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大开, 里面一片寂静。

  王辙尚且没有进城的, 这里面已经是一片被掠杀过的迹象, 尸体被雪掩埋了一半，血气被那凉意给压了下去，这惊心动魄的场景只有几位站在前面的将领看到了, 目光都有着藏不住的震惊。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 他们昨天派探子前来查探, 昨日还是人来人往的城池，一夜之间已经变成了废墟。

  打开了城门之后，便是一片的寂静。

  王辙目光在雪地上面的脚印上面打了个转——雪是两个时辰前停的, 这脚印如此清晰, 便是这雪停之后印上去的。

  王辙示意部下缓缓地撤退，近万铁甲，都面色冰冷，看着那冰雪都忍不住露出了严峻的表情。

  终于, 等到缓慢地退到了一公里之外之后, 王辙面色冷峻, 立马下令，“撤！”

  话音落下, 所有的军队便打马掉头, 往营帐的方向飞奔而去, 只见他们走过的雪地上面猛然绷紧了绊马绳, 随机那匈奴人便从那雪包后面猛地冲了出来, 金戈声声, 在大雪中，开始了一场厮杀

  后退三十里，手下的折损还在清算，外面滴水成冰，这营帐里面的气氛也是冷得有些吓人。

  这一次的攻城，败了。

  但是还算是及时止损，损失不算大，保全了大部分的兵力，尚且还有还击之力。

  要是再晚上一步，少退那么个几百米，那么所有的骑兵都会被直接绊倒，等到那时候那匈奴人趁乱杀进来，怕这一回，怕是谁也走不出去这片雪地了。

  那匈奴人大抵也是看这群汉人快完全离开了他们的陷阱，生怕他们就这么走了，这才火急火燎地抢先杀了出来，反而给了他们撤退的机会，王辙带兵老练，退得很快，到底还是保住了大部分的兵力。

  损失清点了出来，送来营帐给各位降临过目了，损失尚小，但是营帐里面的气氛却是没有一点儿地好转，反而异常地冰冷。

  这一次本来也是奇袭，但是那匈奴人却提前一天知道了这件事情，并且在夜里面就将城里面的人撤走了——

  他们又是如何知道的呢？除了奸细之外，不做他想。

  骆雪没有说话，其他人也没有说话，但是他们都知道，这军中，出现了奸细，但是那奸细是何人尚且不知道

  这是一个万分棘手的问题。

  参与了全程的将领不多，但是也不算少，十个人总是有的，还加上了这些将领随行的副官，在这和匈奴对弈的情况下，要一个个排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骆雪只是屏退了大部分人，只留下了晋王、王辙，还有两位王辙的部下。

  这几个人里面，绝对不会有叛徒出现。

  晋王叹了一口气，“师父，这回咱们不要冒进了。”

  骆雪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道，“在找到奸细之前，不要轻举妄动。待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现在匈奴人不敢离开城池太久……”

  “但是洛阳那边……”

  晋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要是实在不行，我们就退……”

  骆雪打断了他，突然间抬起头来，盯着他道，“这一次，为了陷阱，他们屠城了。”

  小七的瞳孔缩了起来，震惊看着骆雪。

  屠城？

  王辙淡淡道，“屠城了，只有站在城门前的几个人才看到了里面的情况。”

  “后面的探子来报了，昨夜来不及撤退的百姓，为了避免他们泄露消息，匈奴人屠城了，大抵在千余人左右。”

  这些人都是周云城里面的汉人，这一回屠城，许多拖家带口的走不掉了，就只有被屠杀的命。

  但是这屠城之事多年没有发生，他们万万想不到，这匈奴人竟然会这般地凶残，这么近千人，竟然说杀就杀了。要是放任下去，不把他们彻底打回草原，那么接下来的那座城呢？是不是也会用这种法子逼他们退兵呢？没有人知道。

  但是那周云城和下一座的叶城，都是他们的领地，他们的子民，要是就放任那些匈奴人屠杀，将他们大庆的威严置于何地？

  小七沉默了，许久之后才抬起那双已经隐隐有了红血丝的眼眸，

  “此仇不报，我愧为大庆皇子！”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之后，王辙许久之后才对骆雪轻声道，“抱歉”

  他受了点儿的轻伤，终于还是将那部下基本上都完整地带回来了，然而之前制定的一次攻城的计划，却是彻底地空了。

  骆雪摇摇头，“不怪你。”

  在那样的情况下，保全了大部分的兵力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这件事情，不是他的错，错在那奸细实在可恶，竟然背叛了他们，投向了那匈奴人。

  骆雪已经在排查了，相信不过多久便能够叫狐狸露出尾巴来。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当中，许久之后，王辙才叹了一口气，问道，“还打麽？”

  骆雪掀起帘帐，看着远处那座孤零零的城池，斩钉截铁道，

  “打。”

