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作者:山伏大宝      更新:2022-12-26 05:32      字数:3877
  秦岭巍峨,渭水潺潺。

  骆驼拉的奚车,载货的辎车组成的队伍,出了长安城后,沿着渭水一路西行。

  随行的侍奉考虑到柴三妙出身豪族,受不得长途奔波的辛苦,途中时常宿营小憩,并不赶行程,阿鸳询问柴三妙,“身体可有不适,感觉如何?”

  柴三妙说:“神清气爽,好得不行。”

  队伍过了西渭桥,两日便到了京兆府兴平县境内,又行二十三里,到第三日傍晚时分,抵达官道上西行的必经之处,马嵬(wéi)驿。

  马嵬驿位置当道,规模不小,设有食宿的大驿馆,对出门在外的旅人而言,称得上条件优渥。1

  阿鸳扶着柴三妙从高大的奚车上下来,向驿丞出示大唐宗正院发放的文牒。

  小个子驿丞见到新任仙游观监斋一词,心里直道难怪女冠气质不俗,立刻安排好馆内最向阳的上等厢房。

  侍奉们在辎车前收拾行李,将托物的驴赶进厩棚里,喂了草料。

  阿鸳陪着柴三妙在驿馆内坐下没一会儿,就听见馆门外众人在高声喧哗,驿丞领着人急急出门,前去处理。

  去了半天,声音没降下来,反而更高了。

  柴三妙用绢帕沾热水,擦净脸上的浮尘,起身,招呼烹茶的阿鸳,一道出了驿馆。

  驿馆大门外,聚集几队人马,起了冲突,看装扮是过路的商队。

  也不知道是不是气场不足,小个子驿丞协调半天,几方都没谈拢,越争越厉害。

  忽然,众人见柴三妙头戴银箔如意冠,手持拂尘,缓步而出,淡泊眉眼间透出一股道不明的雍容。

  争执的队伍里,有人不自觉的揉眼睛,她只是安静地站着,就让小小驿馆有了大宅豪邸的画风。

  驿丞行插手礼,向柴三妙禀明,原来今日多支队伍同时抵达马嵬驿,超出了驿站接待的上限,连厩棚里面和周围的空地,都被各队的牲畜和车辆占得满满当当。

  来人众多,厢房更是不够住,食物也不够。

  驿丞就是在婉拒,说后来的队伍接待不了,让其自行离去,可不巧的是,平地起了大风,一副风云突变,今夜不宜赶路的预警,让后来的队伍也不打算离开。

  领头的队首让队伍拥堵在驿站大门,他们进不了,那就谁也不要进。

  不讲道理,十分蛮横。

  对方着窄袖紧身白袍,夹绿花纹样,头戴卷檐虚帽。

  “尊驾可是自陇右来,往长安去的粟特商队?”

  柴三妙用的粟特语沟通,让对方大感意外。

  她判断这是支粟特商队,粟特人重商逐利,不存在服色等级的差别,爱着素衣,其余花色各凭喜好,尖帽则是葱岭诸部族的遗俗,便于遮阳远视,宜于长途。

  众人见驿丞对女冠的恭敬,便晓得女冠地位不一般,语言亲近,态度自然也有点转变,队首单手行礼,坦言,“我等并不想在驿站闹事,实在是赶路日久,人困马乏,需要补给。”

  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他们的问题必须解决,不然都别想好过。

  不过一日夜宿,柴三妙觉得并不是什么大事,出门在外,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夜里起大风,不宜赶路,粟特商队不远万里,东行长安,是大唐远方的朋友。”

  她对驿丞吩咐,“将各队人数清点后,把驿馆厢房分给各支队伍,多人同宿一间,克服困难,若是房间再不够,便将大堂拿出来供人打地铺,大家也莫要嫌弃,片瓦也能遮风挡雨。”

  并对玄都观的侍奉下令,率先将车马骆驼规整在一处,让出厩棚前更多的空地,供他人使用。

  各支队伍朝女冠诚心实意地感谢。

  之前驿丞拒绝,就是担心人多嘴杂,打扰到高品阶的女冠,如今女冠亲自处理掉难题,驿丞赞扬:“女冠有善心。”

  房间不够,阿鸳和几个女冠搬入柴三妙的厢房,搬开胡凳、食案,在地面铺上毛毡,打地铺,收拾好后,一行人去了堂屋前厅。

  厅里人满为患,落夜点满了烛台,行路的人聚在一起吃饭,大口喝酒,高声聊天,放松心情,赶走疲劳。

  放眼望去,没什么空位。

  粟特队首朝她们挥手,热情地邀请女冠与他们拼桌,将就吃一餐。

  女冠们本不想过去,柴三妙说:“人家也是好意照顾,我们该拿出长安人的气度来。”

  领着人大方地过去拼桌,粟特人为她们挪出位子,也不挤。

  队首拿出自己的皮囊,将酒倒在陶杯里,递给柴三妙,说要敬酒才能表达自己的谢意,阿鸳本来想阻止,告诉他们女冠不喝酒,谁知柴三妙端起陶杯,看了看,一口饮尽。

  队首称赞好酒量,又给她重新斟满。

  柴三妙说:“闻之甜香,入口回甘,真是好酒,在长安不曾饮过这样的酒。”

  一顿夸,让女冠们也端杯尝试。

  队首笑说:“承蒙厚爱,只是自己的酿的米酒,不值钱。”

  柴三妙说天下美酒皆有名号,就为队首的酒取了一个名字,叫:“绿蚁新焙。”

  原来新酿的米酒未过滤,酒面上漂浮的一层微绿酒渣,细小如蚁。2

  队首拍手称妙。

  驿站的小厮送来迟到的肉食,炙烤羊排和汤饼,队首抽出匕首,将羊排剔骨后,从自带的盐袋里撒上盐粒。

  柴三妙脑子里想起李雘在西市食摊上的手法。

  如出一辙。

  队首将一小盘肥瘦相间的剔骨肉,递给她。

  柴三妙只吃了一口,就唤醒了味蕾,“这是,这是沙州蒲昌海的晶盐!”

