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白日美梦
作者:栖风念      更新:2023-01-17 02:19      字数:6449
  马车忽然停在路边,雪溪眼中微有错愕,却并未慌乱。

  身为北漠之人,绝不会不知晓傅沉欢的名号。当年傅阙老将军坐镇北疆,他的军队就是铁血铸成、难以跨越的一道关门。

  他的独子,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赫赫威名,无情狠辣,别说镇的北漠不敢跨越雷池,甚至现下连反抗之心也绝迹了。

  如若不然,他也不会被遣送至此。

  可他了解的傅沉欢,除了权倾朝野,手段残忍之外,还有一点特殊之处。

  他嗜杀,却不滥杀。

  世人多被其雷厉手段所蔽,觉得他杀人如麻,嗜好血腥。但他观之,却认为傅沉欢与其他位高权重、将杀人视做乐趣的大臣不同,他杀过的每一个人,总有由头。

  没道理毫无征兆为难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

  雪溪等了一会儿,拱手道:“王爷可有何吩咐?”

  无人应答。

  霍云朗打马上前,目光平淡地从雪溪脸上囫囵掠过,大略扫了眼他身后的人,包括黎诺,旋即敛眸轻扯缰绳,停在马车旁。

  他不是萧冲,如若此刻萧冲在场,只怕早已变了脸色。他从前多是战场上伴于傅沉欢左右,直到那年后,才渐渐接手萧冲的职务。

  “王爷?”霍云朗低声询问。

  不远处,黎诺悄悄攥紧手指,手心满是汗湿潮意,滑的有些握不住。

  因为紧张,也因为一些复杂的她说不上来的情绪,她更觉头疼的嗡嗡作响,现下只是勉强站立。

  天知道——她多想立刻转头逃跑,她和傅沉欢只有一帘之隔,如若他掀起车帘,如若他走下马车……

  怎么办?

  她完全没有任何面对傅沉欢的准备。

  甚至连一个囫囵的谎言都没有想好:该怎么去面对一个被自己伤到这种程度的人,她又该用什么完美谎言,再继续骗他呢?

  黎诺无不沮丧的想,也许她真的不够专业。

  场面静悄悄的,甚至有种越来越静、让人不由得下意识放轻呼吸的错觉,连风都偃息许久,安静的闷热渐渐蔓延。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马车上,等着里面的人再传指示。

  方才那阵风轻的似一个幻觉,也像是一场恍然的梦,给他一些不切实际的、荒唐的幻想。他长睫低垂,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蜷缩起来。

  是上爸见他实在卑贱可怜,给他短暂的垂怜么?方才车帘轻扬那一瞬间,他恍惚感觉空气中有点点清甜气息。

  日夜思念,辗转反侧,却再也求不得的气息。

  幽香如缕,直直往他回忆中钻。勾得他骤然难过,许多情绪一起挤压在心脏,几乎令他瞬间喘不上气来。

  傅沉欢始终闭着双眼,平复许久,才勉强压下心底陡然升起的苦涩痛楚。苍白薄唇颤抖几瞬后,神思一点点清醒过来,身上的杀戾之气越来越重。

  这些年,有不少心思回测之人将主意打到他的诺诺身上——有意无意送到他面前的女子,容颜像她,声音像她,心性像她,无所不用其极,以替身之名来恶心他。

  他放在心尖的瑰宝,却成了别人衡量分量的筹码。

  傅沉欢眉宇阴鸷,手上轻轻抚着小木盒,仿佛在温柔安抚什么人一般。

  开口语气却漠然至极:“车旁女子,杀。”

  御书房。

  黎玄景懒洋洋靠在椅子上,手里捧了本书,正垂眸研读。

  十三岁的少年唇红齿白,眉眼精致。本是沉稳乖巧的面相,神情中却始终笼罩些许阴沉。

  他穿着一身有些不符合年龄、老气横秋的皇袍,单手支在龙椅扶手上,袖口向下翻卷,露出少年人清瘦的手腕。

  坐姿慵懒,仪态并不端正。不像一国之君,倒像不知忧愁的少年郎。

  内侍进来报应斜寒到了,黎玄景抬了抬头随意丢开书,嗯了一声。

  应斜寒很快进来,他穿了一身正红色官服,面如冠玉,姿容矛贵。他行了礼,目光落在黎玄景丢到桌角的书上。

  黎玄景掀了掀眼皮,似笑非笑:“这书有什么不妥吗?”

