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久霏还是经常分不清属于自己与前世的记忆,她把那个已经冷冻起来的郁久霏叫做前世。

  答应在公司留下后，郁久霏顺势回了一趟属于公司的星球，那是个维度与地球完全不同的世界,在其他星球，《梦想乡》是一个残酷的游戏,但在高纬度世界，他们认为《梦想乡》是一桩慈善事业。

  公司将计划与备份的基因交给郁久霏，让她自己决定是否要全部想起来,如果她不愿意想的话，大概需要重新熟悉公司的业务。

  楼十一说，可以先逛逛新世界，以后要跑的地方还很多,熟悉一下自己的工作环境也好。

  高维度的世界似乎每个人都已经进化,郁久霏在这里，像个原始人，她惊奇又疑惑地打量周围的一切，最后视线落到楼十一身上：“医生,你的能力是什么？像楼十一那样吗？”

  明明是一个人，但从郁久霏口中说出来,总觉得楼十一会亲昵些,大概是因为一起拼过命的关系。

  “差不多吧,我的星球是科技高度发达的星球,没有与这边相同，但也开始研究人类的进化与强大，我被秘密选中当了实验品，所以我具备的能力是生物电子科技，范围多大,取决于我的u盘有多大。”楼十一轻笑着说，他想复刻跟郁久霏相处的氛围，但发现好像有点难。

  郁久霏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所以，主机的监控录像，没有你出现，也没能拍到你的脸。”

  主机的监控视频里，只有郁久霏偶尔无所谓地漏出了脸，其他人都是没有脸的，加上白雪皑皑，楼十一当时人形还穿着白大褂，以至于郁久霏都没认出来，对方的身影其实很熟悉，不过这应该也有楼十一调整了数据的原因。

  楼十一没否认：“我不是很喜欢被人盯着的感觉，所以会提前控制我能控制的所有数据，就像游戏里的楼十一一样。”

  不管是否选择帮忙，在过往的副本中，楼十一确实永远先一步读取副本数据，这对他来说，是安全感，也是底气。

  郁久霏在公司外逛了逛，最后又绕回了公司，她看着自己书桌上的文件跟u盘，最后将它们收了起来，放到上锁的储存柜里，如果没有意外，大概不会再拿出来了。

  关于她的基因问题，公司派了小机器人来取样检查，没有检查出任何问题，之后又派出心理医生来谈话，他们认为，楼十一与她过于亲近了，或许无法进行最准确的诊断。

  谈话过程中，郁久霏明确地说了，自己在极度冷静下的时候，会更像前世的自己。

  这大概是因为她的基因没有改变，无论重来多少次，她好像都会诞生一个强大的自己作为保护者，当自己没有能力去看世界阴暗面的时候，就让保护者来。

  “那这样的你，依旧痛苦吗？”心理医生问了一个很失败的问题，但她必须问。

  曾经郁久霏这样给自己下定义，她痛苦于感受不到痛苦，如果会痛苦了，至少也算治好一半了吧？

  郁久霏沉默很久，说：“人活着都

  会痛苦，但我有开心的时候，我喜欢跟楼十一拌嘴、喜欢跟沈老师一块学习、喜欢跟主母一块贴着发呆……我喜欢有他们的世界，所以好像可以忘记任何痛苦。”

  爱不能拯救一个人，但在痛苦之前，爱可以保护一个人。

  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说：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而不幸的人却在用一生来治愈童年。

  前者是今生的郁久霏，后者是已经失败了的前世郁久霏。

  心理医生最后给出了报告，认为楼十一的诊断没有问题，毕竟一个人已经建立起心理防线的人，是可以坚持下去的。

  许多人在成年后忽然崩溃，就是没有建立好心理防线，还没有可以在伤害无可挽回前拉一把的人，郁久霏这辈子都遇上了，算是幸运吧，她的计划，很完美地实现了。

  楼十一带郁久霏去看了一次冷冻起来的身体，那具身体明明已经死亡多年，却还是能看见脸上的疲惫与痛苦，仿佛麻药与死亡都无法带走已经刻进骨子里的伤害。

  郁久霏抬手摸摸玻璃：“我记不得那些事，但我会因为她难过，很难过，又像跟世界隔着一层，那么痛苦，又没办法把自己的痛苦告诉这个世界。”

