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夺宫
作者:九斛珠      更新:2022-03-16 22:07      字数:3924
  五月初的京城, 槐荫正浓, 天气已热了起来。

  端午临近, 本该粽叶飘香, 喝着雄黄酒看龙舟赛, 今年却没人有那闲情逸致。郑彪率叛军迅速北上,即将兵临京城的消息悄然散播, 百姓惶惶不安, 有些地位身份的人,已暗中收拾行囊,准备逃出京城, 到别处避风头。

  皇宫之内,许朝宗瞧着案上雪片般堆积的战报,神色憔悴。

  费尽心机得来的皇位,真到了手里, 却如坐针毡。

  宫廷内外、朝堂上下,事情千头万绪。许朝宗并非游手好闲之人, 登基之初还有重振朝纲的壮志雄心,将皇宫打理清楚后,便没日没夜地扑在案头处置政务,意图控制了京城, 再用帝王之术令两虎相斗, 待猛虎疲弱, 朝廷收回权柄。为此, 许朝宗还花了许多心思, 操练禁军和京畿守军。

  奈何积弊已深,就像一只搁置太久的沉重磨盘,想重新拉起来,谈何容易?

  这一年的时间,只够让他在傅德明的辅佐下恢复京师众官的秩序,对军队和京城外的政事,仍有心无力。反倒是傅德明借着皇帝扯出的大旗,大肆结党营私,安插人手。以至于郑彪搅乱楚州时,身在深宫的许朝宗竟没得到半点消息。

  等叛军杀到京城附近,才措手不及。

  许朝宗即便没有驭人理政的手腕,却也看得清形势。

  傅、魏两只猛虎皆与他有往来,却各怀鬼胎,都压着战乱的消息,将他蒙在鼓里,放任战火蔓延到京城。这背后打的是何算盘,还不明白?

  但事已至此,京畿守军疲弱,未必能敌得住叛贼刀锋。

  许朝宗挣扎许久,终是命人拟旨,发出了勤王令。

  ……

  京城之外,关乎战事的消息,每日都会以快马送到傅煜跟前,随同而来的,是皇帝的动静。在许朝宗的勤王令发出之前,傅煜估摸着火候,给守在泾州的老将岳举递了封密信。

  密信抵达的当日,赵延之以复仇为名,率军攻打魏建。

  这场仗筹谋已久。

  岳举是傅德清的偏将,跟着征战沙场三十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有勇有谋。从前还教过傅煜骑射功夫和兵法韬略,一身本事,在永宁帐下仅逊于老将徐夔。他的身旁,有熟悉魏家情形的朱勋,有年少英武的傅暲,更有镇守一方、胆识出众的赵延之。

  这队人马倾巢而出,合傅家和泾州之力,锋芒极盛。

  魏建帐下固然老将众多,先前已折了周渭和李盛,如今为图谋京城的肥肉,半数猛将和魏天泽都随魏建东行,余下的还要戍守西陲,对北边的防卫便不算太强——若仅是赵延之,还能抵挡,但傅家众将齐至,便力不能敌了。

  攻伐的大军向西南冲杀,虽只有七八千人,几位悍将带领下,竟打出了十倍兵力的气势。

  趁着对方老巢空虚,势如破竹。

  魏建紧盯着京城,拿到勤王令后还没来得及兴奋,军报便接踵而至——短短半日之间连着三封密报,岳举赵延之的兵马夺走了两座城池,消息先后递来。

  而当日傍晚,在魏建大军离京城只剩不足两百里之遥时,又有座城池失手的战报传来,说探到的消息是傅赵两家联手,出兵有八万之众。领兵的是傅德清的副将岳举,和那位以铁骑横扫北地的傅煜。

  魏建闻言,大惊失色。

  后方空虚,若只赵延之一人来袭,着实不足为惧。但如今赵延之投到了傅家麾下,倘若傅家果真趁机攻他不备,杀到遂州,可就大事不妙了!