  应斜寒道:“回陛下,并无不妥。这本书讲仁政学说,您读来大有益处。”

  “是么。这是傅沉欢要朕看的书,”黎玄景将书捡起来,随意翻了几页,似乎觉得有什么好笑之处,轻轻勾起唇角,“这本书上说,一国统治者应当实行以德行仁的王道,反对以力假仁的霸道。批判重法尚刑,主张教化。满篇酸儒,朕读来很是无趣。”

  应斜寒凝眉:“陛下……”

  “摄政王在外面,推行□□,手段很辣残忍,却将朕拘在宫里读这些迂腐仁德。”他浑不在意的点了点书面,抬眼看应斜寒,忽然摸着下巴道,“你是否也觉得,朕这个皇帝做的实在可笑窝囊,仰人鼻息?毕竟朕做上这位子,也是摄政王拱手让的。”

  他笑吟吟的,拍了拍椅子扶手。

  应斜寒道:“微臣不敢,也并不这么认为。”

  黎玄景好半天没说话。

  终于,他合上书站起,背负着手:“你来找朕所为何事?”

  “启禀陛下,南和三州刺史克扣军饷一事已经结案,涉案人等全部羁押在刑部,不日问斩。除此之外,因此事乃由摄政王一手主审,从犯冯典及卢文珠之亲眷流放岭南,主犯宜州刺史方正明除斩立决外,兼并诛九族之大刑。”

  黎玄景:“哦。”

  “陛下难道仅这一字置评吗?”

  黎玄景看他一眼,哈哈笑起来。

  山依拉十山西人酒店

  他一笑,颊边显出两个酒窝,露出几分孩子气,而漂亮的眼睛一动不动,毫无笑意。两种气质杂糅结合,有种不伦不类的诡异感:

  “那朕应该说什么?难不成把傅沉欢宣进宫来,斥责一顿,说’你不该杀这么多人,你不仁不义,涂炭生灵’么?”

  “朕知道你心中是何想法,”他说,“你一定在想——就算小皇帝没有能力与傅沉欢抗衡,无法改变他的决定,至少也应该义愤填膺。对他的丧心病狂予以批判,是也不是?”

  应斜寒无言以对。

  黎玄景收了笑:“应斜寒,朕是恨极了傅沉欢,但不代表朕便要向你、向其他人去低头讨好。他做的事令朕赞赏,朕为何要痛骂于他?去岁镇江府七州贪官吞并赈灾款,傅沉欢也是用了雷霆手段,原本严惩便能起到震慑作用,他偏偏诛杀那些贪官满门。虽然……方法的确血腥了些,可效果立竿显著,不是吗?这两年旱灾你可见还有一人敢贪污半点赈灾款么?”

  “难道应大人就不觉得,这夏朝,是越来越好了吗?”

  应斜寒反问道:“陛下是这样觉得?”

  黎玄景垂眸一笑。

  他目光渐渐暗沉下去:说实话,他并不认为傅沉欢的做法有何不妥,这个国家从根上烂了,本就应该很心下刀将烂肉挖去,既然如此,那还客气什么,干脆利落比徐徐图之要有效的多。

  但无论思想如何,都与他想将傅沉欢万刀凌迟、除之而后快并不冲突。

  “北漠的质子进京了,许多事情等着傅沉欢办,夏朝与北漠水火不容这么多年,今年是第一次言和。两国邦交是大事,他必会亲自处理,&ot;黎玄景道,&ot;恰逢青川地方驻军武官回京述职,傅沉欢分身乏术顾不过来,你前去接待,让他们见不到摄政王不必等,直接来回朕便是。”

  “是。”

  “还有他的身份,你查的怎么样了?”

  应斜寒敛容。

  “惜年安王府知晓内情的人,早就被傅沉欢杀了干净,就连安王也在前年撑不住去了。当年,小郡主……”

  应斜寒说着,看了黎玄景一眼,见他只是目光锐利了一点,便接着说下去:“小郡主舍命相护,让多数人认为傅沉欢乃卑贱奴隶的说法是无稽之谈。现在仅仅以人证未必能叫傅沉欢伤筋动骨,若要揭露他贱奴身份,还应当拿出有力物证。”

  黎玄景摇头:“奴印吗?这几乎不可能。”

  奴印,不是一个随身的物件,想取来还有办法可想。那是随之身体发肤烙印在身的,一块皮肉罢了,傅沉欢或毁或挖,绝不可能还将奴印留在身上。

  “还有种可能,也许可以试着查查。陛下应知,堕箱奴本起源于北漠,后来因为价贱好用,渐渐传入我夏朝。但一直以来,我夏朝本土烙奴印的手段比北漠要少一步,除去印记锁骨与左腿之外,北漠当地的堕箱奴还会烙一枚骨印。”

  应斜寒娓娓道来,声线平静,&ot;他们会取二寸长的细铁棍,烧红后一端烙入右手小臂,并不停留于肌肤表面,而是深入烙在骨骼上。此印留骨,经年不消,肌肤只有一点淡淡的疤痕。取证虽难,但不是不可想。”

