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作者:凤黎九惜      更新:2022-03-16 06:16      字数:4457
  这个念头一触即熄, 快得简直像是个错觉。

  因而南宫舒也未曾过多在意, 只觉得是他从来未曾见过他人身体,偶尔见了一次, 难免便会觉得有些怪异罢了。

  鬼无情尚且还强撑着,他与南宫舒道了谢, 便预备从衣物里翻出伤药,准备如曾经一般,粗暴地处理了手臂处的伤口, 但他尚且未曾来得及动手,便又被南宫舒给握住了手臂。

  鬼无情差点一个激灵,将他反手拉过来扭断脖颈, 所幸他还记得自己现在是在哪儿,后边的人也不是敌手, 而是方才助了自己一程的恩人。他勉强按住条件反射, 只将自己的手臂抽了出来,回首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鬼无情:“?”

  南宫舒看懂了,他微微一笑,道:“殿下还请稍等一二, 臣去取些纱巾。”

  鬼无情试图拒绝, 他道:“一点小伤,不必了。”

  南宫舒眉头一皱,神色也变得严厉些许, 他道:“殿下怎么能这般说?这样的伤势, 怎么能算小呢?再者就算是小伤, 也需得小心对待才是。”

  他说一不二,竟显得格外强势,鬼无情顿了顿,便默默把伤药放到了一边去,南宫舒又为他披上外袍,道:“还请殿下稍等片刻。”

  他出了门,便直接端了外边的人备好的伤药、纱巾,又去端了洗浴的热水、擦身的汗巾,还有浇洗伤口的烈酒。

  鬼无情一见这些东西,便觉得脑门儿都在发疼,南宫舒可谓格外贴心,他先叫鬼无情擦了身上的汗水,重新换了干净衣衫,方才为他挽起衣袖,浇洗伤口。

  鬼无情早在剥出龙蛊的第一时间,便用曾经常用的老法子止住了血。但他那会儿内息紊乱,手臂的伤势一时半会儿没法处理,这会儿拖延了一会儿时间,伤处便结了尚且未曾凝实的厚厚血痂,看着格外血腥可恐。

  南宫舒将这般情况看在眼里,眉头都要皱得打结了,他温声细语,简直像是在对待小姑娘一般,叫鬼无情忍一忍,痛的话,叫出来也未曾不可。

  一边说,一边毫不留情地将血痂重新揭了。

  鬼无情:“………………”

  他心里道:嘴上说的温温柔柔,格外痛惜,下手倒是毫不含糊,真真是个狠人。

  南宫舒却不晓得,他心里头在想些什么,只是干脆地用烈酒为鬼无情洗了伤口,又小心地给他上了膏药,最后实实在在地用纱巾包好了,最后方才罢休。

  他尚且还道:“大殿下应会为您备下医师,这些时日,殿下可莫要忘了勤换伤药,洗浴时,也要顾着些伤处。”

  这些要处,鬼无情要比起他熟悉得多了,但他还是点头应了,又道了谢,得到了南宫舒一句含着笑意的“不敢当。”

  他们这会儿,才终于算是得了些空闲时间。

  南宫舒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第一次见殿下时,臣尚且觉得要带您回来,需要用上许多功夫,却未曾想到,还未过几日,臣便已经能与殿下一起处在地宫中了。”

  可不是吗。

  他也未曾想过,这么快,他便已经从工资稳定,前景疑似明朗的路人甲暗卫头头,变成了拿了龙傲天剧本一般的,有深仇大恨未报的前朝皇子了。

  鬼无情自己都觉得人生变幻太快,因而对于南宫舒这么一句明显带着试探味道的搭话,倒也未曾反驳,只道:“的确,也算的缘分。”

  “这可不是缘分。”

  南宫舒挂起笑,他道:“这些事儿,殿下本也该有些猜想。实不相瞒,臣与殿下第一次见,便已经是有了盘算的。”

  他倒也不隐瞒,只有一丝丝犹豫,要不要说出那时候躲在书架后观看的,就是此刻还等在外边,无端端地,被他扣了个龙阳帽子的大殿下。

  鬼无情却不多问,他道:“本也猜到了些,只是未曾想到,你竟然当真是………云朝的人。”

