尖,轻轻在她耳边说:“魇儿,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往生咒。感谢在2021-08-29 09:29:42~2021-08-30 08:37: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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