  黎玄景目光沉沉,垂眸思忖:&ot;朕想一想。&ot;

  夏朝的奴隶,和北漠流过来的奴隶,这其中的差别微妙又致命。

  如果傅沉欢不仅仅是一个贱奴,还是个北漠人,那局面就更有趣了。

  黎玄景神色冷寂:就算他不是,想个办法让他是就好了。那样的人渣,辜负别人一片痴心,用他人的性命铺做自己进阶的路石,活该被天人共弃。

  应斜寒抬眼看着陷入沉思的黎玄景,提醒道:“陛下,此事可以慢慢研究,但收兵权已经迫在眉睫,而且傅沉欢已经着手削藩,只怕权力更甚,我们时间不多了。”

  “嗯。朕知道了。”

  黎玄景挥挥手,这意思便是让应斜寒下去了。

  收兵权。

  他父皇心心念念半辈子的收兵权,如废物一般筹谋了多少年,到最后也一事无成,还愚蠢的死在了傅沉欢的刀下。

  现在他也踏上这条路。

  然而,到他这里,只比他的父皇更加艰难,傅沉欢已经不是那个仅仅统领龙州军的镇护将军,他培学百相四政王甲不仅有尤同军还有宝姑的樊兄其至地方军也们听他的调派支撑发射轨,手垫不仅有此地,还有吉英,甚至地方单也可加上的同意。

  但好在,他的名声实在是太差了。

  除了傅沉欢手上从最初就培植的人他无能为力,朝中自有忠君的朝臣不用拉拢,便自觉追随于他。还有些压根看不惯傅沉欢做派的人认为他起兵谋反为臣不忠,更不用他费心。

  剩下的,大都是在傅沉欢的威慑下惶然度日。

  自己处境艰难,傅沉欢也未必实打实风光到哪里去。

  他那无能父王做不成的事,他必定——做到。

  黎玄景双目阴沉,忽然起身走向内室,旋开机关,两排书架应声而动,露出里边一个密室来。

  密室中陈设简单,正前方摆着一个桌案,上边有两行并列排位,中央地上放置一蒲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黎玄景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他的目光在母亲牌位上停留片刻。

  “母亲,孩儿一切安好。”黎玄景的声音平静,并无太多起伏。

  实际上,他与自己的母妃并无太深的情感,自打记事起,他对她并无太深印象,只知自己是冷宫中不受宠皇子,受尽了他人的欺凌践踏。在这世上能让他放在心上的人,连一只手都数不出来。

  只是,他常常想,母亲虽然从未陪伴在自己身边、疼爱过自己一次,可是她历尽千辛万苦将他生下来,经历了切肤之痛,想来应当是爱护自己的。

  缓缓磕下一个头后,黎玄景的目光又转向旁边的灵牌。

  “诺诺姐姐…”他低低念。

  话音刚落,声线便已经染上哽咽,这一刻,他仿佛瞬间从方才玩世不恭的慵懒少年,变成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孩子,软弱的让人心疼。

  他一字一顿,&ot;诺诺姐姐,你不要伤心委屈,我一定拿那贱奴的人头来祭你。先除傅沉欢,再诛应斜寒……这些欺负过你的人,我必定让他们——付出代价。&ot;

  低语片刻,黎玄景肩膀微微塌下去,眉目间流露出些许少年才有的茫然:&ot;我终究是无用,竟要周旋一个仇敌来算计另一个仇敌。若非当年清肃政变,傅沉欢斩了黎恒,应斜寒与他之仇不共戴天,说不准,他们二人联手,我就没有办法替你报仇了。&ot;

  黎玄景垂下眼皮,神情落寞。

  这些年,他无时不刻不在痛恨自己的弱小无能,若当初他有些许能力,有一点点权利也好,都不会仅仅只是提醒黎诺。

  他会直接下手对付傅沉欢,绝不允许他算计姐姐,让姐姐痴心错付,为他枉送了性命!到现在,那贼子成了既得利益者,却做出下作的痴情姿态来。

  黎玄景不敢再想黎诺的惨状,不敢想象她究竟吃过怎样的苦。他双手微抖,内心一片冰凉:他不该告诉她傅沉欢吃的那些苦,说这些,只会让姐姐更加心疼那个没心肝的畜牲。

  “我应当告诉你,我比之傅沉欢几无分别,从小也受尽欺凌苦楚,”黎玄景微歪着头喃喃,“姐姐,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从来没有人像你一般待我那样好。”虽然时光短暂,但对他而言,是毕生不可得的温暖。

  如果告诉她,自己是如何悲惨可怜,她定会心疼自己多些,这样便怜惜傅沉欢少些,也许就不会被那人算计致死了。

  黎玄景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隐隐带着细小血丝。他沉默,对着灵位再度拜首。

  灵山寺,古道旁。

  黎诺被傅沉欢毫无征兆的命令弄得茫然至极。

  她第一次直观的感受到老孟口中的傅沉欢,究竟变成了怎样面目。

  她什么也没做,甚至连头都未曾抬起,一个萍水相逢的路过之人,怎么惹的他偏偏要夺她的性命?

