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赔罪
作者:九斛珠      更新:2022-03-16 22:04      字数:3092
  屋里沉默片刻, 沈氏觑着攸桐神色, 那位安然靠在美人榻上, 似笑非笑,眼眸冷淡。

  那近乎玩味的眼神太过露骨,沈氏心里万般膈应。

  不过事已至此,既惹得傅德明震怒, 总得早些平息。沈氏料她一个晚辈, 不至于穷追不舍, 遂咬了咬牙,含糊道:“我今日过来, 是为先前去十里峰的事。当时是我疏忽,没照顾周全,致使你身陷险境, 我很愧疚。外头有几样补品,都是上等难得的,给你补补身子。”

  “补品倒不缺。”攸桐淡声,眉峰微挑,“方才伯母说……抱歉?”

  沈氏颔首,“那天的事, 是我做得不妥。”

  “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攸桐瞧她言语含糊, 笑容也冷淡起来,“伯母身份贵重, 不肯与我同乘, 也是常情。哪来不妥之处?还是说, 这里面还有旁的事,令伯母心中不安,才特地过来?攸桐愚钝,无端不敢受这东西,还请伯母说明白。”

  这便是不肯糊弄、留她体面了,沈氏神情一僵。

  攸桐也懒得虚与委蛇,丢下茶杯,目光渐而锋锐。

  “当日挑事的地痞都已落网,也都招了些内情。据他们招供,是伯母指使身边的人找他,谋害于我。这事儿着实耸人听闻,我起初还不敢信,毕竟以节度使夫人之尊,找市井无赖的地痞,谋害自家人,这事儿实在下作卑劣,为人不齿。如今伯母既来了,我倒想冒犯长辈多问一句,这事是否属实?”

  话音落处,眼眸锋利,直直盯到沈氏脸上。

  沈氏未料她竟会如此直接,脸上登时青白交加。

  下作卑劣四个字,如火炭烙在脸上,叫人脸颊滚烫。

  她对着攸桐的目光,分明瞧见其中的嘲讽。

  嫁进傅家这些年,沈氏因温柔顺从,会察言观色,除了早年受过老夫人一些责备外,还没人敢这般不敬,当着面骂她。心里暗怒腾起,她揪紧了袖口,想翻脸出去时,脑海里却腾起傅德明昨晚的盛怒威胁、冰冷目光。

  魏攸桐既这般问,定是已知实情,把握十足。

  她强自按捺,默念了几遍能屈能伸,才低声道:“是我糊涂。所以今日过来,特地赔罪。”

  “果真是你?”攸桐腾地坐起身,没打算给她留情面,冷声道:“攸桐自问从未得罪于你,怎么却要遭此横祸?当时那些地痞生事,若不是夫君来得及时,我早就遭了毒手。更别说,后面还有刺客。便是那些蛇蝎心肠的毒妇,也做不出这样龌龊下流的事,伯母——你可是有诰命的节度使夫人。做这种龌龊事,谋害自家人,就不怕愧对傅家祖宗?”

  “千错万错,都是我一时糊涂。”沈氏咬牙低声,脸上涨得通红。

  “你一时糊涂,我却险些丢了性命。”攸桐冷笑了声,别过脸去,没理她。

  这态度着实锋锐,不给人半点台阶,沈氏被她当面唾骂,脸上挂不住,沉声道:“事已至此,该罚的我会去领。攸桐,你也别太过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想见。傅家就这么点地方,往后总要朝夕见面。我终归是长辈,纵有错,也该家规处置,你这言辞未免过分。”

  “原来是仗着长辈的身份,有恃无恐。我遭人谋害,连骂几句主谋歹毒都不成?难道该跟伯母似的,当面温和亲热,背地里再算计使坏?”见沈氏一噎,又道:“或者,伯母是在威胁?等这件事平息了,再穿小鞋给我。”

  这话着实戳中了沈氏心中所想——今时今日,她谋划不周,只能认栽。但来日方长,魏氏千里远嫁,都在这内宅里过日子,能使绊子的地方太多了。

  沈氏索性撕开脸皮,沉声道:“见好就收,这道理你该明白。”

  这道理攸桐当然明白。

  若她须留在傅家,或者还跟从前似的孤苦无依,如履薄冰,确实不该得罪沈氏。毕竟,凭着节度使夫人的身份,往后沈氏若想给她使坏,多的是办法。

  但是到这地步,梁子已经结了,她退让半步、留足颜面,沈氏就会待她好?

  不可能的事!

