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0 章 一点运气
作者:学做饭的兔子      更新:2024-01-11 20:12      字数:5184
  床对面的平婆同样年龄大了,觉浅,听见动静,人便睁开了眼。

  相较于钱缨,她平日里还要多做些粗活,指使下人来回走动,身体还算康健,没有因突然降温而感冒,就是身上凉飕飕的,她挣扎着起来,急切地问道:

  “主母怎么了?”

  “阿母昨夜受了凉,高烧不止,得想办法降温。”

  这几个月,顾迟一直在医院做杂事,耳闻目染之下,也知道一些物理降温的办法,他道:

  “平婆,我去打盆冷水过来,你给阿母擦头,记得把布巾拧干,莫要让水流进头发里。”

  “好,好,我这就起来!”

  平婆立刻答应,也不顾天寒地冻,手指冰凉,把布巾拧得极干,叠好了,贴在钱缨的头上。

  冰冷的刺激下,钱缨总算清醒了些许,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沙哑着嗓子喊道:

  “渴……”

  “我在,母亲别急,水这就来了!”

  顾迟也没闲着,他知道高烧之人容易口渴,而多喝热水,也有助于缓解高烧,早就已经烧起来热水,不多,烧得也快,和昨日烧过放凉的水一掺,正好入口。

  试了试温度,觉着合适,顾迟便端着碗进来,先放在一边,将乏力的母亲扶起来,坐在后面,让母亲依靠在自己身上,再拿起水碗,慢慢喂给她。

  一碗热水下肚,钱缨总算是缓过来几分,她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撑不过去了。

  就一场冬寒而已,年轻时那么多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怎么这么简单的一道坎,她就过不去呢!

  她还没有见女儿当上大官,没有见儿子娶妻生子啊!

  说不出来的悲怆与不甘萦绕在心头,钱缨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她攥紧儿子的手,盯着他的面孔,久久不曾移开。

  良久,钱缨才道:

  “母亲觉着好多了,我记得家里还有腊肉,迟儿,去给我煮碗肉汤,喝了之后,我应该就能好了。”

  顾迟沉默片刻,应道:“好。”

  一碗热水和凉巾带来的效果,并不能抵御外界的严寒与身体上的高烧,同样,肉汤也不会有太多效果,毕竟,母亲做了十多年的官夫人,富贵中养出来的身体,没有普通百姓用性命筛选出来的强大自愈能力,不吃药,换个更舒适的环境救治,以上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延缓死亡的时间,最终还是会出事儿的。

  她这么说,只是不想让顾迟做傻事。

  暗示皇帝将死,幼子继位,卫大将军与韩刺史一人掌权、谋逆的‘箴言’,既然已经被陛下提前发现,那必然会寻个妖言惑众的罪人出来。

  做了那么多年官夫人的钱缨清楚,这种事情,有没有证据不重要,只要上面的人认定,那就算什么都没做,也会成为妖言惑众的‘罪犯’。

  不想被随手抓出来顶罪,那就别冒头!

  这是保全顾迟的最好办法,可身为人子,顾迟又怎么能看着母亲在这里活生生地等

  死?

  那可是护了他一十年安稳的母亲!

  喂完肉粥,哄着母亲睡下,确定时间差不多的顾迟,从隐蔽的角落里摸出来两块碎金,塞到怀里,他看了看平日里常戴的,用来遮蔽视线的帷帽,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拿起来,就这么走出了家门。

  人是一种适应能力很强的生物。

  脱离之前安逸的环境,在母亲和小妹以及家仆的扶持下,借助帷帽的顾迟,很快有了出门,与外人沟通的能力,甚至随着自己的逐步适应,在不直视成年男性面孔的情况下,他就不会出现各种应激反应,只有直视时,他才会感到身体不适,会本能地想要躲避,以及紧张带来的思维凝滞。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与外人接触的惶恐,什么都不会的茫然,自己受到的嘲笑,他人的欺凌,甚至还有坑骗……短短数月,让顾迟过的感觉好像比一生还要漫长。

  这很难熬,可终究是熬过来的顾迟,已经拥有了谋生的能力,而现在,顾迟终究能靠自己的力量,去为母亲争一争活路。

  兵士把持着闾里进出的大门,时不时还有人出来巡逻,再加上天寒地冻,巷里一个百姓人也没有,只有灰扑扑的土墙,看得人发冷,顾迟下意识紧了紧裘衣,快步走到了门口。

  “站住!”

  “不许出去!”

  还未靠近,把守大门的守卫便将武器一横,厉声呵斥起来。

  “两位壮士且慢动手,容鄙人秉之!”

