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犯别扭
作者:张大姑娘      更新:2022-12-13 08:43      字数:11206
  161好徒弟

  姑奶奶帕子撑开,遮挡在额前,透过一角微风晃荡的青葱兰花里面看日头,屋檐四下,暖光泄地。

  翌日夏雨倾盆,大奶奶给她包袱里面放了二十两银子,京郊穷苦人家,一年米面油菜,不过五两。

  “平时要是有个委屈了,且忍耐着一点,你的脾气我看得出来,不是跟人别苗头的强性儿,师傅有脾气大的有脾气差一点儿的,你多孝敬一些,端茶倒水撒扫不要偷懒。”

  大奶奶絮絮叨叨嘱咐,最后包袱打扣儿,“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了,师傅磋磨人的,就来家里,我跟你爸爸,到底能给你撑口气的。”

  舒充和借了骡车来,上面盖着油布,站在过道里朝着明间里面喊,屋檐雨滴成串,从他肩膀上滑过一片深色,“走了,到点儿了,不好去迟了教人等,早去候着才好。”

  大奶奶应声,“就来——”

  拿出来一双鞋子,黑色八字开口鞋,“快换上试试,姑奶奶做的,昨儿夜里来不及了,原本要给你绷三层裱糊的,只来得及做了两层。今儿一早上没瞧见她,兴许出门办事儿去了,不能送你了。”

  扶桑穿上,伸进去指头,余着两指头宽,扶桑觉得这样好,等秋冬天了还能塞袜子进去,她脚现在长的也快,“奶奶,我走了,您家里辛苦,照顾哥哥妹妹。”

  包袱四角儿打结,她背起来,掀开袍子,从雨幕珠帘里面穿过,越过垂花门。

  撑着一把泛旧枯黄的油纸伞,背着一块儿鼓囊囊的月白包袱,人不高,却长身而立,姑奶奶绕过长街看见胡同口骡车拐弯。

  她披着蓑衣穿着木底花盆鞋,追着几步喊破了嗓子,雨声绰绰里面也没有人听见。

  “哎呦,姑奶奶,您这是哪里去了,一早上就没看见你,扶桑都走了,也没来得及送送她去,这一下三年见不到了。”大奶奶说完就看姑奶奶脸色惨白,浑身都冒着凉气儿,她身上都湿透了,抱着个食盒还在桌子上滴水。

  大奶奶打开一看,朝阳楼内孙家豆花儿,“您想吃这一口儿了,赶着天气好了就有行商走街串巷地卖,何必大雨天跑那么远的呢。”

  她给捧出来,还有余热挥香,“这许多的羊肉口蘑,您加料儿了吧,我给您热热吃去。”

  说完,就看姑奶奶趴在炕上呜呜地哭起来,越哭越伤心。

  刹那间家里静的只听见落雨声声,大奶奶没敢动,也不敢问,姑奶奶的脾气,有时候喜怒不定的吓人,不知道又想起来什么伤心事儿。

  不过一会儿就好了,姑奶奶总不肯叫人知道她的伤心事儿,她觉得这个世界上的知己人太少了,但是有!

  知己不用说,便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知道你哭什么笑什么,不是知己的,浅谈两句也就算了,不然辜负了自己。

  她哭一会儿就洗干净脸面换了衣服,看着扶美吃,“你有口福了,你二哥啊,就是个没口福的,你说一碗豆花儿——”

  她声音有点哽咽,硬生生给咽下去,“一碗豆花儿她都没福气尝尝,白来京城受苦!都给你吃,你替她都吃了才好!”

  哭的是扶桑,觉得这孩子什么命,你来了富贵地儿,你说你没享一天的福,她心里,其实对不住。

  三年后,宋府!

  年底,芦花似铺天盖地的大雪,屋子里面炭火终日不断才有点热乎气儿,教人不至于伸不出来手。

  宋府后面一圈围房,正中明间大师傅屋子里面传出来动静,下面的小徒弟们便听声儿都动起来了。

  有打水的递帕子的,有倒夜壶的,还有舒展筋骨按摩的,扶桑在耳房里面提起来早就烧滚了的白提壶,从窗户留着的一丝缝儿往外看,天浅黑而地茫茫,院子里隐隐传来扫帚刮地的声音,教人心里静。

  扶桑拿出来一小包双窨小叶茉莉香片,往八吉祥大茶杯盖碗儿里面冲水,一包儿刹水翻云涌,窖过的茶馨香扑鼻,再盖上盖子焖一会儿。

  等里面妥当了,便托着铜茶盘子里面去,一手高打起棉布帘子,先露出来一张笑吟吟的脸儿,透着利索舒朗,“师傅,您起了!”

