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酸
作者:九斛珠      更新:2022-03-16 22:07      字数:3517
  贺清澜的父亲贺源中是建昌帐下颇有名气的老将, 五十岁的年纪,论敏捷身手, 却不逊于少年英雄, 老而弥坚, 勇猛过人。他自幼长在此处, 虽非名门望族,却是从最底下的小兵摸爬滚打起来, 浑身都是本事。

  只是性情耿直,不会屈意逢迎, 偶尔喝了酒, 还能撸起袖子骂几句上峰,直言不讳。

  也因此,他并不太得上峰的欢心。

  数十年历练,如今也只混了个都尉之职, 驻守外围,甚少到姜邵跟前露脸。

  不过他在建昌帐下的名气并不小——此人弓马骑射的本事极精湛, 纵上了点年纪,寻遍建昌帐下, 也没几个人能跟他打个旗鼓相当。这般能耐却不得重用, 众人好奇探问之下, 都知是他脾气过于耿直, 惋惜之余, 却也颇佩服他的本事和爽朗。令他名声更响的, 则是女儿贺清澜。

  贺清澜年才十七, 是贺源中三十多岁时得的幼女,极得宠爱。

  彼时贺源中年壮气盛,却不得重用,苦闷之余,便将心思花在女儿身上,教她自幼习武识字,挽着小弓箭跟他学。

  贺清澜天资聪颖,学东西很快,幼时羡慕军营里威风,也很用功。

  到十四五岁时,已是箭术精湛,身手出众。建昌帐下演武,她以女儿之身赢了数位比她年长的小将,骑射应变皆格外出彩,名声大噪。旁人但凡提起贺源中,都会夸一夸这位少女,而姜邵这回特地请贺清澜随身保护爱女,也是看中了她这身本事。

  贺清澜并未辱命,途中警醒尽心,回来后得了姜家一份极厚的谢礼。

  这趟远游,关乎傅家和魏家的事,贺清澜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听姜邵派人来问,想给她封个女武官的职位,陪姜黛君嫁往遂州时,贺清澜便颇为犹豫,跑到父亲帐中讨主意。

  贺源中颇有耐心,听她倒完苦水,问道:“做个女武官带兵打仗,不是你一直想做的?”

  “我确实想学着领兵上战场,但……”贺清澜拧眉迟疑,“若跟着姜姑娘过去,往后必得给魏天泽父子效力,我不愿意。”

  “这是为何?”贺源中诧异,“我听人说,那魏天泽挺有本事,从前还是那傅煜的偏将。”

  “就为这个!父亲可知,魏天泽是如何回到魏建身边的?”

  这事儿贺源中如何能知道?

  若不是姜家的婚事,隔着百里山水,他都未必能知道魏天泽是魏建儿子这回事。

  贺清澜遂搬个凳子骑坐着,拿个匕首嗖嗖削果皮,道:“傅煜的大名我仰慕已久,去齐州前也留意过魏天泽,到那边偷着打听,才知道傅家原本十分器重魏天泽,处处重用提拔,他那身本事也是傅家兵将教出来的。傅煜跟他是生死袍泽,家里兄弟几个,跟他感情也很好。却不知为何,前年他忽然就销声匿迹,再没露过踪影。那天我跟傅昭射猎,又碰见他逃出来,捉了我们当人质,还纵火烧佛寺。”

  她将当日情形详细说给父亲听,连同过后傅昭不经意间流露的态度也一并转述。

  “我当时就觉得奇怪,怎么原本亲如兄弟的人,竟闹到那地步?见他认了魏建,更是不解。后来他跟姜伯彦密谈,父亲你猜,我听到了什么?”

  贺源中眉头一皱,“你去偷听了?”

  “谁让姜伯彦鬼鬼祟祟的。”她撇了撇嘴。

  贺源中取过旁边刀鞘便去轻敲她脑袋,“那魏天泽是何等人物,若被察觉,当心小命!”

  贺清澜闪身避开,“其实魏天泽当初去齐州,是魏建安排的。傅家底下那些人再厉害,谁会对七八岁孤苦伶仃的小男孩起戒心?他藏了这么些年,学了一身本事不说,将傅家底细摸得清楚。傅家察觉了他的事,不舍得杀,这两年都关在牢里。照理说,傅家对他恩重如山,军中兄弟与他同生共死,他总该悔改吧?谁知逃出牢狱,便拿傅昭当人质,险些害死我。这对父子,呵——”

  她冷笑了下,面露不屑,“当爹的心狠手黑,拿亲儿子当棋子。魏天泽也没好到哪,处心积虑恩将仇报,没半点信义!这种人家,哪里值得追随?连生死袍泽都能背叛,谁知往后会不会过河拆桥!”

  她说得义愤填膺,贺源中听得瞠目结舌。

  他耿直了一辈子,最看不上的就是背信弃义,给兄弟插刀的小人。

  而对于魏建这种为父不仁的,也瞧不上眼。

  愣怔了半晌,才道:“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这话果然不假。魏建当年玩阴招骗爵位,生个儿子也是这德性。哪比得上傅德清英雄气概,生出的傅煜顶天立地,”

  ——时隔两三年,傅德清深入敌腹斩杀鞑靼老将的消息传开,贺源中对这等生猛的人打心底里佩服,连带着对傅煜都极有好感。

  贺清澜深以为然,“从前只是听说永宁治下清明,这回亲眼所见,果然不是假话。”

  “傅德明在朝廷的本事,我也听说了些,是个厉害人物。”

  贺清澜听他夸傅家人,觉得高兴,笑眯眯道:“父亲也觉得傅家比魏家更好,对不对?”

