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作者:山伏大宝      更新:2022-12-26 05:32      字数:4942
  独孤淳时常在马佩玉和阿枝面前,赞扬三妙女冠如何仙风道骨。

  仙游观,皇家御观,圣人钦赐李太真遥领法主之位,李太真乃大唐隆庆公主,身份尊贵,座下三妙女冠亲赴岐州,出任监斋,替李太真,更是替宗正寺管理皇家御观观内常住。

  足见仙游观监斋特殊的地位,让岐州属臣都要礼让三分。

  对于众人言谈话语间对这个假冒替身的认可,最开始柴三妙内心是拒绝的,到后来她有了活在岐州的清晰目标,又更想从别人口中多知道一些三妙女冠的信息,供自己判断。

  如今以小小译语人的身份,实在难以接近这位高高在上的仙游观监斋。

  世家子弟重道崇玄,乃是官场同僚之间结交的资本。

  独孤淳和马佩玉这对信道的表兄妹,便成了柴三妙收集替身女冠消息的最佳人选,胸无城府,话多聒噪,毫无秘密可言。

  如此,柴三妙对独孤淳时不时的盛情邀约,从不拒绝。

  这让独孤淳心底美滋滋,更是接二连三的借着表妹马佩玉出面,将阿枝一道请出来。

  独孤淳献宝一般带着她俩去了一家饮子铺,是他偶然发现,不能堂食,门前几张矮凳,铺面不大,滋味却很妙。

  马氏的犊车停在铺子前,几乎挡住了整个铺面,柴三妙和马佩玉下车后,独孤淳身边的亲随赶走了几名喝饮子的力役。

  柜台后的小厮抬头看清来人是独孤家的郎君,立刻迎出,行至三人前,目光一顿。

  独孤淳挺身挡在马佩玉和阿枝身前,“瞧什么!”

  小厮多看得几眼,讨好道:“小娘子眉眼生得像极了画上的神仙,小的今日算是开了眼。”

  说得马佩玉眉开眼笑,表示要打赏小厮。

  独孤淳与马佩玉衣着精美,是世人都能看得出的富贵,柴三妙觉得几句恭维话,随口那么一说,不过是小厮察言观色,琢磨的生存经营之道而已。

  独孤淳回身打量,马佩玉一身忍冬蝶纹衫裙,堕马髻间缀满绿松石宝钿,他原先觉得表妹一直都生得美,直到见到了阿枝。

  说来也是奇怪,牙色花棱半臂,毫无点缀的双螺髻,素雅的装扮却让阿枝穿出一身清贵,连马佩玉自己都时常感叹,阿枝比她有品位。

  小厮说他们这家饮子铺是按时令,调制时饮。

  春有扶芳桃花饮;夏有乌梅姜汁饮、加蜜谷叶饮;秋有莲房香茅饮;如今入冬,便是白草枸杞饮、苏子朱佩饮。

  独孤淳直接点了三杯白草枸杞饮。

  三人坐在适才力役离开的矮凳上,一口热饮子下肚,果然甘美异于他处。

  小厮骄傲他家的枸杞产于陇右。

  柴三妙给他作证,“此话不假,连白山药王孙思邈在《千金要方》中,都称枸杞以甘州者为真。”

  见独孤淳一副熟客的自在模样,她问独孤淳怎么找到这家店,独孤淳朝三妙指了指十字街角,那边正是古楼子食苑,他说:“一次酒局后头昏脑胀,便在这家店喝了白草枸杞饮,顿觉回魂。”

  独孤淳说这家店主冬月里才到雍城讨生活,老家在陇右遭了雪灾,也不容易,所以白草枸杞饮才能有陇右的地道口味。

  小厮多谢独孤郎君照顾小本买卖。

  说到灾情,独孤淳不得不提起仙游观的那位监斋,“不管是岐州的沙尘暴,还是陇右的暴风雪,投奔雍城的灾民和商队都得到过仙游观的救济。”

  又大赞一番三妙女冠如何救苦救难、普度众生。

  马佩玉说:“仙游观要在上元节里开坛斋祭,阿枝已经帮我挑好了供香,到时候大家一路去求福。”

  如柴三妙所料,借着马佩玉和独孤淳的关系,果然更容易接触仙游观里的那个人。

  独孤淳正要回话,就被儒雅的男声打断,“李都尉,我就说过这家饮子回味无穷,你还不信,快瞧瞧,来到都是些什么客人。”

  柴三妙闻言抬头,目光和迎面而来的李四官撞在一起,让她呛了一口饮子。

  瞧见她的窘态,李四官好笑道:“我以为岐州府衙正月间正是忙的时候,没想到在这里遇到独孤参军和阿枝先生。”

  自那日去吐火罗商队的院落酿酒,李四官时不时路过巴扎,寻些理由也去找过她几次,不巧的是每次都是玛夏出来接待他,阿枝不是跟马佩玉在一起,就是去赴了独孤淳的约。

  总之,他没能见着人。

  搞半天李都尉还想起来为府衙查岗?

