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重礼
作者:九斛珠      更新:2022-03-16 22:07      字数:3608
  旧岁将尽, 日渐天暖,不过夜晚仍冷得透骨。

  南楼里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廊下喜红的灯笼摇曳,彻夜不熄,甬道两侧的风灯朗照,满院尽是昏黄光芒。丫鬟仆妇们劳累了整日,也不觉得累, 因正屋里暂时没吩咐, 便围在厢房拿干果磨牙聊天,压低了声音笑闹。

  周姑和烟波坐在廊下炭盆旁, 各自围了厚厚的斗篷,也不觉得冷。

  这一年半里音书两绝, 两人说着府内外的琐事, 兴致勃勃。

  从戌时到子时二刻,屋门始终紧闭,偶尔有克制不住的动静传出,隔着层层门扇,也变得细微隐约, 吹散在夜风里。厨房里温水的丫鬟探头探脑瞧了许多遍, 周姑起初还不以为意,后来留意听梆子, 才惊觉已过夜半, 不由暗暗咋舌, 有点担心少夫人。

  ——傅煜久经沙场, 龙精虎猛,是能日夜不寐连轴转的人。若是和离前夫妻圆房,或许还能克制着疼惜些,如今攒了两年的相思,新账旧债一起讨,就是神仙都克制不到哪里去,攸桐那身板儿怎么承受得住?

  想了想,默默回屋,去取了些药膏备下。

  到子时过半,屋里才传来些许动静。

  傅煜鬓发散乱,身上随意裹了件外袍,赤脚走到次间,随手取个小物件挥向门扇,听见外头周姑回话的声音,才吩咐道:“备水沐浴,不必留人伺候。”声音低沉沙哑,藏着满足的欢愉。

  攸桐瘫软在榻上,努力抬起眼皮,红着眼睛瞧向那可恨背影,又缩回锦被蒙住脑袋。

  丫鬟仆妇从侧面的小门抬水进去,又乖觉地退出。

  傅煜半跪在榻上,俯身下去,隔着锦被低声问她,“还能动吗?”

  回答他的是两声有气无力的哼哼。

  他试着想掀开锦被,攸桐浑身力气都用在了两只手上,死死揪着不肯松手。傅煜失笑,便拿锦被裹着,将她抱到内室,洗去满身的汗腻。出来时,周姑已趁机往床榻上换了崭新洁净的被褥,攸桐钻进去,便再也撑不住,散架似的睡死过去。

  次日清晨起来,竟已日上三竿。

  满身疲惫并未消却,她脑袋里昏沉沉地,转过身想接着睡,猛然一根弦拨动,才想起这是新婚的头一日,照理该去拜见长辈,不宜睡得太迟。

  这念头冒出来,残余的睡意吓跑了大半,她掀开眼皮,旁边空空荡荡,傅煜不知踪影。

  强撑着坐起身,便见身上胡乱套了件寝衣,盘扣都系错了,衣襟半敞。目光落向胸前手臂上醒目的吻痕,昨晚最初的疼痛和后来的劳累便又浮上脑海,她暗暗咬了咬牙,这才疲惫地叫烟波进来。

  烟波就在次间里候命,疾步进来,温声道:“少夫人不多睡会儿吗?”

  “不能睡了。得去寿安堂。”

  “将军说不必着急的。”烟波掀开帘帐,就见攸桐裹着锦被,脑袋半垂地坐在榻上,便笑道:“他说前晌有事要出城,晌午才回,让少夫人等他回来,再一道去寿安堂。时辰还早呢,能再睡会儿,若是饿了,我去端碗粥来。”

  这样看来,傅煜还算是有点良心,有他的公务做借口,后晌去拜见长辈也未尝不可。

  攸桐绷着的那根神经霎时松弛,不待烟波多说,闭着眼睛又倒在榻上,蒙头再睡。

  这一觉睡得舒服惬意,醒来后拿温水泡了会儿,难受才褪去大半。

  小厨房里饭食齐备,到了午时,傅煜果然回府用饭。

  比起攸桐晨起时的无精打采,懒怠走路,他整个人神采焕然,一身磊落端贵的松烟色长衫,乌金冠束起满头乌发,如峭峰陡峙,肩宽腰瘦,双腿修长,健步而来时虎虎生风。那双眼睛深邃沉厉,如往常端毅,越过满院仆妇丫鬟,到了攸桐跟前,才稍稍和缓。

  “缓过来了?”他搁下手里一方锦盒,觑着她问。

  攸桐脸颊微红,扭过头没理他,只出门叫人摆饭。

  傅煜不以为意,自笑了笑,用完饭,便带她去寿安堂。

  ……

  离除夕只剩三天,加上昨日办了场盛大婚事,将宾客都聚在一处招待,傅家上下忙碌了整日,这会儿那股忙碌劲头还没散。

  寿安堂里倒是颇清净。

  昨日设宴时,女眷由沈氏婆媳和韩氏招待,傅老夫人陪几位要紧客人坐了会儿,便回寿安堂歇息。后来陆陆续续有人来问安,至晚间才算安生,老夫人歇得晚、起得迟,也才用过饭,在院里看仆妇浇花。

  韩氏与她感情好,陪在旁边,沈氏婆媳几个也都在周围凑趣。

  不过比起从前沈氏有意恭维讨好时的婆媳和睦,如今显然是新宠换旧爱,韩氏紧随在旁,沈氏退在旁边,跟从前的一家独大迥异。好在韩氏也非恃宠而骄的人,虽在接内宅事务时不留情面地指出沈氏许多错漏,日常相见,也是以晚辈之礼相待,闹过那半年后,还能勉强相安无事。

