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作者:蓬莱客      更新:2023-01-09 07:23      字数:6667
  高峤追出门外之时, 萧永嘉已是登车。

  望窗紧闭,不见其容。

  他想拦车, 张了张口, 声却发不出来。

  伴着辚辚的车轮之声, 他看着那辆载着妻子的牛车渐渐远去, 最后消失了浓厚的夜色里。

  这一夜, 高峤彻底地失眠了, 未曾有过片刻的合眼。

  他盯着面前那块萧永嘉归还的原本早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的玉佩, 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迷惘、烦恼、忧愁和不可置信里。

  他实在想不通妻子的这个突然举动。

  成婚将近二十年了,似今日这样的争执, 又不是头一回。

  况且到了最后,无一例外,都是以自己的忍让而告终。

  今日也是如此。

  鉴于此事可能导致的危险结果,虽然他极其不满萧永嘉的决定, 当时也大动肝火,但面对她的坚持,最后,他也无奈退让了。

  他早习惯了和妻子相处的这种方式,并且认为她也是默认了的。

  对于这场争执, 高峤原本设想里的结果, 便是妻子又回白鹭洲去。

  而他也暗自下了决定。倘若她自己不认识到犯下的这个原则性错误,短期之内, 他也不会再主动向她示好。

  必须要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坚定态度。

  他的当务之急, 是如何劝回女儿的心,或者,令李穆打消掉他的不臣之心,和自己一道匡济社稷——毕竟,对于李穆之才,高峤还是极其欣赏,并寄予厚望的。

  倘因他年轻气盛误入歧途,自己身居高位,又是长辈,却不加束缚引导,亦是过错。

  故在女儿动身之前,他特意也和女儿作了一番长谈,叫她见了李穆,务必劝导,收起异心,重返正道。

  但高峤没有想到的是,妻子在送走女儿之后,当头竟然给他来了如此一记棒喝。

  回过神后,他的第一反应,是妻子又在故意和自己闹脾气,想要自己向她俯首认错。

  但联想到这些时日以来,她的种种异常表现,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既然不是在闹脾气,那就是真的了。

  高峤却根本没法接受这一切。

  虽然多年以来,阴阳失调,夫妻不合,但于高峤而言,这和他每日殚精竭虑要处理的国事一样,早已成他生活里的一部分。

  独处,没可做时,思及夫妇关系,他也曾感到焦虑、无计、疲惫,直至最后麻木,变成了得过且过。

  但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要去打破这种生活。

  偶尔夜深人静,他甚至想过,日后倘若萧永嘉比自己先死,他也不会再娶了,两人必是死同穴的。

  但是倘若万一自己先死,萧永嘉十有八九会改嫁,那么寿穴,恐怕就只需留自己一个位置了。

  虽然有点伤人,但想到是死后之事,一切也就释然了。

  而今天,突然,一切都乱了套。

  他被弄得心烦意乱,坐立不安,更是迷惑不解。

  这么多年都过下来了,女儿也这么大了,自己早接受了如此一个的妻子,她应当也默认了夫妇相处的现状。

  如今却突然提出和离?

  高峤自问,并未做出过对不起她的事。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一夜,他长吁短叹,彻夜无眠,到了次日大早,昏头胀脑地起了身,以冷水濯面,脑子清醒了些,预备出发朝会之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白鹭洲上的道观,从前里头是有道姑的。

  那个也不知道叫什么法号的老道姑,他以前还碰到过几回,依稀记得模样。

  但最近几次登岛,路过紫云观时,发现大门总是紧闭。

  他曾顺口问了句,被告知说,里头的道姑们都被长公主给赶走了。

  他记得萧永嘉从前经常会去紫云观,和那老道姑一坐就是半日。

  对此,他还曾感到欣慰。觉得这于整日无所事事的萧永嘉来说,也是一个修身养性,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当时也没怎么上心,觉得应是那些道姑得罪了妻子,并未多问缘由……

  此刻细细再想,高峤终于起了疑窦,临出门前,唤来高七,命他去打听先前萧永嘉赶走道姑的内情。

  这一日,高峤人在台城,看起来和平常并无两样,实则无心事务,归心似箭,傍晚不到,早早地便回了高府——并不见萧永嘉回。

  他独自在书房里,双手负手,来回踱步之时,高七入内,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打听不到具体内情,只知长公主当时怒气冲冲,下令将观里的人全部赶走,一个也不许留。所幸,一番查访,叫他找到了老道姑了尘子先前的一个女徒弟,如今剃发改做了姑子,实则暗地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人也带来了。问见不见。

