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世界三(二十)
作者:鱼非子      更新:2023-01-13 02:20      字数:3810
  王氏见状,面上关切问道:“是身子不适,可需要遣派医女来看?”

  说罢,跟在王氏身旁的丫鬟脚步微动,全部心神凝聚在宝扇身上,似乎只要宝扇应上一句“是”,或者轻轻点头表示身子不适,这丫鬟便立即走出门去,将医女迎进府来。

  但宝扇面色如常,闻言轻轻摇动脑袋,带动鬓发间的珠钗一起摇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动声。

  “烦劳大娘子操心,妾身身子无恙,只是不喜味道太过浓重之物。这蜜糖糯米糕虽然甜腻可口,但掺杂了太多份量的蜂蜜,妾身受不住这种味道,才会在大娘子面前失礼……”

  她眉峰紧蹙,说出这番话时微微垂下脑袋,一副因为失礼而心中愧疚不安的模样。宝扇本就因为蜜糖甜腻的味道,腹中翻滚,面颊上也浮现出两抹惨白,柔弱的如同被狂风吹拂过的柔嫩枝叶,楚楚生怜,叫人如何也说不出怪罪的话来。

  王氏看宝扇身子不适,也不再强留宝扇,口中斟酌着说辞:“既然如此,你便先行回院子,养好身子……”

  跟在王氏身旁,颇有资历的嬷嬷突然开口,她面颊上有深如沟壑的皱纹,两只眼睛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宝扇,见面前的小娘子绣帕遮面,一副无甚食欲的模样,心中陡然间浮现出猜测。嬷嬷思绪微转,俯在王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厌食之症,宝扇小娘子从前可没有过这样的毛病。我倒是见过,有子嗣之喜的小娘子,会吃不下、闻不得味道重的膳食点心……”

  嬷嬷言尽于此,见王氏拢起眉峰,恢复了平日里的端庄肃穆,知道她是听进去了。

  王氏的目光,从那张惨白柔弱的脸蛋,向下移去,落在了宝扇平坦如初的腹部,目光幽深,她确实见识过怀有子嗣的小娘子,也如同今日的宝扇一般,不能闻到浓重的气味,心中难免生出了怀疑:宝扇莫不是知道自己有孕,却生出了异心,有意遮掩,这才不让为她请来医女诊脉。

  王氏这番猜测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因为萧与璟对待宝扇颇为眷顾,即使萧与璟见众人和见宝扇时,面上都是一副冷峻模样,但王氏总是觉得,萧与璟对待宝扇时,更为轻松自在。若宝扇当真有孕,则足以彰显萧与璟对她的宠爱疼惜,普通女子进门后,两三年有孕的大有人在。而宝扇却在区区数月中,就揣上了萧与璟的血脉,可见萧与璟在她软榻上,有多缠绵入骨,昼夜不歇,耗费在这柔弱女子身上,才能让她……

  王氏又细细打量着宝扇,心中惊疑不定,面带病弱气色的宝扇,非但不显得狼狈不堪,鬓发两旁垂下的青丝,更衬得那张虚弱瓷白的脸蛋,惹人怜爱。王氏心底,陡然生出了一丝悔意,她将宝扇接进萧府,果真是对的吗?王氏将宝扇从扬州城买进萧府,其本意是为了对付罗娘子,再留住萧与璟的心,借此巩固自己这位正头娘子的地位。可此时,罗娘子已经被王氏握在手心,任意揉搓。萧与璟的心,也被宝扇留下,自己正室的地位理应稳如泰山。可王氏却丁点开心不起来,若是宝扇生出异心,讨好萧与璟,得以登堂入室,她这个正头娘子还能安稳度日吗?

  王氏这般欲言又止,落在宝扇眼中,便是不明所以,极其困惑,她柔声问道:“大娘子?”

  身旁嬷嬷的提示,让王氏从绵软的呼唤声中,堪堪回神,她声音晦涩不明道:“女子有孕,也会不喜浓烈口味的点心。”

  这句话,便是直接挑破了王氏的怀疑。她眼神凌厉,直勾勾地注视着宝扇的表情,不曾遗漏那张瓷白的脸蛋上,丁点起伏波动。

  宝扇蛾眉紧蹙,脸上没有被戳穿的慌乱不安,也没有得知自己可能有孕的欣喜若狂,而是澄净的眸子中,满是迷茫神色。

  “这……会吗……”

  想起萧与璟略带热意的手掌,紧紧揽着她的腰肢,以及今日包裹紧实的衣裙下,那星星点点细碎的红痕。宝扇面上羞赧,本来惨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丝丝红晕。

  如此勤恳行事,或许是有可能的。

  宝扇怯怯地抬起头,两只水眸,同过去一般,清冽如泉水,无丝毫杂质,没有恃宠而骄的傲慢,而是略带不安道:“妾身不知,若是……”

  她放轻了声音,声音清灵幽远:“……当真有了子嗣,妾身该如何是好?”