  从医学上说，这叫人格解体，在郁久霏的世界，对这个的研究不多，到了公司后，曾试图治疗，但效果不佳，以及，在郁久霏看起来最健康的时候，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以为痊愈了。

  就像许多具有类似症状的人，某天睡了一觉起来，忽然感受到了世界的真实。

  但郁久霏不是，她从未感受过世界的真实，她怀疑整个宇宙都是虚假的，并且试图去证明，最后只能选择结束自己的痛苦。

  病症来去匆匆，郁久霏自己了解许多知识，却救不了自己，她在极度孤独与绝望的时候，选择打破自己来重生，并且调整了基因，当时她的想法甚至只有理论。

  高纬度有科技生命，但没人会觉得，重生后还是自己，哪怕基因一致，带着记忆、经历、情感才是一个人啊。

  郁久霏给出的理由为：我不具备人类的情感，记忆与经历都是可以填充的，我只是想塑造一个真正可以具备情感的我，所以，与其说我无法复制自己，不如说，我在创造一个真正的郁久霏。

  作为真实人类的郁久霏。

  直到死亡那一刻，郁久霏都没有真实感，她躺在手术台上，跟楼十一说：“楼十一，我好像从来没觉得你是真实活在我身边的，如果我醒来，你记得想办法，告诉我，你是真实存在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幻想……”

  楼十一慢慢推进了药水，轻声应道：“好……”

  ——

  重新回到公司，郁久霏对业务上手还算快，她的二次游戏记录还留在原地，因为她现在用的卡是公司工作卡，所以停在难度三的关卡也没事。

  郁久霏在熟悉业务的时候问过楼十一，关于沈西聆、主母跟城主的信息。

  楼十一说，沈西聆跟主母都是已经死亡的数据，城主倒是活的

  ，她就在自己的星球上，守着自由之城，上一次郁久霏破坏了城主的自由之城，现在已经重新建立起来了。

  城主靠着郁久霏给的书，似乎试图做出一些改变，让她的子民可以活得好一些。

  “主母的死亡……我可以理解，那沈西聆为什么会死呢？”郁久霏不明白，沈西聆那么厉害，为什么还会没办法拯救自己？

  那个末日，明明是假的。

  楼十一顿了顿，如实解释：“因为沈西聆不会允许自己被副人格杀掉，你走过的剧情，其实就是他曾经做过的事，他借善良的身体、冷漠的能力，与自私对抗，最后两败俱伤，存活的人类将他们都送上了刑场。”

  人类可以面对末日，但绝不接受欺骗。

  在沈西聆跟他的三个人格都两败俱伤的时候，人们趁虚而入，终结了他们的生命。

  公司本意是想去招揽沈西聆，他有能力，只是副人格不太好控制，只要把副人格处理了，他绝对能为生物科目带来绝大的进步，然而他死了，游戏最后选择存放数据，将他留作其中一个副本。

  完美复刻的一切，让一串数据也像是活着的人，只是再也没办法做出任何创造性的东西来，还会在副本中，度过孤独又漫长的日子。

  郁久霏拨弄着自己的工作卡，她曾经就是做安排副本剧情与boss的工作，许多boss都是她带着过去确定位置与剧情的，其中包括沈西聆、主母、城主……

  因为曾经有接触，所以她回到游戏后，公司特地安排了所有与她相关的副本，让她去见那些故人，谁知这么多故人，都没让她想起来。

  不过这些故人也都证明了，曾经跟着她走过一次，哪怕数据清空，成为npc存在于副本中，只要她去，大家还是会选择站在她身边。

  应郁久霏的要求，她用自己的游戏卡又进了一次游戏，去看望自己背包里的boss们，除去城主，沈西聆跟主母都只是数据，他们就像永远活在机器里的人工智能，把自己当做人一样生活下去。

  郁久霏问过楼十一，可以告诉他们真相吗？

  楼十一摇头：“最好不好，曾经你带着他们走了很多地方，但是在最后，你还是选择抹除他们与你相关的记忆，放回副本中，因为一个人等候在副本里，实在是太孤单了。”

  副本里除了boss，都是数据，没有自我意识，boss等于是在漫长的时间里，独自度过，他们扮演着剧情角色，自己给自己说话，除了社恐跟单身爱好者，其他boss总希望有玩家到来，带他们离开，至少去其他副本逛一逛都好。