  高峤叫带人进来。

  那姑子被带入,见高峤正襟危坐于上,何敢直视,低头下跪,听高峤问当初被赶走的内情,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说老道姑见长公主长居岛上,孤身一人,日常闲话,偶有闺怨流露,便以为旷渴思饮,想着讨好于她。遂自作主张,访得一个精于房事、又长年献媚于高门贵妇的美貌少年,暗中带到观中,那日趁机进献,不想却惹怒长公主,这才从上到下,赶走了整个道观里的道姑。

  高峤听完,目瞪口呆,半晌方回过味来,叫高七将那姑子带出去,自己细细思量,不禁又出一身冷汗。

  如今南朝,玄风清谈,礼崩乐坏,建康的高门之中,贵妇不守妇道者,亦比比皆是。前便有那朱霁月为鉴。

  在建康,萧永嘉的名声确实不好。

  但诟病最多的,不过是奢侈、性妒等,从无半点艳闻。

  故这几年间,高峤和萧永嘉虽长久分居,但却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妻子。

  他做梦也没想到,在自己分毫不知的情况之下,妻子所居的白鹭洲上,竟曾有美少年踏足,那老道姑还企图从中穿针引线。

  倘若不是她品行端正,自己如今岂非早成了第二个郁林王?

  高峤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心中各种滋味翻涌,愣怔之时,忽然之间,脑海里又冒出了一个念头。

  萧永嘉从前对自己的用情,高峤是心知肚明的。

  当年也是她强行要嫁,才有了两人的姻缘。

  娶了她后,高峤便从不曾有过纳妾的念头——除自己无心,萧永嘉的善妒,亦令高峤苦不堪言,根本没有这种想头。

  如今她却不但提出和离,竟还开口劝自己纳妾,语气之大度诚挚,绝非是在拿捏。

  难道,是她终于也抵不住外头那些歪风邪气的侵扰,心性大变,从今往后,要逍遥乐活,和自己各过各的了?

  高峤心头一阵乱跳。

  按理说,萧永嘉终于想开,肯放过自己了,高峤理应感到解脱,松一口气才对。

  但他却轻松不起来。

  反而忽然极想去白鹭洲,看看萧永嘉此刻到底在做什么。

  他再不犹豫,放下别事,立刻出门,赶去城西渡口。

  人渐近渡,他却又迟疑了。

  看昨日她的态度,决绝至此地步。此刻自己这样过去,她若冷脸相对,该如何自处?

  犹犹豫豫间,他行到渡口,还没想好到底上不上,却见那里停了匹马,似是外人所留,便问守卫。

  守卫道:“慕容替方才来访,长公主允他登岛。”

  高峤一惊。

  慕容替来建康后,曾数次具拜帖投门,高峤皆置之不理。

  不料他今日竟擅自来拜萧永嘉。高峤怎还耐得住,立刻沉下脸,上了船,便往岛上直去,上岛,匆匆赶往别苑,行至门前,见大门打开,慕容替恰被管事送了出来。

  管事正代女主人送客,态度瞧着颇是客气。忽见高峤来了,正立于门外步道之上,急忙撇下慕容替,赶上来迎接。

  慕容替看到高峤,微微一怔,随即面露笑容,快步行来,向他见礼,态度十分恭敬,微笑道:“小侄南下之前,叔父曾有话,道我慕容氏本为大虞之臣。当年他来大虞,也曾有幸与高公相交,后虽遇于沙场,亦属身不由己,实非叔父所愿。如今终得弃暗投明,叔父再三叮嘱,令小侄务必拜见高公,代他转呈故人之谊。小侄对高公,敬仰更是由来已久,先前数次求见不得,知高公对我有些误会,不敢再扰。又因久闻长公主贤名,今日冒昧登门造访,本想请长公主代为传话,表我敬慕诚心,何期有幸,能于此得见高公之面,实是小侄之幸!”

  说罢,又是一个长揖。

  高峤冷冷道:“令支王何必如此多礼。陛下虽留你于建康,我却怕南朝地小,载不下你慕容氏的心雄胆气。我不过一寻常南朝之臣,有何可见?”

  慕容替面露惶色,告罪。

  高峤转向管事,道了句“送客”。

  管事瞧出大家不悦,何敢耽搁,急忙转向慕容替:“公子,请随小的来。”

  慕容替再次向高峤恭敬地拜别,方告退,行到渡口,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转头登船离去。

  ……

  萧永嘉于花厅见了慕容替,叫人送客后,独自坐于窗畔,凝望窗外暮色里横斜而出的一枝娇艳海棠,渐渐出神之际,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略带急促的脚步之声。

  转脸,见是高峤来了,没动,也没说什么,只瞧着他。

  “阿令,方才慕容替来此,所为何事?”