  ——毕竟沈氏是相爷夫人,又是长辈,纵不在老夫人跟前受宠,地位却仍不可撼动。

  待夫妻俩进门行礼,老夫人便带众人入厅,少顷,傅德清和傅昭也到了。

  寿安堂里宽敞,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屋子也不嫌挤,傅煜携攸桐站在当堂,先朝长辈拱手,说前晌有急事需他出城处置,不好让攸桐独自来,才会耽搁到如今,请长辈海涵。

  傅德清笑而不语,老夫人不知外面情形,倒是信了。

  从前再多的不满、龃龉,到如今,俱成往事。

  她瞧着孙儿那副新婚得意的模样,心里也自欢喜,待夫妻行礼时,便道:“修平既这般看重你,闹出那些事后仍执意娶回来,也是男的,往后夫妻相处,自该和睦谦让。我傅家不同别处,男人征战在外,又是齐州百姓之表率,行事更须谨慎周全。你那涮肉坊的事,修平说过,既是诚心去做,往后也不拘着你。但魏氏,进了傅家的门,便须记着,永宁帐下的万千百姓,每一双眼睛可能都盯着你。府里府外,须牢牢记着傅家少夫人的身份,举止不可有失。”

  冗长而郑重的一番话,年近古稀的老人说得颇为漫长。

  攸桐端然跪在垫上,行礼恭敬道:“祖母教诲,孙媳妇记下了。”

  “这玉镯是修平出生时,我和他母亲商量,命巧匠打造,又请高僧开过光的——”老夫人抬手示意,旁边仆妇双手捧上锦盒,她从中取出枚玉镯,亲手递予攸桐,“如今归你了。”

  攸桐伸双手接过,便见那玉镯通透精致,却不见人养过的莹润。

  而那样式色泽也是熟悉的——先前每回见韩氏,那位腕间都是这样一只玉镯,旁的首饰虽换来换去,手镯却始终没添,想来也是田氏留给傅晖儿媳的。这玉镯随傅家男儿而生,请高僧开光封存,当做婆母送给儿媳的礼物,寓意颇深,自是格外贵重。

  她上回进门,没听见长辈教导,更没见着这般贵重礼物。

  而今老夫人肯拿出来,显然也是认命了。

  攸桐郑重收下,而后给傅德清行礼。

  傅德清倒是没旁的叮嘱,只说攸桐既进了门,往后便是一家人,夫妻须扶持同行。

  到了沈氏,那位脸皮倒是够厚,浑然忘了从前要害性命的事,泰然喝茶。剩下几位妯娌,即便不知沈氏谋害性命的内情,眼瞧着沈氏受罚跪祠堂又被夺管家之权、秋娘夫妇受罚、攸桐和离出府,岂能嗅不出端倪?夹在祖母和婆母之间,待攸桐的态度便不过分亲热,却也不冷淡。

  满屋女眷里,没了傅澜音,便是韩氏态度最为亲热了——

  “南楼的事,先前都是周姑照看,她行事向来谨慎周全,这回筹备婚事新房,还多亏了他。原本该添些人手,又不知你爱挑哪样的人使,便暂且没添,明儿我再把人叫来,咱们一道挑可靠的人来使,往后用着也放心。好不好?”

  攸桐自知她这是避嫌,虽掌内宅中馈,却无意在谁跟前安插人手。

  遂莞尔笑道:“多谢大嫂费心。这两日忙着过年,等闲下来再添也不急。”

  “也好。”韩氏为这两件大事,确实忙得焦头烂额。

  寿安堂里气氛融洽,攸桐也暗自松了口气,回南楼后,趁着傅煜去书房理事,便找来周姑,打算赶在过年前将小厨房收拾出来——昨日婚宴上,傅澜音没来闹腾,等忙过年底这两日,小姑子定要回娘家来凑热闹,到时候,还不得拿美食招待?

  她在梨花街的那座院子打算留给杜双溪住,那位大半时间耗在涮肉坊里,若手痒做菜,食店的厨房管够。

  攸桐和夏嫂积攒下的那些宝物,还是搬到南楼才能物尽其用。

  遂寻了人手,列出单子,从厨房的炊具、酱菜到书房的闲书画轴,连同账本一道,由烟波亲自盯着,装箱搬运。

  这些琐事安排罢,已是暮烟渐起,飞鸟投林。

  攸桐昨晚被折腾得厉害,又是初次行房,身上难受得很,趁夏嫂准备晚饭的功夫,先到屋里歇着。睡意朦胧之间,听见外头隐隐传来说话声,迷糊着眼睛翻身坐起,趿着鞋下地,还没走到次间,便见外面人影一晃,傅煜走了进来。

  若在往常,她该迎上去,温婉贤惠地帮着夫君宽衣,再倒杯热茶解乏。

  但瞧见傅煜伸手解披风的那一瞬,攸桐不知为何,脑海里竟浮起昨晚他拽开衣领酒气熏熏扑过来的模样,而后,便是恃强凌弱,攫取欺压——不说破瓜时的疼痛,光是胸脯软肉上狗啃似的痕迹,看着都觉得疼。

  原以为他克制自持,会留着分寸慢慢来,谁知喝了点酒竟也是个衣冠禽兽。

  攸桐朝前的脚尖顿住,鬼使神差地竟往后退了两步。

  傅煜才浮上眼底的笑意微僵,心生不解。

  她明明是听见动静迎出来的,发髻微散,衣衫半乱,迷糊没睡醒的样子别有慵懒风情,他还打算抱到怀里一亲芳泽,怎么却忽然往后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