  突然的两声冷喝,让顾驰瞬间紧张到了极致,肾上腺激素并发下,他反没有了之前那么紧张,而是动作极快地拱手行礼,避开直视这两个守卫,快速道:

  “家父曾为侍御史,小子不才,无继家业,于闾里谋生,如今封闾时间太长,家母因缺柴生火得了风寒,高烧不止,还请两位通报上官,求些药来,医治家母!”

  说着,顾迟将两块小碎金子一左一右地塞了过去。

  碎金不大,可也能值个一两千钱,对这些普通守卫来说,也算是笔不小的意外之财,两个人没客气,直接接了过来,甚至还拿牙咬了下,确定是真金后,方才露出了笑意。

  将金子揣入怀中,左边个高的守卫上下打量了顾迟一眼,回想一番,笑意突然多了几分异样:

  “行,我们兄弟两个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这样的回答没有让顾迟放心,心情反而更加糟糕起来。

  很多时候,收钱办事是一种值得夸赞的能力,因为更多的情况,是上位者收了钱之后,并不会替此人办事儿,毕竟高位者拥有伤害低位者而不会受到惩罚的权力,给钱的人不满?嘿,不想死就憋着!

  很显然,此刻的顾迟运气差到了极致,他遇上了两个收钱也不办事儿的人。

  这种情况太过于常见,顾迟也不是没有想到,他咬了咬牙,极为没眼色地留了下来:

  “家母病得严重,还请两位尽快禀告上官,只请闾里的媪老来,鄙人也感激不尽啊!”

  顾迟

  的不识趣让高个守卫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叫你回去你就回去!”

  “家母病情严重,我身为人子,焦虑不已,等不住。”

  顾迟没有走,他在袖中使劲儿掐着自己的手,用疼痛刺激着自己与高个侍卫对视:

  “劳烦您通报一声上官。”

  “什么玩意儿,还敢吩咐乃公?!”

  见顾迟反应过来,高个守卫瞬间恼羞成怒,毫不犹豫地给他扣起来罪责:

  “这么多人都安静在家待着,就你一个人跑出来,乃公可不信你老母病重,说不定,你就是妖言惑众之人,田辙,把他抓起来!”

  田辙,左边那个站着一直没有动的守卫。

  这样的大事,就算是想随机抓人过来顶缸,也不该是他们两个小守卫能这么草率的决定,上官肯定要过来审审,到时候,顾家子将事情都说出来,他们也肯定好不到哪里去,所以被驱使的田辙,也只是象征性地走上两步,恐吓顾迟,希望能逼着他回去。

  “尔等竟敢空口污蔑!”

  看着远处走过来的人影,顾迟不退反进,他猛地上前一步,高声喊道:

  “我妹乃京医院院长韩羽手下学徒!今日家母病重,不过是求两位通报上官,收了钱财,拒不办事,还要以妖言惑众污蔑于我,行杀人灭口之举!尔等就不怕我妹知晓,韩院长知晓,通秉韩尚院派人前来核查此事?!”

  这是假话,顾琬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她现在只是能跟着女医学习的仆从,但这两个守卫又不清楚,诈他们正合适。

  果然,在顾迟说了这么一番话后,两个守卫瞬间慌了神。

  坏了,踩上硬点子了!

  高个侍卫与田辙本以为顾迟不过是个落末官宦子弟,可以任由他们欺凌,哪承想,对方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他们停在原地,既不能继续驱赶,也拉不下脸面寻求谅解,正当进退两难之际,过来巡视,又听到这声高呼的上官,黑着脸快步过来,呵斥道:

  “尔等竟敢违逆军令,私下收取钱财!”

  见顶头上司突然出现,再想想他应该听到了什么,田辙瞬间慌了,惶恐得连武器都握不稳,‘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双腿更是控制不住地打起来摆子。

  “林上官?林上官饶命啊!”

  “拖下去!”

  林上官一点都没与他们废话,摆摆手,后面跟着的将士就要上前拿人,还没碰,高个守卫便已经腿软摔到地上。

  顾迟握着拳,冷眼看着这人如同死狗般被拖走。

  再指派两个人顶了守卫的班,林上官扭回头,对着顾迟问道:

  “你是哪家子弟?”

  顾迟下意识抬头,对方的须髯瞬间落入眼眶,让人克制不住地生出股干呕之意,他快速避开视线,深呼吸数次,才将这股不适压下去,拱手行礼道:

  “家父曾为侍御史。”

  林上官也算是消息灵通,职位一说出来,他便意识到了什么,问道:

  “你姓顾?”