  他那会儿,隐约之间,已经对自己的身份有些疑虑,正在心里打鼓。南宫舒那会儿表现出的疑点,一开始他尚且还未曾往其他方向想,但在他从那位被云朝势力主动牺牲的官员家中,搜出那副美人图的时候,他便有了这方面的疑心。

  南宫舒眼里含笑,他道:“殿下实在聪明。”

  却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鬼无情也顺势沉默下来,他整理好衣裳,尚且还有些不习惯这种富贵的打扮,只又将自己身上的匕首,刀刃藏好了。

  南宫舒极识趣地转过了身去,只叫鬼无情没有顾虑,安安顺顺把东西藏好了,便道:“诸位老臣,也在外待殿下多时了,他们焦心得很,实在担心殿下,您可要唤他们进来,好好说一说话?”

  鬼无情微微皱了皱眉,说实在的,他只是想要借助云朝势力,从皇帝、御南王那边拖开身,却是不欲与这些人,又再深入的什么联系的。

  南宫舒安静地等在一边,他说不知道鬼无情现在的心思,但却能切切实实地搔中他的痒处,只主动开口,道:“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凌大人?”

  鬼无情微微一怔,偏过脸去看他。南宫舒知道,这便是叫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了,他也不犹豫,只道:“凌大人曾经与您交过手,便是近一月前的晚上,您可还记得?”

  鬼无情便是在那时,被一个云朝之人,失声叫了一声“娘娘”,方才对自己的身份有了犹疑的,哪里有记不得的道理?

  他只微微颔首,应了下来,道:“那时,我面对的,共有两位领头人,不知他是哪一位?”

  南宫舒道:“凌大人已过而立之年,他蓄了一把短须,殿下可有印象?”

  鬼无情顿时反应过来——这可不就是那个喊了一声“娘娘”,还被他捅了个对穿的倒霉人么?

  那会儿他们尚且还是敌手,鬼无情下手,是一点儿都未曾留手,那一剑可是实打实地将人突了个血洞。

  然而现在一朝之间风云变幻,他们忽然成了一道儿人,亲亲蜜蜜地成了同伙儿,南宫舒忽然提起这一茬时,鬼无情顿时便生出了些心虚的情绪。

  ——要早知道面对的是队友,他便留些手了,那一剑下去,就算人还活着,也少不得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

  鬼无情一边心虚,一边回应,道:“还记得。”

  想了想,又询问道:“我那时伤到了他,不知道他如今伤势如何?”

  还能不能起身,没留下什么后遗症罢?

  南宫舒道:“凌大人一向体壮,恢复得也算好。他如今本还不能起身,但臣方才出去,却见到凌大人未曾歇着,而是在外边,与诸位大人,一起守着您呢。”

  “………………”鬼无情道:“辛苦他了。”

  他心底虽然有些动容,但却也未曾松口。

  所幸南宫舒本便预料到了他的态度,他从容不迫,道:“其他大人,本便是臣子,殿下若不想见,臣待会儿出去,与他们说一声,也便是了。”

  鬼无情一听他说到这里,便知道他要拿出些自己拒绝不了的理由来了,他顿了顿,有一间的犹豫,但到底却也未曾打断南宫舒,只沉默着听他继续叨叨。

  南宫舒脸上带笑,继续道:“然而凌大人,与殿下却并非只是上属、下从的关系,他是殿下的舅舅。您初回地宫,若是有心,大可以先与凌大人见一见。”

  鬼无情在听着那“舅舅”二字的时候,脑海中顿时便是“嗡”的一声,几乎连南宫舒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什么,都要听不见了。

  他道:“………舅舅?”

  南宫舒微微颔首。

  他道:“凌大人乃是皇后娘娘的兄弟,大人年幼时,与娘娘也是极亲近的。那时还得了陛下特权,能自由出入宫中。”

  只是之后异变突生,一夜之间,血洗禁宫,天子换人。凌家一瞬便被击溃,最后也只留下了几个后生。

  如今的“凌大人”,在那时,也只是刚刚及冠,偷鸡摸狗的纨绔子弟,整日斗鸡遛鸟,可谓是十分的不成器。

  若是那时的人过来,哪里能相信如今这位端正严肃,眉头间刻着川字的中年人,就是曾经夜宿柳巷的浪荡公子呢?