  大概这些年常在屋子里面待着,映着一片暗色进来的时候,她能与雪赛白。两只手稳稳当当地捧着大茶杯放在桌子上,水一丝不漾。

  大师傅正坐官帽儿椅上闭目养神,头发花白而略老迈,他曾经是内廷里面当值的,极善算术,能双手拨算盘,数十万百万之巨算的分毫不差。他还有一手儿好字儿,做账房的习小楷的多,他却写的一手好草书。

  据说他还有一门绝技——袖里藏金。别人说他的绝技是跟山西帮学来的,袖里藏金是晋商密不外传的绝技。

  至于他为什么会,府里的人有说他本来就是山西人,有的人说他早年勒索过一个山西商人,说什么的都有,扶桑却从来没有见识过。

  只知道大师傅原本在内廷待过,后来大概失势,去了哪个王孙家里指派。再后来不知道怎么被府里太太招揽,来做专门的大账房,宋府内宅财务总管,他手底下徒弟们冒头的五六个。

  大师傅闻声先应一声,贴她的额头触之冰凉,便关切问她,“早起又打算盘了?”

  “打习惯了,我愿意天天练着呢。”她跟着老年人生活久了,在这个围房里面寒来暑往三年,一日一日地学着心静,做最多的两件事,一个是珠算,一个是练字儿。

  她用功,特别的用功,像是比别的孩子都知道学东西,身上有股子源源不断的韧劲儿。

  大师傅是行业里面能牵其牛耳的人,不夸也不贬,“打算盘看着容易上手,但是打得让人叫好也不易,五个手指头各有分工一点也不能出差错。”

  他喝一口酽茶舒展肠胃,茶杯轻轻碰撞在案桌上,周边四下无声,均肃立听师傅训导,“干咱们这一行的,第一个得全神贯注,专心致志的人才能吃的了这碗饭。第二个得功夫到家,下面的珠子落上去了,得严丝合缝儿,不能有一点缝隙才算高手,这个得自己琢磨下功夫,第三个呢,要目光放长,我们在账房里面不出院墙一步,可是手里过数的买卖算计,冗杂万千,脑子不能糊涂了,上下比较左右比对,不出房门也能知道天下大势兼商贾之道。”

  一手算盘打好了,财通天下,其中玄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所谓是师傅领到家,造化看个人的了。

  大师傅纵然有天大的本事,如今年迈他也得挑个合心意的,好把这一身的本事传下去,徒弟里面有傍着师傅想找个靠山的,有左右环顾想要外出铺子里面当个账房先生的,人各有志。

  扶桑这个孩子,他瞧着呢,不是最聪明学得最快的,但她性儿却最投他的脾气,合他心意。所以他待她严苛许多,她越勤奋,他便越严苛,但是她文弱,有时候怕用功过多伤了身子。

  “你入府将三年,今天是年底盘账的日子,你跟我到前头盘账去,看看是不是能独当一面儿!”年底各大掌柜的盘章,都集中在二十九这一天,适逢大雪,府门外车马盈门,正门大开,各地掌柜的陆续到了花厅候着。

  扶桑听着跃跃欲试,这盘账,一考的是掌柜的,第二个考的就是做账房的,她学师三年,是骡子是马,总得遛遛,脸上十分明朗,“谢师傅!我好好儿干!”

  瞧瞧,她不说一定干得好,只说好好干,大师傅有时候听她的话口儿,总觉得自己年轻时候过于张狂了,锋芒毕露地不懂得平庸之道!这个孩子身上有羊性,大羊者,为美,为甘!他觉得扶桑身上带着回甘!