  顾迟应道:“正是。”

  “嗯……”

  西汉官吏起不多,但落是常态,运气不好,自己身死,家眷沦为官奴的也不在少数,那两个守卫听到侍御史的名头一点也不害怕,还敢收了钱不办事就在于此,毕竟当官的爹已经没了,儿子也没个一官半职,和普通百姓差不了多少,欺压也不会担心报复。

  而林上官也不太在意,可听闻他那个妹妹还在京医院里,日后尚有可能起复,那着实要重视几分。

  想想顾迟是为母亲拼到这种地步,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倘若日后真能起复,他不过是说两句话,费些口舌,就能收个极大的人情,颇为划算。

  这么想着,林上官道:

  “与韩院长有故,自然不该怠慢,只是法令森严,我不能违逆,这样,你随我去见一见杜主官。”

  杜延杜主官,负责审理的延尉署官吏,权力极大,能见他一面,母亲说不定就有救了,顾迟心中欣喜,连忙拜道:

  “多谢上官。”

  午时,结束审讯的杜延,听属下禀报过后,无奈地扶上了隐隐作痛的额头。

  从知晓此事开始,他就清楚,自己很难有所收获。

  长安城太大,有相同特征的人也很多,即便是确定闾里这些孩童所吟唱的歌谣是外人所教,并大致确定他们的外貌,只要人不在闾里内,抓起来还是犹如大海捞针,尤其是那些权贵不会让他审看家里的家仆,而幕后操纵此事的权贵更不可能让他看见,藏起来和杀人灭口无论哪一个,都会让杜延束手无策。

  面对这种情况,他第一时间就给陛下上书,只是陛下回的命令,只有一个字。

  查。

  查不出来还要查,明面上看,似乎是在逼着他做假证据,但反过来想想,也有可能是利用他擅长审案的名气,诈一诈幕后主使。

  只要有撑不住的跳出来,那参与此事的人都能确定,绝不会跑掉。

  而在这赌谁最沉得住气的时候,闾内的消息,一丁点都不能透露到外面,哪怕是明面上看和受害韩尚院同属一派的医者也不行。

  如此,顾迟绝不能出去,医者也绝不能进来。

  可就这样直接回绝他,着实容易结仇……

  “林执,你看看哪个闾里有会医的老媪,让她给顾母看一看,再并寻些被褥木柴送过去,记得告诉他,闾里不查出贼子前不得外出乃陛下之令,我也不可违背,倘若他想尽快出去救治母亲,可以来此处帮忙。”

  他能做的已经都做尽,再救不回来,那就不是他的问题,而是顾迟自己了。

  林执应了下来:“是。”

  顾迟踏入社会的时间还是有些短,能分辨出两个守卫想收钱不办事,却难以看出杜延所谓的让他努力,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无用,还当杜延心善,安顿好母亲,便赶过来帮忙。

  他识字,又有耐心,还跟着小妹蹭点女医的课程,整理分析类的事务很快便上了

  手,极为用心,甚至不惜熬夜处理,可惜,仍旧没有任何用处。

  倘若没有外力,拼尽一切的顾迟,仍旧只能看着母亲得不到救援,逐渐亡故。

  这恐怕会让他恨自己一辈子。

  不过,顾迟运气着实好,母亲生病的时间较晚,而这个时候,刘彻已经不打算继续再等下去。

  清除这些敢于染指皇权,利用皇帝的人,并不需要充足的铁证,只需要拥有大致名单,以及比较明确的行为即可。

  在这之前,已经暴露的北屯司马有一定可能提供这份名单,只不过由于如今仍旧不能确定人选,光对北屯司马下手,那谁也不能保证他所说绝对属实,而不是出现下狱后胡乱攀咬,以至于朝堂动乱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刘彻既是设局,也是给了他们最后一次机会,倘若他们没有跳出来,那除掉的也就北屯司马一人,可他们既然敢放谣言,自然要承担刘彻的雷霆之怒。

  他派兵围住临里,这个谣言刚兴起的地区,能够瞬间让幕后之人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早就暴露。

  巨大的心理压力下,这些人行为肯定与往常有所不同,所以这几天称病不朝不官,或者在署中魂不守舍的高官,全都被刘彻记在了小本本上,作为重要怀疑对象。

  人员肯定不全,甚至有误记对象,没关系,刘彻也不打算按照这个名单杀,因为肯定会有心理素质比较强大的漏网之鱼,甚至他们自己也会意识到杜延不一定会查到自己身上,所以拖得越久,越会让他们确定自己其实很安全,收拾好情绪,重新隐藏在群臣当中。

  这是对自己不利的局面,刘彻当然不会让它出现,关键便重新回到了北屯司马身上。

  他让张汤去了一趟临里,待其回来后,又让陈寿拿着少翁的人头去北屯司马的家中,并问他一句话。

  “卿是要三族陪葬,还是止罪于卿?”

  本就精神紧绷,惶恐到极致的北屯司马,在看到少翁人头后,当场就软倒在地,面如死灰,待陈寿说完此问,又如枯木逢春,连忙叫道:

  “陛下仁慈!我说,我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