  战败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洛阳，朝廷之上一片哗然。

  说是哗然，只是因为那明晦不败的记录终于被打破的哑然罢了——但是说到底，他们还是有这个会打败仗的预期的，这终于打了败仗了，他们倒是觉得是意料中的事情。

  这一回已经收复了大部分的失地，已经让他们非常满意了，之前支持那明晦打匈奴人，只是看着势头的确不错，便想要一鼓作气，趁机收回剩下的城池，但是这一月以来，北方的天气越来越差，朝廷的银两已经不足了，他们也怕前线撑不下去了，于是有些人便心中已经有准备和那匈奴人退兵和谈了。

  朝廷之上，那主和派总是占上风的，战争是一笔非常大的开销，源源不断的银子花出去，这些大臣也是心疼这银子，要是再打下去，国库明年就要紧着过日子了，他们是非常不愿意的。

  更加关键的是，这一次明晦输了，要是下一次再输下去呢？要是再输两次，连谈判的优势都会消失殆尽了，到了那个时候才是真正为难的境地。既然瞧着前方的优势不显，那道不如及时止损，没有大获全胜的把握的话，便不如趁机和谈。

  指不定兵不血刃就可以将那剩下的失地给要回来呢，因为前面这样的例子实在是不胜枚举，他们自然而然会选择这种方便许多的方法了，打仗的代价太高，成本太大了。

  于是，太子趁机提出与那匈奴人和谈，他已经与匈奴人商议好了，两方相谈甚欢，已经达成了协定。

  朝堂之上的大臣们本来就有这个意思，听到了太子的提议，都纷纷表示赞同。

  左右丞相商量了许久，也有些动摇了。

  但是这北伐的事情皇帝是要一力参与的，他们便将那消息告诉了皇帝。

  皇帝沉默了许久，终于答应了。

  皇帝是觉着，要是再拖下去，他可能就等不到他们回来了，他的身体一日日地不好了，就算是太医都很急切地救着，但是他到底是这些年一直不注意身体，积重难返，病入膏肓了。

  太子看着他病久了，心思已经松乏了，瞧着竟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架势，他必须在离开之前安排好这一切。

  不光是为了他们，更加是为了这江山无忧。

  皇帝派人修书，一封递给了那匈奴人，一封递给了那明晦。

  直到信送出去之后，那些大臣们才松了一口气，结束了战争，又要安宁好些年了，打仗对于国家实在是伤筋动骨，她，他们也要跟着提心吊胆，不得安宁。

  骆雪收到那信封的时候，前线她筹集来的粮草刚刚也要到了。

  她盯着那信看了许久，心思已经转了好几个弯，将那洛阳的探子的消息一起思索片刻，才对那晋王与王辙道，

  “我与晋王回洛阳，洛阳怕是有变。”

  “王辙留在这边，千万莫要轻举妄动，先守着，我怕那匈奴人有诈……”

  小七忍不住道，“师父，我要留在这里和王辙师父一起！这匈奴人这般凶恶，前段时间还屠城了，如何能够说讲和就讲和，这事怕他们使诈……”

  “陛下病重的事情我一

  直没有告诉你。”骆雪打断了他的话，“要是留在这里，我怕洛阳生变。”

  骆雪自然清楚那小七的顾虑，要是皇帝身体稳健，他们再这里待上一个月拖一拖未尝不可，但是现在，却是分秒必争了。

  王辙道，“是极，那粮草和棉服迟迟不到，大抵和太子脱不了干系，小七先回洛阳，等洛阳稳定了下来，其他的以后再来做也是来得及的，我在边关，这匈奴人翻不出什么水花的。”

  小七只能够闭了嘴，点了点头。

  骆雪沉吟片刻，指了指另外一封信，“粮草到了，三日后，你送我与小七去洛阳，顺便将那粮草运回来可好？”

  王辙点头。

  几天前，他们还在说一定要将那屠城的匈奴人杀了，夺回那座周云城，拿他们的人头祭奠那些无辜的百姓

  三人陷入了沉默当中，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那天边静默的那座城池。

  “师父，我会杀回来的，一定。”

  “好。”

  关山万里，连绵不尽的天边还挂着一两点未歇的星子。

  狭窄的山路上面，军队缓缓地前面行进着。

  王辙骑马，在轿子外面沉默地前进着，骆雪掀起了帘子，看着他的侧脸，忍不住伸手，拂去了他发鬓的一片雪花。

  “这次我去了之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相聚，千万珍重。”

  她少有地软言温语，眸子里面也带上了一片温柔的神采。

  这一回她回了洛阳，到底是看不见的刀光剑雨，前途不定，纵然她有千般的谋略，也不定能够安然。

  纵然她平时喜欢逗这总是不爱说话的王辙，但是这个时候难免多啰嗦了几句，毕竟下次相见，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王辙回过头来，抿了抿唇，“小七会保护好你的。”

  “莫要逞强，要是洛阳呆不下了，只管往北边来找我……”

  “小七……你尽力了。他长大了，你不能一直保护他，要是真到了那地步，你便离开吧。”

  骆雪沉默了许久，放下了帘子，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倒是不畏生死，但是这个时候，却莫名地有了一种冲动，答应他吧……就算是失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许久之后她才一愣，觉得自己那般的想法有些好笑，蓦地微微勾起了嘴角。