  就沈氏这性情,虽不到睚眦必报的地步,今日栽的跟头,往后也会找补回来。

  倒不如以攻为守,叫她心生忌惮,还能安稳些。

  遂冷笑了声,道:“伯母有手段打压我,我也未必没有自保的本事,到时候会不会又搬石砸脚,还不好说。用卑劣手段勾结外贼,对付自家人,这本就是十恶不赦的事。伯母今日既然过来,想必是伯父的意思,让你给晚辈赔罪认错,可见他的决心。我在府里没仇家,往后但凡栽跟头,都会先往伯母头上查。你猜,伯父更看重府里的安稳,还是伯母的颜面?”

  傅德明更看重哪个?

  换做从前,沈氏或许还会妄想丈夫维护她的颜面。

  但昨日书房里,傅德明盛怒之下,话已经说得明明白白。

  东西两院齐心协力,比夫妻父子都重要。若她再生事闹出罅隙,傅德明会如何取舍?

  沈家还指望她提拔照拂,她若当真离了傅家,该如何过活?

  沈氏简直不敢往下想。

  为一个无足轻重的魏氏,拿她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去冒险,着实不值当!

  她攥紧了手帕,看着攸桐那安之若素的态度,恍然意识到,这个看似不抢不争、年少懒散的魏氏,有些事上看得比她还明白。而安分守己、偏居南楼的姿态下,也藏着刺人的锋芒——譬如那次在寿安堂与老夫人对簿、譬如这次借力打力。

  涨红着老脸沉默权衡半晌,沈氏才站起身。

  “这件事,抛开长幼尊卑,毕竟是我做得不对。伯母在这里给你赔罪。”

  说着,竟自浅浅一福。

  攸桐侧身,并未全然避开,见她有了顾忌,心里稍稍踏实,遂颔首道:“方才那些话,也是想提醒伯母,相安无事则两得其便,图谋不轨则损人不利己。我腿脚不便,就不虚留伯母了。”

  沈氏哪还有脸留在这里,强撑着说了句“安心养伤”,便孤身走了。

  ……

  沈氏走后,屋里便安静下来,外头夏嫂和杜双溪忙着做饭,攸桐则瘸脚跳到侧间,翻出那本涮肉坊的策划书,独自发呆。

  去岁初入傅家,至今一载有余,许多事亦悄然变化。

  最初和离的念头,始终未曾消却。

  先前想着探清傅煜的态度再做定论,是因彼时府里相安无事,她多留数月,少留数月,并不影响。那等情形下,若执意求去,哪怕傅煜最终答应了,傅煜父子心里,也难免觉得她矫情天真,不顾傅家声名大局,暗存几分不满怨意,于她往后的处境无益。

  如今,沈氏却给了她绝好的由头。

  一个非但不会令傅家迁怒于她,甚至还会存几分愧疚的由头。

  摆在她跟前的,也就只有两条路——

  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干净利落地狠心离开傅家,或者为了傅煜那点情意,留在府里。

  若留了,即便沈氏有所忌惮,往后每日照面,难免跟唇齿似的磕磕碰碰,非她所求。若走了,则得遂所愿,不留把柄,对傅德清和傅澜音姐弟的愧疚不舍便罢,唯一作难的是傅煜。

  想到傅煜,眼前便立时浮现出他那张脸来。

  震慑边塞的铁腕、威仪峻整的风姿,这个男人惊才绝艳,毋庸置疑。

  从成婚之初的淡漠冷厉,到后来的照拂退让,直至如今……

  许多事浮起,他在京城的那些小心思、在浴桶里的有意色诱、在南楼的朝暮相处和嬉笑打趣,乃至那回借酒而来的亲吻、歉疚的话语、贴心的许诺,甚至抛开兵马副使的威仪冷厉姿态,抱着她冒雨回来,温柔照拂。

  说不动心,那是假的。

  他在她心里的分量,也早已不止动心那么简单。

  但如今的情势,不破不立,若稀里糊涂地留着,往后会走向何处,攸桐实在没把握。这门婚事开始得狼狈不堪,藏在心里,终究是个心结。

  而沈氏这个主动送上门的挡箭牌,又着实好用。

  她沉默着坐在侧间,从窗户缝隙望出去,对着树影屋檐发呆,直至日头西倾,淡金色的光影从墙根慢慢挪到墙头,而后只剩霞光余晖、飞鸟倦还。小厨房里炊烟升起,传来丫鬟仆妇的低声笑语,屋里渐渐昏暗,攸桐恍惚想起一句诗。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她临窗坐着,竟自笑了笑,忽听外头脚步轻响,目光挪过去,就见傅煜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