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小镇的主干街道却被火把照得如同白昼般明亮。

  大圣堂在此处的分殿就位于镇子的正中央。

  如王都的大圣堂总部一样，圣洁的天使雕像立在正门的两边，纯白的墙壁仿佛在黑夜里也能发光……

  只是在经历了王都的那场事件后,想起那扇始终保持关闭状态的大门,想起大主教的死状，弗朗茨面对这座建筑时再也无法升起敬畏之心。

  吱嘎————

  眼前的白色大门终于被人推开。

  几名修士先是探头探脑地往外看了眼,见到门外围着的骑士和他们身后举起的旗帜,这才完全将门打开。

  “请原谅我们的失礼,大人。”其中一位穿着蓝袍的修士向上做了个祈祷的姿势，这才侧身让他们进入，“实在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可怕了……还请诸位进来说话。”

  话虽如此,大部分骑士还是留在了门外,铂赛尔带着自己的两个副官和弗朗茨，四人先后走了进去。

  大圣堂的分殿与王都的总部大差不离。大体结构相似,面积却要小很多。

  正前方摆着真神挪瓦的雕像,左右分立着六位穿着灰袍和绿袍的修士，为首的则是一位身着蓝袍的修士，明显是这座分殿的管理者。

  可比起这些面容憔悴的修士,铂赛尔更在意那些被木板钉死的窗户。

  仿佛生怕留下一点空隙般,每扇窗户都被钉得死死的，不论外面多明亮都透不进一点光。

  为首的蓝袍修士显然也看出骑士眼中的疑惑,深深叹了口气。

  “我们向王都呈上的信件里应该也提到过，就在一个月前，有一只高阶魔物闯进了镇子……”

  只是一个开头，铂赛尔就蹙起了眉。

  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自己的堂哥夏尔托王储也没提到过。

  而他们也不是派来支援这个小镇的援兵，眼前这位显然是认错了对象。

  但无所谓,他只需要对方提供有关魔王城的情报就够了，于是并没有打断蓝袍修士的话，继续往下听。

  据这位修士说，一个月前的某天夜里，这座大圣堂的分殿遭受到了高阶魔物的袭击。

  这只高阶魔物不但打碎了他们的玻璃，还像扔垃圾似的往里面扔了两具尸体。

  “一个被扒了皮……我辨认不出来是谁……但看衣服，一定是我们的兄弟！”像是再次看到那具尸体的惨状，蓝袍修士边说还不停做着祈祷的手势，“另一具尸体上，穿着与你们相似的铠甲，我猜应该也是从王都来的……他的遗物上有他的名字，但我并不认识……”

  这次别说是铂赛尔了，连弗朗茨都觉得诡异，不由追问道：“只有……这些吗？”

  蓝袍修士和他身后的五名灰袍修士齐齐瞪大眼。

  只有一人，是个看起来十分年迈的修士一直低着头，双手握着神像不发一语。

  “真主在上，这还不够吗？！”蓝袍修士有些愤怒地瞪向发出疑问的年轻人，“那可是一名白袍修士和一名骑士大人！而且还是在真主的面前……这就是公然的挑衅！”

  他语气愤慨，说得吐沫横飞，却让眼前的几位骑士面色更加古怪。

  他们不敢相信，作为一个距离魔王城非常近、村民一抬头都能看到魔王城的小镇，遭受的损失居然比千里之外的王都还要低……

  比起王都圣拉米兹城发生的大面积中毒事件，只是扔两具尸体到大圣堂，跟小孩子的恶作剧没什么两样。

  蓝袍修士被他们那毫无波澜的表情激怒，开始不停列举镇上这一个月发生的异状。

  比如大圣堂内的厨房在短短一个月内接连被洗劫。不但是粮食，珍贵的香料也一扫而空，连一口锅都没给他们留。

  在修士们看来，这就是魔物们的阴谋！

  想让他们为了食物走出神圣的大圣堂，失去真神的庇佑，然后一一杀死他们！

  弗朗茨：…………

  这些人就没想过，既然那魔物都能溜进他们的厨房，不就代表着那什么“真神的庇佑”根本没用吗？

  见这些分殿的修士无法再提供什么有效情报，铂赛尔便简单说明了下自己并不是他们请来的援兵，便在几人震惊的表情下头也不回地走出大圣堂。

  弗朗茨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幸亏这位的身份够硬。

  要是普通的骑士敢这么对待大圣堂的修士，都不知道会被赶到哪个边境线吃灰……

  结果刚走出分殿没两步，他就听到这位公爵之子吐出一句更加欠揍的低情商发言：“真奇怪，他们居然还活着。”