  她很肯定,羊肉的味道跟李雘那日的味道一模一样,记忆犹新。

  粟特商队众人一脸意外,都没料到柴三妙会认出蒲昌海的盐,他们看向队首,队首提起盐袋晃了晃。

  “葱岭到长安,越雪山,穿大漠,盐湖晶盐轻易可取,安西商贾多用其佐餐,女冠见多识广,在下佩服。”

  柴三妙举杯,阿鸳想劝,她摆了摆手,道:“无论开怀畅饮还是浅斟细酌,都不以灌醉别人为乐,也不以牛饮酗酒作为逞强的本钱,粟特商队请我等入席,不见外,我等就以此酒祝愿你们一路平安。”

  把酒言欢,双方愉快散场。

  粟特人扶着队首往厢房走,欲语还休,“队首……”

  队首摆摆手,“我知晓你心里想的什么,无妨。”

  夜里起了风,卷着飞沙走石砸在屋顶窗框,惊醒了马嵬驿中的赶路人。

  阿鸳起身,见柴三妙饮酒后睡得安稳,她小心翼翼的避开打地铺的女冠,去将透气的窗户关严实。

  从缝隙中晃眼瞧见厩棚前的动静。

  几名粟特人小心翼翼的整理货物,忽而于大风中回头,朝自己看过来。

  阿鸳被吓得立刻吹灭烛台,关窗睡觉。

  ————

  天刚蒙蒙亮,几路人马早早起身整队,刮了一夜的风,人们都打算趁着不坏的天气赶路。

  柴三妙跟队首在队列前告别,却看见粟特商队的货品外包上侵染了污迹,想他们不愿万里而来,也无法讲究。

  出发之前,队首问她,“女冠往何处去?”

  柴三妙说是岐州。

  双方互道保重。

  各支队伍离去后,忙碌整晚的驿馆众人坐在大门口,剥婆淡果吃。

  婆淡果是收拾房间时,女冠厢房里找着的,赶路的队伍又怎会为了一包干果折返?

  驿丞将好东西分享。

  他时不时抬头观察天气,每逢入秋,关中平原都会刮起陇右来的大风,朔风刺骨。

  更甚者,黄沙漫天,让远行的旅人陷入迷途。

  马嵬驿外的官道,笔直向西,消失在远处成堆的乌云中。

  马嵬驿往西再过一百来里,地势有了显著变化,成阶梯断层式黄土台原,原上地势平坦,而东西皆深沟,形势险要。

  玄都观的队伍抵达五丈原的时候,情况很糟。

  乌云中电闪雷鸣,柴三妙决定找个地方暂避恶劣的天气,可是哪有这么容易,黄土台原廖无人烟,还未等队伍找到躲避的场地,远方狂风骤起,黄沙漫天,滚滚袭来。

  他们遇上了沙尘暴!

  柴三妙紧急命令队伍聚拢在原地,将骆驼和车马圈在外围,众人躲在内圈,将毛毡披在头上抵抗风沙。

  一时间,嘶鸣声、尖叫声混在一起。

  慌乱中,东边马蹄阵阵。

  还有人?

  柴三妙命阿鸳挥动队伍旌旗求救。

  人马在黄沙中狂奔,毫无避让的意思。

  柴三妙越看越不正常,定睛一瞧,她冲上去扯下阿鸳手上的旌旗,丢开,拼尽全力在狂风中嘶吼,“散开!快逃!快逃!”

  狂奔的人马黑衣黑面,手握脱鞘的横刀,泛着嗜血寒光。

  尽是亡命劫匪!

  玄都观的队伍在风沙中四窜,黑衣人冲进队伍中,手起刀落,鲜血四溅,哀嚎被风声掩盖。

  三妙拖着阿鸳拼命的跑,鞋子掉落都不知道。

  她躲开了京兆韦氏的联姻,躲开了大明宫里的拉拢,她甚至逃出长安城,躲到太白山下,怎么可能莫名其妙死在五丈原上?

  她只知道她要活下去。

  一直跑,不停跑。

  分不清方向,看不见前路。

  一脚踏空,柴三妙在失去意识前,听到阿鸳撕心裂肺地叫她的名字。

  急雨倾盆而下,冲散了风中的黄沙。

  黑衣人将尸体聚集在一处,清点剩下的骆驼、车马和物资,一人将从女冠身上翻找到的文牒,递给为首的男子,“头领。”

  文牒上写着:岐州仙游观,监斋,女冠柴三妙。

  落款:宗正寺。

  头领将文牒交给属下,命人速将此物送达岐州,不可耽误。

  黑衣人给堆积的尸首泼上石脂,付之一炬。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将血迹冲入泥土。

  从魏蜀到隋唐,数百年战场喋血,五丈原上,了无痕迹。3

  柴三妙醒来的时候,阿鸳在帐篷里给她喂水,阿鸳说她撞到了头,阿鸳背着她走了很久很久。

  她俩命大,被一队吐火罗商队搭救。

  柴三妙问商队里的玛夏阿嬷,“商队何处去?”

  阿嬷说:“太白山下,岐州。”

  注释:

  1长安至岐州,参考《元和郡县志》。

  2绿蚁新醅酒——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问刘十九》白居易。

  3五丈原——三国时诸葛亮北伐曹魏、屯兵用武、死而后已的古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