  日子已经这么孤独了，如果交了一个游戏外的朋友会如何呢？

  他们会日复一日地在游戏中等候、期待朋友的到来，一天不来他们会安慰自己没关系，两天没来安慰自己可能忙，三天没来……他们最后都会感受到被抛弃的绝望，等在原地的人，不如一开始就没有朋友。

  郁久霏很难过：“但我也舍不得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吗？”

  “所以，你的计划，只要被认定为成功，他们就都可以活下来，以重生的方式。”楼十一凑到郁久霏耳边轻声说。

  那份计划，有两种成功的可能，一种是郁久霏重新来过具备了一切曾经自己喜欢与期望的特质，还有另外一种，就是她完整重生，带着过往的一切，去证明基因重生的可行性。

  郁久霏犹豫了好几天，最后去给自己开了一把镇静剂，她舍不得曾经对自己好的人，不管未来重生出来的人具体如何，她还是想跟自己的朋友在一块工作。

  吃过药绝对冷静的郁久霏完美适应了多出来的记忆，并且快速进入工作状态，本来有些生疏的业务都变得熟练，有了跟公司叫板的底气。

  白大褂一穿，换上曾经的衣服，看起来就像是曾经的郁久霏回来了。

  公司很高兴回来一个天才，当即通过了郁久霏的提案，他们本来就是把《梦想乡》当慈善事业做，能多一个拯救世人的办法，自然不会拒绝。

  药效过去后，郁久霏在公司大楼空中花园里看星星，楼十一悄无声息走到她身边，递过去一包薯片。

  郁久霏眼睛一亮：“你还有这个薯片啊？每次我都因为这个很贵没舍得买。”

  “其实那家店是公司开的，就连你住的那家精神病院，都在你有意向入住前，公司出钱投资了，所以那个精神病院才奇奇怪怪。”楼十一想起自己在副本里骂过的话。

  那个精神病院一开始也不是那样的，只是普通的医院，还有很多老年病患，即使他们努力把自己在精神病院里的生活过好，歧视与沉默、暴力与尖叫都没停过。

  直到公司投资控股，改变了一下治疗结构，才让整个精神病院看起来更神经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改变，让病人们快乐很多，人一快乐，自然犯病就少了。

  郁久霏啃着薯片：“啊，那不就等于，自打我转生，就被公司员工包围了？总不能，我租的地方也是公司的吧？”

  “那倒不是，但你经常帮忙扫街的阿姨跟老爷爷是公司的小机器人，它们是保护你的，没想到你反而去帮它们工作。”楼十一无奈笑笑，重生后的郁霏霏真的很可爱。

  “啊，原来还真有小机器人在身边，不过完全看不出来，那小时候我遭遇火灾，被独自留下，就算最后我没能跑出去，你们也会带我出去吧？”郁久霏想起自己曾经面对的一些危险。

  那时候哪里想到会有人守着自己，郁久霏想的都是如何自救。

  楼十一微微点头：“我是准备出手的，但你真的太厉害了，每次我以为你都会哭的时候，都没有哭，让我毫无用武之地。”

  郁久霏骄傲叉腰：“那是，霏霏就算没记忆也是最厉害哒！”

  两人看着星星吃薯片，过了会儿l，楼十一忽然问：“如果难过的话，跟我说也没关系的，我不会说出去。”

  霏霏是个要强的小姑娘，只有自己的前世被承认，肯定不会太舒服，楼十一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

  其实准备了很多郁久霏喜欢吃的东西，可是好像没有把郁久霏哄得很开心。

  郁久霏拿薯片的手一顿：“没有难过，只是想不明白，圣母病与冷漠到底差在哪里呢？为什么作为圣母病的我，好像没有足够的信任？”

  冷漠的人是因为足够理性，所以才被大家信任吗？

  “……不是对你不够信任，”楼十一说得有些磕巴，“是公司对里的行为侧写……有那么点……”

  点了半天，楼十一还是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郁久霏愣住：“等等，既然公司一直都在等我长到三十岁，那不就等于……”

  等于她做过的傻事公司都有记录！

  甚至还是高清的！

  楼十一沉痛颔首，他也没想到没有束缚的郁久霏会那么放飞自我啊！

  这根本不是圣母与冷漠的问题，这是有没有精神病的问题啊！

  就郁久霏在精神病院里学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还有在副本里的行为，公司不是很敢将计划交给她，怕她忽然抽风起来又开始祸害公司了。