  谢潺余光从其脸上瞟过,玩味地落在阿枝脸上。

  对面三人已经站起来行叉手礼,谢潺出面打个圆场,“时值年节,忙碌整年,该是劳逸结合。”

  他笑问他们为何在此处,阿枝回说:“独孤参军请喝饮子。”

  别人只是请她喝个饮子,却不像某些人,被别人请去搂着胡姬。

  谢潺夸独孤参军大方,独孤淳立刻吩咐店主再来两碗白草枸杞饮。

  李四官横抱双臂,一眼扫过去,并没有接过独孤淳送上的饮子,柴三妙知道这个男人作起幺蛾子来是副什么面孔。

  李四官故意不接,让独孤淳手上的饮子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谢潺一句话化解掉尴尬场面,“参军不知,李都尉历来不爱食甜。”

  不爱食甜?

  柴三妙瞧瞧李四官的侧脸,那是谁在自雨亭里吃下一盘加蜜巨胜奴?又是谁非要她领着去老阿提那里吃“风见消”馃子?

  人前人后,两幅面孔,他干的出来。

  李四官知道某人在偷瞄自己,算是多日不见的一丝安慰,方才面色稍霁。

  谢潺问他们刚才聊什么这么开心,马佩玉又说了一遍要去新岁祈福。

  “我倒是有个心愿要许。”难得的,李都尉表达出浓厚的兴趣,谢潺一口应下来,到时候由他出面向仙游观监斋请些的祛灾降幅的符箓。

  喝完饮子,也没有更多的话聊,跟着谢潺和李四官干坐着,让独孤淳极为别扭,遂即起身结账,被李四官展臂拦下,他将自己腰间鞶囊里的一袋子文钱丢给小厮。

  “告诉掌柜的,你家饮子,谢公和两位小娘子甚爱,以后日日送去,不可怠慢。”

  小厮连声称喏。

  阿枝和马佩玉向谢潺和李四官告辞,谢潺道好,独孤淳骑马,护送坐犊车的女子归家,站在饮子铺里的两名男子,没有走。

  小厮自觉又送上一份苏子朱佩饮,“大家,请用。”

  李四官没有动,此刻才拿起矮凳上白草枸杞饮来慢慢喝。

  他听见柴三妙说它好喝。

  谢潺和颜悦色地抱怨,“是啊,是我爱喝百草枸杞,须得日日享用。”

  李四官头都没抬,“不然呢,是五郎自己把话说在前头,说我不爱食甜。”

  嗯,果然好喝。

  谢潺:“……你说得都对。”

  所以他就不该出头挡枪,尴尬就尴尬。

  ————

  仙游观是雍城中香火最旺之地,将在正月里设坛斋祭,规模跟长安太清宫虽不能比,但在岐州算宗教大事。

  岐州刺史马廉邀请关内道巡察使谢潺一道,亲率僚臣祭祀,世家女眷在列。

  译语人阿枝穿得一身府衙小吏的粗织皂袍,站在官僚队伍的末尾,跟着同僚排队进入仙游观。

  三妙女冠作法设坛,已清场,没有平日里的闲杂人等,吵闹喧嚣,只有仙游观的坤道和侍奉,低阶官吏列队站在前院两边,中间让出主道。

  身着盛装的女眷经过。

  在一群金钗峨髻、斜红额钿里,柴三妙看见马佩玉,马佩玉朝她指了指,意思是要跟着女眷去往队伍的前列方阵,等会儿再来寻她。

  女眷之后,她又瞧见队列里的李四官,谢潺和马廉率领高阶官吏入场,恭迎代替李太真斋醮法事的仙游观监斋。

  法坛前米酒、香烛等祭物齐备,笔墨、朱砂、黄纸伺候,众坤道做唱礼。

  上供、焚香、升坛,头戴玉清芙蓉冠的三妙女冠聚精会神,清除杂念,掐诀运笔,步罡踏斗,念动咒语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笔,万鬼伏藏。”

  一鼓作气,符箓无数。

  众坤道上前,将各式符箓悬挂在坛场内外。

  上祭天地、下致万神、禳灾祷福、兼利天下。

  鸣鼓、发炉、降神、迎驾、表章、诵经、斋醮法事毕。

  马佩玉的侍女来请阿枝,阿枝跟着去了侧院,看见谢潺、李都尉已随马刺史来此休憩,独孤淳等世家子弟和女眷们也在。

  她悄悄站到马佩玉身后,马佩玉侧身告诉她,“谢公请了三妙女冠赐符箓给众人。”