  打量着她三年里长高了许多,衣服有些略短棉袍露出脚踝一点儿,戴着一顶旧瓜皮帽子,“今儿就破例,你跟我一起用早饭——”

  扶桑一年四季总是都戴着帽子,不然总觉得有些别扭,到这个年纪,别的女孩儿都蓄发了,不再是男女一样的鼠尾头了。看等大师傅坐了,她坐在背对门的条凳上,先帮师傅盛粥,又拿公筷取一个艾窝窝。

  热气腾腾的艾窝窝,江米捣烂后摊饼包馅儿,里面裹着山楂酱,上面撒了白芝麻,切长条状。

  她做的自然又妥帖,大师傅心里也琢磨着这个孩子,他心里头,是想以后要她送终的意思,他是无根无家的人,也怕生老病死最后那三样儿。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别的孩子有更会伺候人,更体贴人心意的,可是在这个孩子眼前一比对,就显得这个孩子体面有排位,一个是长得好,第二个是那个大方磊落劲儿,真真儿看的人舒朗,他一天比一天中意。

  学徒一养三年,他们自然有识人考察人的诀窍,他敢说扶桑慧敏而敦厚,多有急智。进来时候交玩到一起的人,现在还在一起如同往日,不因为自己出类拔萃而厌弃旧友,有品行不端方的,她不言不语,只慢慢远了一点,不拔刺儿得罪人。

  大师傅昨夜没睡好,早饭也吃不多,喝一碗粥,看扶桑跟着一起放下碗筷,知道她没吃饱。

  把盘子里面几块点心包在帕子里递给她,“先随我去候着,等到时候垫补几口,别饿坏了。”

  今日人前大考扶桑要是通过了,那以后就真真儿是他的衣钵传人了,也给掌柜的们搂搂眼瞧瞧。从里间取出来一套新棉袍,“早前给你做的,你今日穿着去。咱们在外行走的,体面是第一位,看人先看势,衣裳敬三分。”

  旁边大师兄笑嘻嘻的,他年纪最大,也不过比扶桑大三岁,从内廷里面一起带进府里来,欢喜地直搓手,“我可跟你说了,万事儿别紧张,你是最沉得住气的,今天人多,你只管盘你的账,心思不要乱。”

  “你在人前露脸儿了,师傅面上也有光,我也有光,你以后就是他的亲传弟子了,说句抬举的话,这府里你终归是有一席之地了,以后接了师傅的担子,就是太太老爷见了,也得敬你几分。”

  说完便推着她进房门换衣服,自己立在门外等候,他们这一行当的人,近身的事儿,都分外地避讳着。自己残缺了点,看人家,或者教人看了自己去,都挺伤心的。

  收拾妥当将将天亮,日从汤谷出,瑰丽静美而肃然。大师傅便偕着扶桑,逆着光跨后围房而出,沿着宅院中轴由北向南。

  这是扶桑第一次入内院儿,随着师傅从宅院最外侧,入庭宇深深,长廊漆红靡艳,顶棚刷过的金粉彩绘在繁复地勾勒填充,曲折蜿蜒,造梦一样的浮华。

  扶桑回想上次离开围房的时候,是八月半,府里面请角儿唱戏贺中秋,他们围房里面的学徒佣工都能蹭听,在正院儿围房之间的长廊里面,她靠着柱子混了个站票。年年如此,学徒虽然枯燥且无味,但是她入进去了,学进去了,便觉得许多趣味儿。

  162好儿子

  刚入正院儿,便听到明间里面嘈杂争吵。

  随后门帘子被人一把掀开,大师傅刚入院门口立马停住,侧面避开,“少爷们好!”

  扶桑垂目,只听见打头一人脚步匆匆,一双黑色短靴,带着排山倒海的怒气踩过又落薄雪的地面,随后一脚插进雪窝子里面去,狠狠的踢开,“哼!”

  雪沫儿便在阳光下四散,撒了扶桑半片棉袍,扶桑眼睛只往下看着这一片儿地,心想这脾气可真冲啊。这样的年轻又敢在太太屋子里咆哮,想必是大少爷宋眺谷了,他跟太太想来已然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了。

  眼前又碎步过去一人,先叹口气,随后无奈地追过去喊着,“大哥,大哥,老大——”

  这是二少爷宋映谷!