  情势紧急,魏建怕后院起火,忙召了魏天泽和众将商议。

  行军途中来不及扎营帐,选个空地挂上舆图,周遭兵士戒备放哨,便是个简单的议事厅。

  魏建将军情说明白,众将皆惊,旋即将目光投向魏天泽。

  ——魏天泽这些年在齐州的经历,已是诸将心照不宣的秘密。如今军情紧急,整个定军帐下,熟知傅煜的行事、能知己知彼拦住对方的,魏天泽最合适。

  魏天泽见状皱眉。

  在魏建大军暗中出动前,他就曾劝过魏建,须提防傅家与赵延之合力来袭,应留老将镇守。那老将是魏长恭的拥趸,怕魏天泽这是借机排挤,便联合了两位相熟的将军,一道向魏建进言,只说傅家在楚州动作频频,定是紧盯着京城的肥肉。哪怕有可能侵扰后方,最多也就派赵延之打打闹闹,怎会派重兵出动?

  若留他在此,不过平白浪费兵力,京城那边争抢时,魏家怕是要吃亏。

  魏建斟酌了两日,觉得这话有道理,没听魏天泽的建议,只留个差不多的将领镇守。

  魏天泽虽气闷,却因父子间并无亲情,几番建言被驳回,只能作罢。

  谁知今日,果真出了事。

  他紧紧皱着眉头,将众将环视一圈,道:“傅家出兵侵扰,是为迫使父亲调兵回去救援,最终图谋的仍是京城。傅煜是永宁的兵马使、顶梁柱,定会亲自去京城。这探来的消息,恐怕有些差错——至少这节骨眼,傅家不可能分数万兵力出去。”

  这消息是真是假,魏建没有万分把握。

  他只将眼色一沉,道:“你笃定傅煜会去京城?”

  “绝对是他领兵!”魏天泽抬剑,在舆图上一指,“傅家的图谋,诸位都清楚。放任叛军攻破进城,傅煜一旦先于我们进城,原本属于惠安帝的东西,就该属于他。这种大事,不可能交给偏将去做。”

  “屁话!”那位先前差点被魏天泽留守的老将冷哼。

  魏建跟这些老将相处多年,知道彼此性情,看了眼那位的神情,便知其意。

  遂嗤笑了下,在魏天泽肩上拍了拍,“永宁的兵马使是傅煜,节度使却是傅德清。首功归了他,傅德清去喝西北风?当老子的正当壮年,他做儿子的就——”说到这里,意思已十分明白,只意味深长地看了魏天泽一眼。

  魏天泽碰上那双狠厉又带几分警告、怀疑的目光,心里猛地一跳。

  在齐州十数年,他知道傅家父子的性情,凭着这半年陆续探来的军报,也能从蛛丝马迹中猜个大概。譬如与许朝宗的往来、在京城的布置、吞并宣州、收服赵延之,种种要事,悉数付于傅煜之手。而傅德清所做的,只是坐镇永宁,免除儿子后顾之忧。

  也因此,这回京城的事,定会是傅煜亲自解决。

  但这些些,都只是他的推测。

  而魏建本性贪婪,极享受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位置。这些年紧握着权柄,不敢有半点放松,哪怕对最器重的嫡长子魏长恭,也是既器重栽培,又暗自提防。以己度人,自然认定傅家权柄会牢牢攥在傅德清手里。

  若他执意力陈傅家的情形,魏建非但不会信,甚至可能会起疑心。

  十数年的分离,被幼年舍弃、作为棋子、没养出感情的儿子,在魏建心里能有多少分量?经得起几次猜疑?