  不，她一定会胜的，一定。

  ……

  ……

  然而不久之后，便看到轿子忍不住颠簸了一番，骆雪探出头来，就看到一根流矢直直地朝王辙射去，骆雪瞳孔微微缩紧，“阿辙！”

  王辙的反应非常快，微微一偏头，那流矢闪电般射向旁边的马车，嗡地一声，箭尾还在微微发颤。

  然而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便是更多的箭矢雨滴一般地朝他们的方向射了过来。

  “有埋伏！先躲起来！”

  王辙打马，吁了一声，高呼道，“往后撤！撤出山谷！”

  小七从前面回来，大声道，“师父！前面都是埋伏！快撤！”

  狭窄的山路上，猛然掉头的军队有几辆车甚至于直接坠下了山谷中去，呼啸声不断，风雪让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起来。

  王辙弃马，纵身一跃，到了骆雪的马车上去，拉住了马缰，脚下一蹬，让那马儿嘶叫一声，艰难地掉了头。

  骆雪冷静极了，对后面跟着的部下道，“莫要管我，前去护送殿下，一定要将他安稳地送回洛阳！快去！”

  “王辙！送小七！”

  骆雪很清楚，自己无疑是一个累赘，要是这回不将小七送回洛阳，洛阳政变，那小七就再也回不去了！

  匈奴人必定百般阻难，所以无论如何，这一回必须要将小七送走！

  王辙拉住了马缰，转身对副官低声吩咐了两句，直接打马，流星一般朝远方驶去。

  骆雪怒道，“王辙！”

  王辙道，“我已经然他们去护送小七了，我们兵分两路，北边总要有人守着！”

  然而话音刚刚落下，前方便出来了士兵们惊恐的叫声，“都督！滚石！前面有滚石！”

  王辙脸色一变，随机便蹿进了马车当中，将骆雪抱了起来，飞身离开了这辆马车，就在他们走出去的一瞬间，巨大的滚石从天而降，将那马车砸进了山谷里面，他们也因为这马车四散的巨大刮擦，一齐坠入了山崖。

  “都督！监军大人！”

  ……

  ……

  大雪封山，滚石满地，这片山谷当中一片寂静。

  雪崩过后，那雪松都被压跨了一半，只露出了一个树尖儿，在雪埋之下，有时候能够雪地上面看到一些兵器，或者带血的衣襟，但是很快地，就会被雪给掩埋了。

  前来搜寻的士兵们来了三波，但是这雪太大了，还时时刻刻都有雪崩的可能，他们无法去更深的山间，只能够放弃了。

  守在的边关的将士们的气氛都是空前地低沉。

  许久之后，他们才沉默地离开了这片雪地。

  ……

  ……

  大山深处的雪地里面，男子缓慢地支起了身体，一步深一步浅地朝外走去。

  他的身上，背着一个人。

  “骆雪，醒一醒。”

  “骆雪，别睡着了，你和我说说话。”

  他径自地说着话，但是背上的人不回答他，雪白的面孔靠在他的背上，身上已经多了许多的大大小小的伤口，呼吸声都清浅了起来。

  他这样自言自语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背上穿来了一声咳嗽，王辙才抱紧了她，眼底闪过了一丝欣喜，低声叫着她的名字，反反复复，“骆雪……小雪……”

  骆雪清醒了一些，意识到自己在他的背上，却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

  王辙问她，“笑什么？”

  骆雪道，“笑你傻。”

  王辙抿了抿唇，“你便笑罢。”

  笑着，就不睡了。

  骆雪问道，声音已经有点儿模糊不清了，

  “你做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骗了你这么多年，把你骗得团团转，又不肯嫁给你……”

  “还拉着你出生入死，要是太子胜了，你还要被我牵连，小命都要丢了，年纪也大了，娶不到媳妇了……”

  她的声音被风雪吹得散在了风里面，模糊不清，又轻地很。

  “我刻薄又恶毒，害了不少人，你不是也被我差点儿害死在边关麽？我对你好也是利用你，你要是没有兵权，我怎么也不会搭理你。”

  王辙沉默地往前走着，直到骆雪快要睡着的时候，他才低声道，

  “我放不下你。”

  骆雪许久才轻声道，

  “雪变大了，你再背着我，就出不去了，等到大雪封山封完了，咱们两个人一个也别想跑。”

  “你找个山洞把我放在那儿，生团火我就不会冷了，你先去外面找人，等到找到人了再来找我……”

  王辙背着她一脚深一脚浅地朝不远处走去，雪地上面留下一串的脚印，很快又被风雪掩盖。

  “你话真多。”

  骆雪抱紧了他的脖子。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腹部上血色泅开，染湿了整块衣服，又瞬间在冰雪当中凝成了血色的冰渣子。

  他咬着牙，将她往身上托了托。

  雪地上面，带着血色的脚印被风雪掩埋，雪越发大了起来。

  他想，她这话，实在是可笑。

  不过是一场雪，又算是什么呢？

  三年后他第一次见她，就明白了。

  为匹夫，为乱臣贼子，为她一人马前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