  她身体斜着正对五福和合的雕刻,听说这一块上面,雕的蝙蝠有九十九只,大太太称之为“福地”。

  府里三个少爷都是从山东老家里来的,三个人感情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后面必定还有一个要出来。

  一阵寒风吹来,浑身的皮肤都过了一层冰水一样,她僵硬着身体控制住打哆嗦,入目突然一双不急不躁的带褶儿皮靴,祁人家叫踏踏马,鞋口一圈儿灰兔毛儿,慢悠悠地踱到眼巴前儿,“大师傅见笑了!”

  “哪里,三少爷还要去学里吗?”

  宋旸谷不答,他今儿是要逃学的。高抬了眼神往大师傅后面看过去,只看见一个戴着瓜皮帽的脑袋,知道这是他的爱徒。恰又是一阵北风,院子里卷起一阵静默,才听他含糊说话,“嗯!多亏大师傅帮衬,府里太太才能高枕无忧,今天又是府里进账的好日子,全靠您撑着,我看啊,这府里少了谁,也少不了您。”

  他吹捧人都带着五陵少年的骄矜,孤傲。

  鱼承恩下巴戳着鞋尖死劲的看,瞧瞧他新做的皮靴子,真暖和!

  他听着宋旸谷鬼话连篇,说起来给人听的时候,真心的教人分不出真假来,要不是背后他把太太连着大师傅一起骂,鱼承恩这会儿能当真!

  “瞧,这是您的徒弟是吧,打量着可真是个伶俐人呢。什么时候我也学学才好呢,不敢劳烦大师傅,只跟您这徒弟学几手,就够我们兄弟用的了。”

  说完,不等人回答,撩开袍子大刀阔斧的就走了。

  这果真是不和气!

  大爷宋遵理无子,升迁后的第一要事,就是把三个侄子从山东老家接来,有道是侄子门前站,不算绝户汉不是?大爷亲自督促学业,十分看着!

  可是三个少爷打从山东老家里来,跟府里就不大和气,这样的不和气,在家里生意越做越大的时候,就已经到了界限分明的地步了。

  家里太太做的买卖,说干净也干净,说不干净呢,也是真的脏。可是这样的世道,大家都这么干,就不能说脏了还是干净了,能赚钱就是好买卖。

  谁想到家里大少爷宋眺谷,打从知道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先跳起来看她就像是祸国妖民的祸害一样,对这一位年纪相仿的继伯母,冷硬且不留情面。

  他对着大老爷宋遵理还能绷住,对着大太太可就前仇旧怨太多了,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且早就结怨了。

  大师傅跟太太,在他们眼里,就是助纣为虐,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而今又多了扶桑这样一个小蚂蚱罢了。

  屋子里面暖气暄天,大太太撑着脑袋气的头疼,脸上还带着恼怒,一顶儿皮冠子在头上,正中帽准一颗红宝石,鸽子蛋一般大小,极其显贵。

  看大师傅进门便开始牢骚,“是我非得嫁进来的吗?我也是大爷求娶进来的。那乡下的女人是我不要的吗?凭什么对着我撒气,有本事对着大爷撒气去!”

  她才二十岁,也是念过洋书的人,大爷现如今已经四十岁了,差着这么一截儿,中间肯定有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儿。

  宋家大爷宋遵理是个有雄才伟略的大人物,他十二岁的时候是第一批自费留洋的留学生,走之前呢,家里想着传宗接代才算成人,先给娶了个媳妇进门,不过现在留在老家里守宅门。

  大爷先在密歇根大学读文学,后来觉得不管用,又转到西点军事学校读军事。

  等到最后留学生都给遣送回来,朝廷也不大敢用留学生,不用又不大好,便扔到天津去了,办办教育搞搞小事儿。

  这才回来跟山东老家里太太过几天日子,才一个月就觉得哪哪儿都不合适,说话也不到一起去,他自己去天津办学。学校里就遇见了现如今的太太,翁家的三小姐翁荔英,俩人情投意合,便成了现如今局面。

  她要说自己无辜,倒也真真假假,稍微打听,能不知道家里已经娶妻了吗?

  宋家二房三个少爷从小在老家长大,自然跟乡下的那一位旧太太亲近,乡下那位也无生养,看侄儿当亲生一般疼爱,你看,这原本就有前怨!

