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急病
作者:张大姑娘      更新:2023-02-16 12:25      字数:3613
  南城多市井,老马跟扶桑溜溜地买了一早上,扶桑少出来逛的,入书画棚子里,先看见那一副葡萄图就心动了。

  “十块,太贵了些,不如五块——”

  她慢悠悠地砍价儿,黄土漫道风沙大,稍微好一点的摊位,必定是在棚子里面的,外面挂着张灯结彩的,里面摊主一个人儿,有些是自己的,也有朋友的代卖,闲暇时候就画画,来主顾的时候就做生意。

  都是有些才华的人,可是才华在这世界山最不能当饭吃,老马一手抱着一盆儿茉莉进来,听见扶桑这么一句,忙拽着她的胳膊,“对您不住,我兄弟没来过这里,您别介意,她就是小孩儿心性,只当是买糖吃呢,对着您砍价。”

  她做买卖习惯了,买贵的东西,下意识就是砍价儿,买干豆子不磨嘴皮子,但是买这样有审美的字画儿,嘴皮子还是很利索地,也笑的有些脸红,“是我唐突了,您自己画的吗?这葡萄可真好啊,像是瞧见了夏天一样。”

  那样地喜人呢,一根藤蔓上挂上挂下的,粒粒儿饱满水灵,上面盖着墨绿色的叶子,瞧着真叫人想吃一口,瞧见这一副画儿,扶桑就已经想到挂在哪里了,就在她吃饭的廊下,多有食欲呢。

  揣着手合着,她的钱都挂在手腕上呢,要给十块,摊主儿也是个文人,看人也是交朋友的,“罢了,你要,白送你也使得,只是这钱,我是要有别的用处的,不是为了我自己个儿,是为了别人的,所以我要价,着实比别人高了一些,没有可以回馈大家的,只能作画更用心些。”

  拿起来那一串葡萄画卷起来,“这个啊,是我今年夏天的时候,专门出城去葡萄架下那个园子里面照着画儿的,传神的很,您是第一次来,咱们就当认个熟悉了,您给我八块钱使得?”

  扶桑点头,“八块钱也使得,十块钱也使得,听先生您的意思,看您的面相,您怕是真的急用钱的。”

  老马跟摊主熟悉的,他时常到处跑,到处采买,有的摊主他不买,但是他会看,人家也认识老马,这一位呢,好在是个有涵养的,不问价格,也从来不上手,就进来转一圈儿看看,就是没钱的。

  打量着扶桑跟老马的关系,老马打着哈哈,“您尽管说,这是我们家里的二少爷,大好人一个,您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一些朋友们说了,您现在身上担任着一点子事情,在城里面——”

  老马压低了声音,“当内应是不是?前一段时间抓了人进去,您想着拿钱捞出来是不是?”

  摊主叹口气,他跟查四爷是兄弟,这一位是查家的二爷,查家大姑娘不是跟舒家结亲,成了扶桑的嫂子嘛。

  因此绕来绕去的,查二爷也是跟老马有一点亲戚关系的,一些事情,查二爷不说,查四爷是个没脾气的软柿子,他心里憋不住话对老马说起来的,这南边很多人混进城里面来,为了就是做事接应,反正一切在下面操作的事情,他们都想方设法地做。

  日本人很反感也很忌讳,认为威胁很大,恨不得杀个干净,因此就抓人,包括之前扶桑给抓进去,还有其他人在后面也紧跟着抓进去了,但是不能杀,因为太多了。

  这里面一些人,也不是全听日本人的话儿的,什么东西到了这个土地上来,都得本土化,都得带有当地的特色,就是捞人。

  扶桑是反方向给宋旸谷送进去的,但是查二爷是真的想捞人的,他有些文弱,不急不慌地缓慢说着,“你都知道了,那我也不瞒着你,老马你也是个义士,你先前跟这一位二少爷的事情我也都知道了,这么说吧,我差钱儿呢,我有两位朋友,进去了,那些人要钱你也知道,衙门张嘴无底洞,我就这个画棚子,现在的人,白送人家还嫌弃没地方挂着呢。”

  扶桑认真听着在一边儿,看查二爷比划出来一个数儿,接话儿问,“八十块——”

  查二爷真是个人才,很是点头,“加上您买画儿的十块钱,我这里还有十块钱,正好就一百块。”

  说完揣起来袖子,他是半解放的头,齐肩有些长了,给风吹得也有些凌乱,一缕白发在里面裹扎着,长袍也显得破旧,但是好歹还是个长袍儿。

  浑身上下确实是透出来穷酸跟没钱这两个字儿,但是他依旧体面着,宁愿给扶桑卖高价格儿宰客,他也不愿意问人家借钱,“我这人您是知道的,老马,我一辈子吃喝不愁,我还有画画的手艺,我跟老四不一样,老四会糊风筝,他最怕事儿最窝囊了,我还有血性儿,我白天在这里摆摊儿,晚上我去书馆茶馆儿里找主顾,我自己累点我也不愿意麻烦朋友们。”

  老马点头,“我的好二爷,您真是辛苦了,您总是这样义气,那两位朋友还好吗?”