  弗朗茨和两位副官：？

  还站在门口的修士们：？？？

  铂赛尔仿佛没注意到那些异样的眼神，只看了眼眼前这座完好的建筑：“魔王城的封印解开，我以为这里的大圣堂是最先遭殃的，没想到居然一点都没遭到破坏……”

  看着修士们越来越差的脸色，一位副官抽着嘴角上前低声提醒：“他们是能听到的，布兰克里夫大人。”

  铂赛尔只“哦”了声：“事实而已。毕竟在十年前，王国境内所有的大圣堂都遭到不同程度的打击。遭受攻击最轻的，也比‘厨房遭到洗劫’严重的多。”

  不知为何，龟缩在门内的蓝袍修士愣是从那平板无波的语气里听出一丝轻蔑，当即怒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非要看到我们人头落地你才会开心吗——”

  “你们是后来才被分到这边上任的修士吧？”

  铂赛尔转过身，一句话便打断了他们的指责声：“你们可能没见过这座分殿修复前的惨状吧？”

  几名年轻的修士还一脸迷茫，只有那个年纪稍大的修士露出惊恐的表情。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他双手握住挂在胸前的神像，没有理会同伴的惊呼，紧闭双眼，嘴里不停念诵着祈祷词。

  “魔王乌洛提现世后，最受到他‘关照’的就是位于各地的大圣堂。”黑发的骑士扫了眼那跪倒在地的老修士，声音还如往常一般毫无波澜，“排除掉他无法进入的王都大圣堂，王国境内一共四十三座大圣堂分殿，这里被破坏得最严重。”

  “而且经过我们的调查，当年放到王都城门口的那两排人皮里，大部分都是来自皮菲库洛分殿，或是曾在皮菲库洛分殿任职过的修士。”

  视线扫过挤在门口的几人，他冷静反问道：“带着这样强烈的憎恨情绪，我以为他会在封印解开前的第一时间冲过来，再次摧毁这个地方……但现在看来，他并没有这么做。这又是为什么？”

  弗朗茨都要被他的分析说服了，也跟着思考起来。

  “会不会……是因为当年那些人才是乌洛提的仇人？他的复仇已经结束了，所以放过了这些不知情的人？”刚从骑士学院毕业的年轻人这样猜测道。

  像是被他的话逗笑，铂赛尔的唇角居然向上翘了下。

  熟悉他的两位副官齐齐往后退了一步，心中已经开始为这位天真的少年祈祷。

  “你以为魔王乌洛提是什么？不要擅自给一只魔物添加什么美好的品质。”

  “王都中了石毒的人有上万人，其中不乏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你觉得他们会遇上这种无妄之灾，是因为他们全都跟这位魔王大人有仇？”

  他冷冷看向弗朗茨，只一眼就让后者瞬间立正低头。

  “远的不说，被当成垃圾扔进来的修士尸体可就埋在不远处。你想去见识一下他的剥皮技巧有没有退步吗？”

  弗朗茨立刻摇头：“不不不！这就不用……”

  “立刻去。”

  铂赛尔再次打断他的话：“不但要看那个修士的，还有那个王国骑士的尸体和遗物。把能代表他们身份的遗物都整理好拿过来。”

  这次是命令的口吻，弗朗茨只能低头向他行了一礼，这才跑回大圣堂询问尸体和遗物的存放地。

  “……既然魔王的性格还跟以前一样，那为什么他会放过这里？”铂赛尔身后，一位年纪稍大的副官瞥了眼大圣堂的内部，忍不住问道，“而且这座分殿里的神像都是完好的，不符合它们一贯的作风……既然那些魔物都能潜进来抢走食物，为什么顺手把神像也……”

  这次铂赛尔没有立刻接话，反而看向另一边。

  靛青的夜空下，魔王城的剪影几乎与黑色的山峦融为一体，安静地伫立在那里。

  “其实，十年前我就有种感觉……”