  他以前绝不是这样的人。

  那一瞬间,并非自己刻意回想,太多往事忽然便涌上脑海————他分明,是那般温柔宽厚的人啊。

  他断了腿虚弱躺在简陋床上,“此乃青牙撕咬,太脏,你该知晓轻重……出去罢。”

  清冷祠堂里,他侧着脸,“你还小,不知跟在我身边这条路有多难走。”

  夕阳西下,他握着她的手眉目温和:&ot;诺诺。是我对不住你,请让我自私一回吧。&ot;

  他抱她在怀中,既爱又怜,笑意温柔醉人,“我的诺诺便是最好。”

  画面叠着画面,黎诺只觉脑袋快要炸开了。

  她心中泛起钝重涩意,理智告诉她,现在应该保持绝对的专业——她应当考虑傅沉欢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了她,会不会给剧情带来变数?

  若现在像以往一样叫他一声沉欢哥哥,他会信这是自己、而非什么替身么?

  就算傅沉欢信,自己又如何解释活着的原因,如何在此短暂的时间内编一个完美无缺的谎言?

  黎诺知道自己应当拿出机智的应变,精准的判断,但这一瞬间——她不想看见傅沉欢。被自己亲手打碎的傅沉欢,一眼、一眼都不想看见。

  更别说,还要装作从前娇痴濡慕的样子继续骗他。

  除了情绪上的犹豫不决,她的身体更摇摇欲坠,那钝钝的疼痛从大脑一路向下,仿佛蔓延到四肢百骸,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的。

  黎诺干脆默默想:不然就这样好了,没什么可挣扎的,自己欠了他,这样也算在他手里“死”一回。就这样吧,就这样结束这个荒唐的任务好了。

  反正现在穿书不足二十四小时,任务数据还没有正式建立。这个期间下线唯一的影响就是她不能再做这个任务了,那也很好。

  她思绪纷杂,实则距离傅沉欢下令也不过两息的时间。

  骑在马上的年轻将军向她看过来,冲旁边侍卫挥挥手,指了指她,“把人带下去。”

  黎诺轻轻两下眼睛,踉跄一步。

  霍云朗只当她吓软了腿脚,淡漠扫她一眼,心中却略微诧异。这小姑娘神色坦然平静,既没有哭泣求饶,也没有扬声怒骂。

  他多看了两眼。

  萧冲没有跟在傅沉欢身边,这人应当是霍云朗了。也好,他忠心耿耿,办事又稳妥,素来让傅沉欢省心。看刚才他的意思是私下悄无声息处决自己,这样一来,傅沉欢绝对没机会再见到她这张脸。

  这也不错,黎诺想。

  她心里一松,一下没支撑住,身子一软摔倒在地上。

  旁边雪溪忙伸手扶了把“……对不住。我无能,没法救下你。”

  黎诺侧过头,正看到他低垂的眉眼。

  他应当是犹豫许久,语气中的歉意十分明显,甚至没有抬头看她。

  黎诺抿唇笑了下,摇摇头。

  倒是没想到,雪溪会因为袖手旁观而觉抱歉。

  这有什么对不住的。他们本来本来就没有交情,不过萍水相逢,还是雪溪帮她在先。此刻他身在异国为质,自己都不得不低头,本就没有义务从对方国家的摄政王中保下她这个陌生人。

  况且这结局也是她自愿的,和别人没什么关系。

  马车里,傅沉欢闭目听着两名侍卫得了霍云朗的吩咐走上前去。紧接着,那女子踉跄跌倒,他忽觉心慌。

  不知是不是外面太安静的缘故,安静的有些反常,他脑中一根弦诡异地绷紧。

  即便不睁眼,不掀帘,仅凭他深厚内力,他完全能感觉到马车外那始终望向这边的目光。

  说不上那是什么目光,不热烈,也无怨怼,莫名的轻。

  说不清的情愫在空气中蔓延,傅沉欢只觉掌心渐沁出潮湿汗液,胸口越来越闷,直到完全透不出气,就像有一柄重锤毫不留情一下下落击。

  仿佛有什么驱使他,傅沉欢忽然睁眼,一把掀了车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