  “好,就等着钱了。”他叹气。

  老马拿出来两块钱,他算过了,扶桑那画贱卖是八块钱,不是十块钱,这二爷算的还差两块呢,“您拿着,就当我尽尽心,给你好歹还能救人,给别人了指不定捐出去到哪儿去了,先前军队来一波儿咱们捐一波儿,等着打仗的时候,人都跑不见了,没有一个人能打。”

  查二爷听着这话也感动,他胡须不是很长,半截头发儿塞到耳朵后面去,微微佝偻着腰,拉着老马的手,“老马,我就知道,您就好比那关公仗义,比宋江还是及时雨呢。”

  接过来塞到口袋里面去,看着扶桑,扶桑心领神会,掏出来八十块来,她对这个人非常地感兴趣,这人做事做人很矛盾很有意思,老马人老成精,既然能做朋友,大概人品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查二爷欢天喜地的,“哎呦,二位,我领情了,以后功德薄上,自有二位的名字,您们以后只管在家里享福吧,这外面的事儿啊,就交给我们这些人办,这世道给你们整治地利利索索一片光明的时候,你们再出来看看。”

  老马笑笑,扶桑听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等看看时间来不及了,扶桑没功夫去逛别的了,便去倒簸萁胡同,老马给那边送秋菜去,“这个查二爷,神神叨叨的,他一辈子不结婚没个孩子,对自己兄弟侄女儿都不亲,脾气古怪的很,原先还有家底儿,比查四爷败落的还快呢,他喜欢做什么就去一心一意地做,喜欢养鸽子,家里养几十个笼子,最后没钱养,自己饿着肚子也得喂鸽子呢。”

  “哦,他真是什么都会,会画画儿会养鸽子,兴许也会养蛐蛐儿,真是个富贵闲人的模样儿,只是他为什么对外面的事情这样上心,跟这些人接触上了呢。”

  扶桑看不太懂这样一个矛盾的人,富贵闲人在做最危险的事情,既然是南边混进来要坏事儿的人,他怎么敢接触的,又费尽心思的搭救呢,兴许是文人的品格。

  老马也说不出一二三来,只说怪,“脾气古怪的人大概都这样,认准了什么事情,就一定要做,心无二事儿专心致志地做,他这会儿大概对那些南边的时政上心,对政治很想参与施展一下。”

  至于为什么,谁知道呢,这一位查二爷穷的实在是没话说。

  扶桑仔细端详着这画儿,是真细致真仔细啊,这样的画工,要是以前主家得出多少钱才能当西席呢,如今倒是撂地摆摊去了,“从前就知道北平能人多,人人都有几把刷子,如今才算是见识了一二了。”

  板儿车才到倒簸萁胡同,老马就看见前面有个人。

  查四爷是累死累活来报信儿的,气喘吁吁地,“快,跟我走,亲家不大好,得了急病了。”

  扶桑吃了一惊,“谁不好?”

  “舒家老弟,你爸爸!”查四爷急得跺脚,原先扶然避开出城不久,他可怜女儿女婿,有胆小怕事儿,觉得城里面的日本人跟吃人的狼一样,战战兢兢地,索性就出城去了,一起跟着那边一起住。

  平时里伺候庄稼种种菜的,也算是安心了,舒家两位亲家帮着收拾地里,倒也饿不死,比在城里强,他卖风筝指不定能卖几个钱呢,如今也是自食其力了。

  可是没想到,昨儿夜里开始,舒充和就开始后背疼,疼得起不来,喘气儿也憋得慌,这早上起来城门才开,排着队入城,又赶过来,耽误到现在,这家里人还不一定有呢。

  你说多可怜,这人要死了,亲生的女儿不在身边,扶桑也想到了,她拽着扶美跟姑奶奶就上车去了,“快,马上走。”

  又喊着老马,老马已经把板儿车推进家里去了,“我这就找大夫去。”

  扶桑点头,“跟大夫说说情况,带些急救的药丸,我先走一步。”

  姑奶奶麻了爪一样儿的,一个劲地问,“怎么不好的?”

  查四爷也说不清楚啊,“大概是得了急病,请邻近的大夫来看了,不知道情况好不好,怕不好,赶紧让我来了。”

  人最将就的一个事情,不是你洗三满月的时候有多少人喝喜酒,这个都记不得,你临死不大好的时候,最惦记的就是孩子。

  几个孩子几份惦记,查四爷这人慌的六神无主,胡乱安慰人,“兴许没事儿,老话儿说了,这人咽气的时候啊,气不是那么好咽下去的,他有想见的人,总得见到了,死的才瞑目啊。”

  不然为什么一些老人,气若游丝地就是不咽气,就硬撑着在那里苟延残喘地,不是不舍得这世界繁华,而是有未完成的心愿,还有相见一些没有见到的人,不然连个告别都没有,岂不是很仓促。

  姑奶奶一听,哭的更厉害了,“我就说让他别种地了,不听,打小就文弱的身子骨儿,好容易长大了谋个差事,去城门上看看大门就算了,他一辈子没有下过力气,家里劈柴挑水就是他的活儿,结果临老了,去伺候地里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说他也不听。”

  这时候,最急的感情最深的,到底是她,抱着扶美的脑袋,俩人一起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