  “比起路上遇到的种种困难，当年那场决战太过顺利了……顺利到，让我觉得封印魔王城的并不是我们……”

  他的声音有些小，可站在身边的副官却听清了，闻言大惊：“怎么可能！”

  他看向魔王城的剪影，笃定说道：“我也来过这个地方。几年前封印完好的时候，魔王城的周围都被一层淡淡的光晕笼罩，那不就是您亲手设下的结界吗？”

  铂赛尔微微颔首，又带着疑惑移开视线。

  话虽如此，但现在魔王乌洛提的行为并说不通。

  封印已经解开，连当年与他一起被关进魔王城的影怪安图德尔都能自由活动，擅长传送魔法的他又有什么理由一直龟缩在魔王城中呢？

  还是说……他有不得不待在魔王城的理由？

  “我只能说，你们当年幸好选在魔王城内与那个乌纳提交战。否则就凭大圣堂……该死！”

  另一边，婆媳一人正在通往魔王城的半山腰上。

  由于人迹罕至，想要到达梅莉女士的指定地点必须自己开出一条路。但随着天色越来越暗，一不小心就会踩进湿哒哒的泥坑里。

  奥菲娜劈开挡路的树枝，转身扶了把走在身后的婆婆：“其实，那位魔王的名字是乌洛提……”

  鞋子被泥水弄脏的梅莉女士现在很火大，闻言大喘一口气，咬牙狠狠道：“我管他是沃丽提还是乌洛洛！到时候我一定要踹烂他的屁股！！”

  奥菲娜本来还想问问她上句话的意思，此时却不敢再提，只默默在前面开路。

  赶在天完全黑下来，两人终于到达一处空地。

  梅莉女士在空地上转了圈，手杖指向某处：“挖一下这里。”

  在奥菲娜的协助下，一块刻着符文的石板出现在两人面前。

  木杖的前端指向凹陷的符文，红色的光芒亮起又熄灭，梅莉女士这才呼出一口气。

  “很好，还差四个。”她看看天色，对奥菲娜说道，“今天先休息，明天再找吧。”

  奥菲娜顺着斜坡向山上看去，但以这个角度她也看不到山上的魔王城。

  足足一个月没有见到他……这在过去的八年里是完全没有出现过的情况。

  奥菲娜以为在经历过那么多事后，她已经可以冷静面对所有事。

  这一路她也确实足够冷静。冷静地上路，冷静地计划路线，冷静地来到这里……

  可不是的……距离越近，胸腔里的心脏跳动地越剧烈……

  近乎失控的心跳让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其实她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沉得住气。

  想要见到他，想要听到他的声音，想要握住他的手，说一句“回家吧”……

  积压在心底的思念不受控制地溢出，奥菲娜恨不得连夜奔向魔王城，什么都不管就直接把人带走……

  “发什么呆，赶紧休息！”

  一根木杖敲上她的后脑，梅莉女士不耐烦道：“明早还要早起呢。”

  奥菲娜回过神，急忙把一人的包袱卷铺到地上，准备睡觉。

  “……对了，您刚刚说幸好我们选择在魔王城交战……那是什么意思？”

  快要躺下时，奥菲娜终于想起自己忘记问的问题，转头看向梅莉女士。

  “字面意思”

  梅莉女士已经躺平，只闭眼道：“你不会真以为大圣堂给你们的那堆破烂，能把魔王城封印那么长时间吧？”

  奥菲娜：…………

  她确实是这么想的，而且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毕竟当年结界生效后，远远都能看到魔王城被一种模糊的光晕笼罩，且乌洛提再也没能出来……这不是封印成功会是什么？

  “…………”

  “其实，我之所以会建造那座城堡，主要功能并不是用于居住。”

  老人睁开双眼，直直看向头顶的夜空。

  “那是我的居所，更是一个保险装置。如果有一天我完全失去了理智，变成一个只想着破坏与杀戮的怪物，魔王城便会变成我的牢笼。”

  奥菲娜“嚯”地坐起身，惊讶地看向黑暗中的人影。

  “那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道保险。”

  她翻了个身，老人用平静的声音叙述道：“就是没想到我没有用上，反而关住了另一个疯子……也算是没有浪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