  魏天泽一时语塞。

  倒是那位老将附和道:“京城那边,必是傅德清亲自出手。傅煜前两月在泾州盘桓,想必是为此事刺探消息。如今父子兵分两路,是想围魏救赵,逼迫将军自乱阵脚,为后方安定分兵救援。若将军不救,傅煜夺了遂州,隔断咱们的后路,到时候,处境就难了。”

  魏建颔首,颇以为然。

  遂有人建议,“要对付傅煜,还是小将军最合适。”

  “有道理,上回长武关之战,我们就是吃了不知敌兵的亏。傅煜的本事、打法和弱点,小将军最清楚,且小将军智计过人,想必有办法对付。”

  这般几句劝谏,魏建也觉妥当。

  若后方安稳,他自然想尽量多带人去京城,奈何事已至此,后院起了火,总得有人回去。遂不顾魏天泽的反对,命他回兵营救。

  魏天泽气闷难当,却劝不住魏建,只能忍气含怒,带几位将领往回赶。

  在他走后没多久,魏建便遭到了阻拦——由傅德清亲自出手,在必经之地设伏。

  这原本是京畿守军的地盘,如今因郑彪的围城突袭,已然疏于防守。傅德清忽然跳出来,着实出乎魏建所料。没了魏天泽,傅家众将摸不准傅德清神出鬼没的打法,加之夜色黑沉,傅德清且战且退,纠缠阻挠,硬生生拖住了魏建进兵的脚步。

  战事时机稍纵即逝,这拖延出来的空隙,足以敲定生死。

  ……

  天色将明时,细雨淅淅沥沥。

  已阴沉了数日的京城,自昨晚下起雨,到此刻仍缠绵不止。

  郑彪一路所向披靡,冲破京畿守军的防线后,于昨晚半夜杀入京城,奔向皇宫,凭着那股一路屡战屡胜的骄纵得意劲头,将禁军杀得七零八落。

  傅煜冒雨整兵于二十里外,因勤王而公然踏入京畿的两万人马整齐列队,静肃无声。

  斥候飞速往来,待郑彪杀入皇宫、击溃禁军的消息递来,当即挥兵前行。

  若早一分,便没法借刀杀人。兵攻京城、弑君篡位的名声,能让别人担最好。

  若晚一分,贼军杀得兴起,没了禁军抵抗,若将刀锋对准无辜百姓,便有失本意了。

  细雨浸透衣衫,马蹄踏过软泥,如闷雷滚滚而至,不过转瞬之间,如黑云压到京城。

  郑彪才拿下皇宫,巨大的惊喜冲击之下,还没来得及庆祝,便听到了勤王之军攻来的消息。他从楚州的土匪窝里,以微末起身,一路所向披靡,收编乱民和投靠而来的兵士,若起初还有几分畏惧,此刻却都变成了骄矜自负。这一路碰到的官兵虽人多势众,却都不堪一击,就连京畿守军和禁军也不过如此,何惧其他?

  打!哪里来的,赶回哪里去!

  郑彪满心豪情,乱兵斗志昂扬,却在遇到傅煜的剑锋时,轰然粉碎。

  整夜无眠的京城里,家家紧闭门户,躲藏着不敢开门窗,街巷之间,横行的乱兵碰到训练有素的傅家军,溃散四逃。京城的地图割据,傅煜了然于胸,进城前已然分派了兵将,各领一路,如密网般压过去,将残寇驱逐殆尽。

  而傅煜则身披重甲,带着杜鹤和二十名护卫,直奔皇宫。

  那里,等待他的,应该是狂喜与惊慌交织的郑彪,应该是身首异处、死在皇位的许朝宗。

  ——为保无虞,在叛军入城之前,傅德明已预先布置人手,埋伏在皇宫各门,倘若许朝宗逃出,便可趁乱斩杀。亦安插了人手,趁乱混入宫中,借机行事。何况,身为一国之君、皇家血脉,许朝宗想来也不会懦弱到弃宫而逃的地步。

  孤立无援、四面楚歌,握在许家手里的皇权崩塌是已然注定的结局。

  即便死,他也该死在皇位上。

  然而这些年几乎算无遗策的傅煜,这回却只猜对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