  贺源中是个粗人,瞧不出女儿那点小喜悦,只颔首道:“这样看来,你还是别去遂州了,往后情形如何还不好说,咱别去沾魏家的骚气。姜邵这手段,我也瞧不上。”说完了,又掀须道:“傅家倒有些意思,正巧你哥在京城,若有机会,可以探探态度。”

  “父亲英明!论本事、气度和胸襟,傅家兄弟都能高出几筹。”

  “嗬!跟着走了一趟,对傅家好感不浅呐?”

  贺清澜笑而挑眉,“谁让父亲从前总夸傅家人骁勇善战。”

  ——在傅煜屡立战功时、铁蹄踏破鞑靼时、率兵平定叛乱时,贺源中私下里可没少夸他年轻英武,有勇有谋。

  ……

  千里之外的齐州,备受赞誉的傅煜这两日颇为忙碌。

  烽烟已起,人心思变,寻常百姓尚未察觉,傅家却是盯得清楚。从西边的泾州,到南边的楚州,连同京城的消息在内,千头万绪,皆汇到傅煜父子手里。比起从前的一方军政庶务,如今又添了许多大事,须由他处置的事也堆成了山。

  时移世易,傅家既不甘只做一方霸主,帐下的幕僚谋士自然不能拖后腿。

  傅煜父子精力有限,加之战事隐隐逼近,这些事便须交由众人分担。

  这两日里,抽调兵马的事,傅煜悉数交予杜鹤去安排,他和傅德清则按着这几年留意考察的结果,从永宁帐下的文武众官吏挑些可堪信重、托付大事的出来。这般安排,是为图谋天下做铺垫,马虎不得,父子俩便挨个召来深谈,将无需父子俩亲自处理的政事和军务分摊出去。

  而后按先前的计划,提拔一批官员,为这些梁柱添上助手。

  好在永宁治下安定清明,傅家这些年任用的都是有真才实干之人,加之名声在外,几十年间引得不少饱学有志来投,如今要擢拔用人,倒也不难。

  这日傅煜忙了整日,从衙署出来,已是月升中天,蟾宫正明。

  他从清晨费神到此刻,午饭晚饭都在案头对付,起身时稍觉头昏脑涨,走在路上被寒风一吹,才算清醒了许多。回府后也没去两书阁,抄着近路,径直往南楼去——离别迫在眉睫,一旦动兵,必又是数月的两地相隔,他这几日若得闲暇,几乎都马不停蹄地奔往南楼。

  夜深漏静,昏黄的灯笼光亮从竹篱透出来,门前两排风灯轻晃。

  小厨房里残余的饭菜香气飘出来,熟悉而令人眷恋。

  傅煜进了屋,里头颇为安静,周姑带着玉簪熏香,秋葵在里间铺床,攸桐不见踪影。

  想必是在沐浴。

  傅煜不惯跟丫鬟仆妇挤一处,便踱步到侧间,坐着歇息。

  书案上玉鼎精致,有芙蓉香袅袅而起,旁边摆着半盘没吃完的果子,他随手取了来吃,坐到攸桐常用的那把圈椅里,阖目养神,缓缓揉搓眉心。满身疲乏渐褪,里面还没传来攸桐沐浴毕的动静,他睁开眼,打算翻本闲书。

  最先入目的是食谱,他爱吃,却没兴致瞧。

  旁边是本诗集、传奇话本,都是姑娘爱看的。

  再旁边……

  傅煜心思微动,取那本账册来瞧。

  ——涮肉坊生意红火,他都看在眼里,但究竟花费多少、每月赚多少,他并不清楚,却很好奇。随手将手头那本翻完,傅煜瞧着如水的进账,颇为讶异,见旁的账册都整齐摞在背后书架上,又抽两本出来。

  账目做得细致,条理分明,傅煜粗略扫过,翻开某页时,装订牢固的账册里,忽然有张纸轻飘飘的掉落出来,扣在桌上。

  那显然是夹在账册里的,质地花色皆迥然不同。

  他随手捡起,欲放回去,目光却在看清那上头的字迹时顿住——

  “已和离了。”

  “彼之所求,与你大相径庭。红尘烟火,山水林泉。权谋韬略、群雄逐鹿。”

  “他不适合。”

  简短的几行字句,中间还胡乱画了几笔隔开。

  傅煜愣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其中所指。

  纸上字迹行云流水,颇为陌生,但傅煜依稀记得秦良玉那晚在涮肉坊里,写歪诗给攸桐送毛笔时情形。稍加回想,几乎无需多猜,便已笃定这几句话是出自谁的手——换了旁人,也不会留下这字条证据。

  傅煜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不满,还是该好笑。

  目光在那纸上逡巡两遍,渐渐的,又泛起种难言的滋味来。

  山水林泉确实是攸桐心之所向。

  但他不合适,秦良玉难道就合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