  鬼无情一时之间,却是想不到这么多的。

  他到底是对很多事情都不清楚,曾经知道的些前程往事,也从来未曾提到过前朝皇后,有一个偷鸡摸狗样样在行,颇受圣宠的弟弟。

  他只是未曾想到,自己除了一个应当只有父亲相同,其他什么关系都搭不上的哥哥之外,竟然还有其他血亲尚存。

  舅舅。

  这两个字,可要比起一句“哥哥”,要重的多了。

  鬼无情心里头复杂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一想到自己竟然还将这位血亲捅了个对穿,便觉得有无数墨水一般的黑影缠绕了过来,直叫他濒临窒息,恨不得穿越回去,下手轻些——捅他肩膀就好,不必下手那般稳而狠的。

  但现在想了再多,都莫得什么用处。

  捅都已经捅了,穿又穿不回去,见也不能不见。鬼无情只得带着忧愁,叫看出了他的犹豫,主动帮忙的南宫舒,去唤了这位曾经一见面,便互相捅刀以示友好的舅舅,把人请到了偏殿里来。

  凌大人,已经实在不是鬼无情印象里头的那个中年汉子了。

  他今儿似是特意打扮了一番,身上端端正正地着了宽袍大袖,头发梳得光光的,一丝不乱,都被束在了发冠里头。

  虽然面色还有些苍白,但却是十足的精神焕发,全然看不出一点儿虚弱的模样来。

  鬼无情一时有些无措。

  说起来尴尬。

  他已经有很久的一段时间,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长辈了。

  鬼无情是在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到了皇家训练暗卫的地方了的。那时候训练他们的暗卫,勉强也能算是“长辈”一样的角色。

  之后他成了正经的暗卫,头顶也一直有年长的暗卫惯着,虽然鬼无情觉得自己与他们是同事,但在曾经的那些同事看来,他却无意是个误入了大龄暗卫群体的小辈。

  若是这样来说,那么那些暗卫前辈,也能算得上是“长辈”。

  但鬼无情如今已经二十有一,若算得再惊细一些,他都已经要二十二了。

  暗卫的年纪,普遍算不得有多大。鬼无情这个年岁,在暗卫里头,就已经算是壮年了。

  他要是端端正正当个暗卫,没有什么怪异身世,也不被主子特意针对,那再过个□□年,他就是要下岗的年纪了。

  鬼无情自己都是个壮年暗卫了,是暗卫们的头头了,自然也就没有多少老年暗卫,可以当他的长辈。

  以至于长辈这种东西,早早便被鬼无情遗忘在身后了。

  他平日里的相处对象,除了同事就是上司。鬼无情本来都已经习惯这个工作环境了,偏偏现在因为种种原因,直接叫他这会儿的生存环境天翻地覆,平日里的社交人群里头,猛地便又重新多出来了个名叫“长辈”的群体,实在是叫人脑阔发痛。

  忧愁,心酸,又不知所措。

  鬼无情陷入沉默,想找话题找不着,想问话又不知道能问些什么,只能与凌大人两两相望,静默无言。

  所幸鬼无情自闭了,但凌大人尚且未曾自闭。

  他终于见了自己本以为未曾出生,便已经葬身火海的外甥,虽然一时哽住咽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但到底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缓解了一二,便也终于是开了口。

  他一开口,竟还带着些哽咽之感:“臣………臣本以为,殿下未曾足月,本是未曾出生的才对。”

  鬼无情微微一顿,他本想要说些什么,但想了想,怎么说都感觉有些不对劲,干脆便安静如鸡,只看队友自我发挥活跃气氛。

  队友含上泪水,真情实意,道:“若是臣早有所料,殿下也不必流落在外,吃了这般多的苦头了。”

  鬼无情略有犹豫,讲道理,他自以为他本来的日子,过的其实比一些寻常百姓,要好上许多来着。

  但队友毫无所觉,甚至已经落下了心酸的泪水。

  凌大人:“都怪臣那时不知事,不顶用。若是臣用心一些,说不定,殿下便不必如如今这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