  符箓可以遣神役鬼,镇魔压邪,治病求福。

  女冠领着坤道入内,当面将灵符依次装入符袋,并用秘法封锁,使其灵力不外泄。

  马佩玉帮阿枝也领了一个。

  柴三妙握在手心里,女冠所画符箓无论是符头,还是符脚,要素齐整规矩,所书云篆,即模仿天空云气变幻的形状而作,在道家视为天神显现的天书,若无多年修行《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根本不知所以。

  这个三妙女冠颇有章法,玄门修行日久,让人挑不出错处,绝非常人可以效仿。

  女冠邀众人于偏殿吃茶汤,各家女眷此时将敬奉的香料送上,轮到马佩玉,其选的龙脑香倒让三妙女冠赞了几句。

  偏殿角落置鎏金团花银香炉,银白之上闪烁金灿光芒。

  女眷们都道仙游观中的释道用香甚为讲究,并非寻常的石叶香和乳香。

  女冠让坤道奉香上前,展示于众人,果然让柴三妙心底一沉,她与闲谈中的李都尉隔空对视一眼,又转开。

  女冠开口道:“此乃扶南国所产的羯婆罗香,太真亲赐,圣人尤爱。”

  柴三妙岂会不识,那是太清宫里李太真送给圣人安神的扶南香料。

  就连仙游观中奉的茶都是玄都观里最常饮的岩茶,女冠说:“茶是李太真月前命人送来的,是玄都观坤道最爱的口味。”

  众人都道女冠深得李太真看重,女冠笑而不语。

  女冠知道的细节如此多,就像常年跟李太真一起生活,可是,柴三妙并没有见过她。

  李都尉随手拿起偏殿里饮茶的茶盏,五瓣葵口,薄胎,通体施青釉,“越瓷青而茶色绿,长安世家尤爱。”

  “李都尉好眼力。”三妙女冠轻摇起麈尾,轻描淡写,“这些葵口青瓷盏,正是吾家兄长托人送来的。”

  女冠又说上元节至,欲修书送回长安,并捎带特产赠与双亲大人与兄长,马佩玉便热心推荐了岐州产物,得到她伯父马廉的赞赏,马廉还请托女冠代问柴公一句安康。

  柴三妙立在偏殿中,寒从心生。

  很难想象,若无精心筹谋,如何能有近乎完美的替身?

  五丈原遇袭被封锁住消息,无论是远在长安的玄都观还是平阳柴氏,女冠应对自如,完全替代了真正的柴三妙。

  就算关内道巡察使莅临岐州,对方也不惧怕被揭穿,似乎在赌,赌定出仕经年的谢五郎,认不出平阳柴氏的小女儿。

  兵不厌诈,步步为营,这次连李四官和谢五郎都觉意外。

  ————

  柴三妙握紧手中符箓,面色晄白,谢潺都意识到其状态不妙。

  应付刺史马廉的间隙,谢潺睇见与三妙女冠谈笑的李都尉,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个男人又岂会想不到。

  法会散场,柴三妙跟着马佩玉走在女眷后,独孤淳过来跟她们说话,关心阿枝,“怎么了?”

  阿枝只说:“许是站的久了,精神不佳。”

  独孤淳便自请将阿枝送回巴扎。

  马佩玉也颇为担心,让表兄仔细些,牵了一匹马给阿枝。

  归程中,独孤淳一直唠唠叨叨说些什么,柴三妙一句都没能听得入耳,行至巴扎内街却被人拦下来,原来是遇上谢公和李都尉。

  独孤淳作礼。

  为何在巴扎?

  柴三妙的眼睛在说话。

  谢潺说自己想喝冬日饮子,正巧碰上独孤参军,便和善的邀约参军同去。

  堂堂御史中丞,独孤淳本想推辞,又不好推辞,犹豫间,柴三妙自己开口,“已至巴扎,我自己回去,多谢独孤参军相送。”

  免得独孤淳为难。

  她又向谢潺和李四官告辞,策马走了。

  独孤淳领着谢潺一行人去饮子铺,临了,李四官却不去了,他对谢潺不耐道:“既然有参军相伴,也并不必我来作陪。”

  调转马头,打马走人。

  独孤淳时常对李都尉的为人处世感到无语,谢潺反而安慰独孤淳,“无妨,李都尉本就不爱食甜,莫管他。”

  对于独孤淳而言,谢潺是决计不能得罪的,必须陪好。

  柴三妙才回院子,拴住马,又有人找她。

  一出院门,便见到本来该去饮子铺的李都尉骑在马上,立在门前。

  两人见面也不说话,对视半晌。

  李四官翻身下马,过来牵住柴三妙的手,拉着她朝支巷尽头走。

  牵着她的手修长有力,反而成了自己在这座陌生的城里唯一的支撑,柴三妙内心明白今日若不是李四官和谢潺在场,她内心的防线已被豁然击穿。

  行至无人背巷,李四官才停下脚步,转过身与她面对面,土墙斜角的阳光勾勒出男人挺拔的身形,透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柴三妙问他:“为何在此?”

  李四官回了三个字:“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