  王氏瞧着她如花娇颜,心中微怔,恍惚记忆起宝扇的年纪尚轻,头次遇见这样的事情,手足无措才是正常的反应。想起自己方才的担忧和忌惮,王氏轻抚额头,暗道自己是草木皆兵,莫说是萧府,连这偌大的临安城,宝扇都是孤苦无依,无人可以依靠,又怎么能撼动自己的地位,是自己想差了。

  “若是有了,便好生养护身子,待孩子出生,便记在我名下……”

  王氏语气稍顿:“到时无论男女,唤我为母亲,叫你为姨娘。你如今在府上无名无份,到时有了子嗣傍身,我便许了你位分,也好让你能安稳度日。”

  宝扇因为不安而轻颤的眼睫,渐渐变得平稳,她满脸温顺:“劳请大娘子为我费心。”

  王氏张口,要唤医女来,但见宝扇脸色越发糟糕,身子似秋日落叶,摇摇欲坠,脱口而出的话,瞬间变作了其他:“请府医过来。”

  丫鬟面露难色,回禀道:“府医昨日告假,回家乡去了。”

  宝扇声音细弱:“只是寻常小事,不必劳烦府医。”

  丫鬟闻言,看着宝扇的视线,多了几分感激。府医告假之事,王氏是知晓的。但主子诸事忙碌,一时忘却了也算正常。但王氏想请的大夫没请到,心中郁郁,生出的火气,可不论是何种原因,全要她们来承担。这会儿宝扇主动解围,王氏定然不会为这些小事动怒,她这个回话的人,也免于遭受责罚。

  见王氏凝眉沉思,丫鬟赶紧道:“府上还有一位大夫,只不过精通的是跌打损伤,骨节错乱……”

  王氏挥手道:“那便唤他过来。”

  为女子诊断之事,想必哪个大夫都能察看。

  大夫急匆匆赶到,宝扇的手掌下垫着软帕,又用一根细线,悬在宝扇纤细的手腕处。

  大夫两指按在细线处,神情专注,片刻后向王氏回禀道:“小娘子气血不足,需要多喝些滋补的东西。至于子嗣之事,现在并未见端倪。”

  王氏拢眉:“那怎么会闻不得浓烈的气息?”

  “气息不足,脾胃有伤,自然闻不得。”

  王氏了然,但心底生起莫名的怅然,她已经做好了宝扇有孕的准备,却突然得知,只是气血不足。宝扇起身向王氏行礼,王氏手掌微晃,让她不必多礼,养好身子重要。

  望着袅袅婷婷走出去的身影,王氏仍有几分不忿:怎么会如此,若宝扇当真有孕,她定然将人接到身旁,亲自照看,直到她生出腹中孩儿。至于萧与璟,若得知宝扇有孕,恐怕也是欣喜的,这是他的血脉,他也不必再委屈自己,整日流连在宝扇身旁。

  可惜,一切皆是妄想。

  宝扇回了偏院,饮下了厨房送来的滋补的汤水,脸上的血气恢复了些。素来沉稳的丫鬟心中困惑,想出声劝告两句,既然大夫都已经说过气血不足,宝扇万万不可再做今早那般的举动,丁点米水都未进,可她见宝扇眉眼疲倦,将口中的话语尽数咽在腹中,掩上门出去了。

  素手柔荑抚摸上腹部,宝扇眉眼温和,距离上次萧与璟来时,只有区区一月之隔,若是经验老道的府医亲自察看,即使月份浅,脉搏虚浮,也能把出是喜脉,正如她换了朴素的衣裙,用幕篱遮面,听到大夫语气温和,笃定至极地向她道喜——月份虽浅,但确实摸到了,小娘子还需保重身子。但是换了不善于此道,况且隔着一条细线,本就虚浮的脉搏,更如同林间云雾,瞧不真切。

  宝扇起身,端起面前的浓茶,尽数泼洒在窗边的草木中,而后重新倒了一盏清水,小口轻饮着。

  她不将喜脉之事宣之于众,一是因为王氏,王氏本就多疑,将宝扇领进府也是为了绵延子嗣,若得知宝扇果真有孕,定然会将她拘束在身边,派一众人照看着。到时宝扇所有的举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即使有所谋算,也无法施展开。二是为了萧与璟,若被王氏拘在身旁,以萧与璟的脾性,也不会为了那些床笫之事,强行将她接回去。如今堪堪有一月,到生下子嗣,再养护好身子,大概有十几个月,萧与璟就是对她有丁点心思,也会被消磨殆尽,到时一切从头再来……或许有了子嗣在身旁,萧与璟会对宝扇怜惜更甚,只是宝扇不愿意那般行事。她所需要的是,是萧与璟的全部心思,而不是母凭子贵。以孩子做手段,只怕到时萧与璟也分辨不清,对待宝扇的,到底是内心生出的情意,还是因为她是孩子生母,而给出的怜惜。

  宝扇询问过大夫,像她这般的身子,到腹部显露,还有数月之余,她不能再徐徐图之。

  在出府游玩之事上,王氏不曾拘束着宝扇。宝扇便叫了一辆马车,连丫鬟都未曾带。她面上布满红霞,欲言又止地向刘方诉说:“我想去寻萧郎,不知他当值的地方在何处。”

  刘方知道她近来身子不适,又久未见萧与璟的面容,心中思念,这会儿生出了女儿家的情思,也是自然的。刘方便嘱咐车夫,将她送到距离萧与璟当值的场所,最相近之处。

  车夫将宝扇放在官道上,便架着马车去寻茶棚去了。不是他故意偷懒,而是此处不许马车驻足,官家下的这个命令,是为了不让臣子奢华行事,而是以双足行路,官家也不苛责,只需臣子走完这条道路,便可坐上马车。

  宝扇身上带着几层轻纱遮面的幕篱,身姿翩翩,微风拂来,吹起她的衣裙,飘飘欲仙,更显出弱柳扶风。

  “小娘子。”

  一声极其欢快的声音落在宝扇耳边,她轻抬起头,才发现身着锦衣华服的男子,正眉眼弯弯地站在她身前。宝扇不着痕迹地退后了几步,声音柔柔:“你是哪个?”

  对于宝扇记不得自己面容之事,赵术心中苦涩,但双目炯炯地望着轻纱层叠的宝扇,放轻声音:“我是赵术,是……萧郎君的同僚,你或许是记不得我了,上次你抚弄琵琶,一直留存在我心中,久久不能忘怀。”

  宝扇垂下脑袋,心中暗道:自然是记得你的,今日也是来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