  高峤一进去,开口便问。

  萧永嘉道:“无事。不过是说他来建康已有些时日,未曾来拜,今日来见我罢了!”

  高峤压下心中不快,道:“他曾数次投贴拜我,我皆不见。慕容氏居心叵测,陛下好大喜功,受其蒙蔽,不听我言,他方得以留居建康,你应也知道的,为何还要见他?”

  萧永嘉蹙了蹙眉:“我名为长公主,整日只知吃喝玩乐,与你又早形同陌路,建康谁人不知?他既被允留在建康了,以后辈之名来拜访,我见了他,不过说几句话,便打发走了,又能怎样?这就坏了你高峤清誉,掀起朝廷动荡不成?”

  她盯了高峤一眼:“何况,我见何人,于你何干?”

  高峤一时语塞,迟疑了下,终是按捺不下心中不满,又道:“他见你何事?可是替慕容西说了好话?”

  他哼了一声:“慕容西当年为求活命,不惜唾面自干,以身事夏,如今见举事不成,又趁乱北逃,伺机卷土重来。最可恨,竟还妄图借我大虞之名,延揽汉人之心。如此不忠不义厚颜无耻之徒,陛下糊涂也就罢了,你若也受人蒙蔽,我实是无话可说!”

  萧永嘉挑了挑眉:“我不过一妇人,不管这些朝堂之事。你瞧慕容西不顺眼,日后战场若再相遇,打败他就是了。”

  高峤心底阵阵发堵。

  他当年二次北伐,便是遭遇了慕容西的阻挡,大军才滞于淮水,无法抵达洛阳,错失战机。

  如今想来,依旧遗恨。

  被萧永嘉如此顶了一句,又无法反驳,只得忍气,吐出胸中一口闷气,改用尽量柔和的语气,说:“阿令,昨夜你的那些话,我都想过了,极是不妥。你我若是和离,便是不计名声,阿弥也必伤心。我不忍叫她难过,和离之言,往后莫再提了。”

  “至于纳妾,更是无稽之谈。你何曾见我因无子抱怨过你?我无子无妨,侄儿辈里,不乏人才,日后择一出众者为家主,高氏后继有人,我也是无憾。”

  萧永嘉道:“随你。离或不离,纳或不纳,皆在你。人生苦短,你已中年,从前因我蹉跎,我只盼你往后能过得舒心些,莫太过委屈自己。如此,我也能心安些。”

  她从窗畔起身,朝高峤微微颔首:“我乏了,去歇了,你自便。”

  说罢,朝门而去。

  高峤望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想自己这些年来对她处处忍让,最后竟落得如此一个对待,弃如敝帚,心里一阵气苦,再也忍不住了,几步追了上去,一把便握住了她的胳膊。

  “阿令!你给我说清楚!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你如此待我?”

  萧永嘉见他面带隐隐怒色,自己那只胳膊,被捏得生疼,忍不住蹙眉:“你松开我!”

  高峤不放。

  “这些年间,我每日那么多事,你不体谅,反和我分居,叫我难堪,令我背后被人讥为惧内,我有可曾有半句怨言?”

  “你不与我同房,我是强迫过你,还是另寻侍女?”

  “每每你与我争执,便是无理取闹,哪回又不是我让你的?”

  “如今你一句人生苦短,便要与我和离?我高峤哪里对不住你?”

  他脸色阴沉,盯着萧永嘉。

  “莫非你是嫌我老了,要另结新欢?”

  萧永嘉那条胳膊被他捏得没法动弹,正皱眉忍着,忽听他嘴里道出如此一句,一愣,猛地甩开他的手。

  “高峤,你当我萧永嘉何等人?”

  “诚然如你所言,二十年间,我是毫无长进。如今我想开了,不欲为难你,更不想为难我自己,你却又这般作态,是为何意?”

  她冷笑,点了点头。

  “不过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你瞧着吧,日后我若有看中的人,我必会过得很是快活。我劝你,往后也如何舒心如何过,千万莫和自己过不去,更不要再委屈自己了!”

  她说完,揉了揉方才被捏得生疼的胳膊,转身朝外而去。

  高峤大怒,盯着她的背影,一个反手便将她从后抱起,不顾挣扎,强行拎回到窗边那张坐榻,掼了上去,自己亦跟着扑上,一边扯她衣衫,一边咬牙道:“好!好!这可是你说的!我今日便不委屈自己了!你想撇下我,先过我这一关!”