  在游戏里祸害一下boss跟地图就算了，那都是数据或者别的星球，跟他们没关系，要是祸害到了公司，痛苦面具就得戴公司董事们的脸上。

  不是歧视与不信任，是太信任了。

  信任郁久霏这脑回路绝对不正常。

  郁久霏将脸埋进手心里：“我要买票远离这个星球！”

  “没事没事，那些记录只有公司高层有，看过的人不多，不过，我记得你好像一直不太在意的啊。”楼十一试图安慰。

  “不是在不在意的问题，是被人知道后，所有人看你的第一反应都会是，哦，你就是有病的那个，我觉得，我上一世没有真实感，大概就是因为，太多人第一眼，只看到了她的病症壳子吧。”郁久霏叹了口气说。

  有的标签，只要挂上，就再也没有办法摘下来了。

  所以，在公司高层眼中，只有冷静郁久霏是被治愈的，圣母病的霏霏，是基因错乱导致的第二个病号，怕她以后有一天，再次选择告别世界。

  《梦想乡》一直在救人，怎么可以连自己的员工都救不了呢？

  楼十一拿出消毒湿巾轻轻擦去郁久霏蘸到了脸上的薯片屑：“霏霏，你的圣母病，只是被基因拔高了善良的产物，还有你自己基因中的渴望，你希望自己是这样的，但就算你这样，大家也都喜欢的。”

  虽然boss们总说郁久霏总该被关进精神病院去，但在副本开始的时候，都会好好照顾郁久霏，他们把郁久霏当朋友，希望她能通关，如果她不好，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那公司高层也会接受善良到圣母病并且偶尔不是很正常的霏霏吗？”郁久霏担心自己以后工作不快乐。

  “会的，公司做的是慈善事业，我们跨越星河大海拯救许多生命与世界，你的圣母病如果稳定下来，恰恰是我们需要的。”楼十一轻声回答。

  郁久霏忽然想起主机的那个

  世界：“你说得好像不对，主机那个世界，我最后选择了让海水淹没，那不是游戏数据，那是真实的世界，你去过那个地方跟我说话，我为什么选择淹没它？”

  当时郁久霏觉得，自己肯定是程序员，所以去设置了剧情而已，但现在想想，游戏中有死副本与活副本，那么明显是个活副本，为什么还要毁灭那里的人类？

  楼十一回想了一下，说：“你那时候跟我说，你提取到了主机里的数据，根据档案，当时世界活下来的人，都是有罪的，无罪的人，早就死在第一场严寒里了。”

  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没有人犯罪可以逃过主机的监控，但可以花钱让政府暴毙。

  世界已经烂掉了，就失去了拯救的价值。

  公司的理念很简单，有罪的人就该先接受惩罚，再进入副本，他们拯救很多人很多世界，但也承认，罪人死亡的必要，就像沈西聆，他的人格做了错事，他就得承受这部分代价。

  纵然可惜沈西聆是才华，也只是将他的经历做成了死副本，放在游戏里，让无数玩家试着在那个世界里，走出一条更好的路。

  郁久霏长长叹了口气：“这些工作，太残酷了，我可能做不到，也可能……我会跟前世一样，最终承受不了，选择死亡来逃避。”

  “霏霏，你在离开之前，跟我说，希望我下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向你证明，我不是你的幻觉，我是真实存在的，我愿意用一辈子来向你证明，无论你选择逃避多少次，我都会是你下一次睁开眼，就可以看见的人。

  “但至少这一次，你感受到痛苦的话，可以让我跟你一起分担，两个人承担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坚持得久一点了？”楼十一握着郁久霏纤长的手指轻声问。

  郁久霏指尖往回缩了缩：“那、以后你进游戏说话不可以再那么大声了哦，也不可以坑我，还不能骂我……人工智能的楼十一，好像不是很聪明，好多问题呀。”

  楼十一认真点头：“我都让他改，以后他一定是最听话的小手链。”

  “那我就答应你啦，以后不可以偷偷消失哦，拉钩、盖章。”郁久霏用小拇指勾起楼十一的，两人的大拇指摁在一起。

  “嗯，我的承诺，宇宙消失了依旧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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