  萧永嘉被他牢牢压制在榻上,被迫仰面而卧。

  嫁他将近二十年,何曾见过他如此失态,更何曾遭如此对待。见他气力野蛮,目光可怕,宛若变了个人似的,一时心口狂跳,面庞涨得通红,奋力挣扎,却如何敌得过男人力气,那腿才抬起,便被他压下,只踢翻了榻上案几角的一枝烛台。

  花厅无门。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却是几个仆妇被烛台落地发出的异动所惊,一时不知出了何事,匆忙奔来,看见大家竟将长公主制在榻上。

  家中下人,谁人不知高相公和长公主感情不合,这几年,两人更不再同居了,突然看到如此一幕,吃了一惊,对望一眼,慌忙退了下去。

  萧永嘉心里又是羞耻,又是震惊,咬牙切齿地道:“高峤,你疯了!此为何处,你敢如此待我!”

  高峤定住了。

  他的目光落到了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妻子。见她发鬓散乱,气喘吁吁,面庞绯红,衣襟更被自己扯得散乱开来,一片雪脯,随她急促呼吸,若隐若现,一时僵住了。

  他闭了闭目,突然松开了身下女子,翻身下榻,胡乱理了下自己的衣衫,丢下她便出了花厅,在外头那几个惊疑不定的仆妇的目光注视之下,道了声“伺候好长公主”,匆匆去了。

  萧永嘉仰卧在那榻上,手脚弯折着,如方才高峤离去前的模样。

  半晌,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闭目,一动不动,宛若睡了过去。

  窗外,夜色浓重了下去。

  又一个夜晚降临了。

  ……

  半个月后,洛神的船,抵达了江北的荆州。

  杨宣早得了消息,知她今日到,早早地亲自来到渡口迎接。

  洛神上岸后,整休了一夜,次日清早出发,由杨宣亲自护送出了荆州,继而在他所派的一个识路人的带领下,继续去往义成。

  一行人一路向北,沿行军之道不停地走。如此在路上又行了大半个多月。

  这日傍晚,樊成怕洛神赶路疲劳,命手下伐木砍草,驻扎结营,预备过夜,那向导回来,说此地已是义成郡的境地了,离城池不过也就二十里的路,走得快些,落日前,想必就能到了。

  洛神这一辈子,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一趟艰辛旅途。

  先前在船上还好,这大半个月来,为了能快些走到,出巴郡时,她舍了西汉水的水路,选择坐马车,走最近的行军之道。

  这路的路况极差。马车里虽然铺了厚厚的垫毯,但从早到晚不停颠簸,人也是吃不消。今日走到这里,她原本已经觉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浑身酸痛,但突然听到城池就在前方,顿时来了精神,叫立刻收拾上路。

  樊成和高桓只得听她安排,继续往北。

  暮色渐渐浓重。

  洛神坐在颠簸跳动,疾奔向前的马车里,望着窗外远处的那片旷野。

  出荆州和巴蜀后,这北上的一路,经过的村庄,几乎十室九空,一片废墟,有些地方,更是如同赤地。

  这里也是。

  道路两旁的旷野,依稀还能辨出些从前田地留下的埂陌。但如今,已是被野草和荆稗淹没了。

  疯狂生长的草,如同野火,向着四面八方铺展,湮没一切,只留下无尽的荒凉。

  唯其这荒野里的落日,依旧壮观。

  远山头上的天空,半是青蟹壳的颜色,半是紫。火红的夕阳悬在山头,追着洛神的马车,一直不停地朝着前方而去。

  “阿姊,我瞧见墩台和城楼了!”

  车外马背上的高桓,忽然吼了一声。

  连日赶路,风吹日晒,他黑瘦了不少,连声音也嘶哑了。

  但此刻,他沙哑的吼声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狂喜之情。

  洛神心跳猛地加快,忍着那种被颠簸得想要呕吐的难受之感,用手扶着车窗,慢慢地探头出去,朝前看了一眼。

  就在前方,一座深青色的城垣影子,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城墙高达数丈,墙基深厚,城门之上,矗立着高大的城楼。

  两旁墩台,如雄鹰展开的双翅,将城门护在中间,气势雄浑。

  方才那轮追着洛神马车的夕阳,此刻又悬在了城楼的正前方,被城堞口劈出了道道的金色光芒。

  显然,这是一道新近夯筑而成的防御工事。

  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之上,陡然入目,如同沙漠里突然出现的一片绿洲,叫人为之震撼。

  此处便是洛神此行的目的地。

  刺史李穆所在的城池。

  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