  这都是无关紧要的琐事儿,今早上吵架是为了别的事儿,大太太抚着胸口,“明知道今儿要盘账进账,非得一早上来找我的不痛快,不过是请他出面陪掌柜的们说会儿话,夜里摆席喝几杯,也算是我们东家给的体面!大爷今天又有公务走不开,不然哪里要他去,谁知道他一听便掀桌子走人了。”

  “总归不是我亲生的,要是我亲生的儿子,保管不能这么对我。大师傅,我心里的苦,您是知道的。”宋大太太抬手,看见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才想起来正事儿,“这个就是你前些日子跟我提过的孩子,叫扶桑是吧?”

  她抬手,摸了摸扶桑的帽子,“我记得你爸爸,是咱们正蓝祁下面的甲兵吧?你们家姑奶奶把你送到我嫂子那边去,我嫂子又荐给我,现在看真是个机灵孩子。你有出息,给你家里人在祁里挣脸面了。”

  瞧瞧,这么大的孩子都知道给家里挣脸面,那个混账儿子倒是什么也不懂!

  “今儿你干得好,我必定要跟哥哥说一说的,舒家出了个好小子!”

  她虽然读过洋书,但是还是觉得老祖宗的东西好,外国的东西也不是什么都比咱们好的,她的思想开化了一些,全开化在那些赚钱的买卖上去了,其余没有开化的,还是照旧一个祁人的姑奶奶。

  账房自古以来,用的都是贴己亲近的人,一怕你泄密,二怕你携款潜逃,三是怕你背主儿。

  大太太倒不至于多另眼相看一个半大小子,只是跟她拉呱家常,“前些日子,科举取消了,以后啊,便没有什么状元进士了,你哥哥说是从学里也出来了,私塾不读了,想要在祁营里面补个差。”

  “咱们的规矩你也知道,一个萝卜一个坑,人口多了,哪里那么多的坑,多少人排队等着的。”

  大师傅微微动了动,看着扶桑,扶桑便笑脸儿抬大太太的话儿接,“我们一家子全靠佐领吃饭,您是佐领最疼爱的妹妹,我对您的心思跟家里对佐领的心思是一样的,多早晚的有事儿,您只管吩咐,绝对没有二话。”

  “外面的事情我帮不上忙,带兵打仗的事儿我也干不了,我哥哥全凭佐领安排,他要是干得好就用他,干不好再磨砺几年也行,这都是佐领的恩情。我在内宅里面,只管好好跟着师傅学,给太太您算好每一笔账,不至于亏空一分钱!”

  她说的斩钉截铁,又大义凛然一般地表忠诚,只说的大太太心花怒放,一个劲的说好,赛蜜的甜。真觉得那三个儿子要都是这样,该多好啊,也不至于她背地里给他们穿小鞋了。

  大太太重新精神抖擞起来了,浑身散发着浓郁的玫瑰香水味儿,便开始画更大的饼,“现在各处都跟洋人学,学路、商路、政路的各路人马,都觉得洋人的东西好。我跟老爷商量了,要赚洋人的钱,跟洋人做生意打交道,必定要习洋文,我们府里要专设培训班,规培人员,以后放到各大码头店铺里面去重用。”

  “你聪明又用功,我到时候要把你推荐给老爷,做生意要翻译,我们做账房的也要会财务才好。”

  她自己的生意像是做的极好,但她看来都是不怎么赚钱的买卖。要想赚大钱,还是要仔细琢磨琢磨的好。就比如宋二爷按照大爷的吩咐,变卖资产去上海办厂,好家伙,那多少白花花的银子进账。

  宋家两房未分家!她欲染指,总是要避讳一下,省的人以为她要怎么样,先安插人手为要!

  不然——按着这三个小兔崽子的心思,她现在都不用奢望靠着他们孝顺,他们都能把她扫地出门!

  不过几句话一盏茶的功夫,主仆三人都喜气洋洋的了,一行出来,往前面去正式盘账。

  163好三爷

  大少爷宋眺谷自然不去,下面二少爷也推脱,三少爷还小呢。再说了,对三少爷的态度,大家都是慎之又慎的,他是宋家两房里面,唯一嫡亲的血脉,这是山东宋家肩祧两房的少东家!

  宋氏一脉,到了这一代,上下三代不过宋旸谷一个嫡亲血脉了,他家里世代豪绅,耕读传世,光山东西路的田骨田皮据说有上万亩,半个西道都是他家里的。

  到宋遵理宋遵循两兄弟这儿,更是把家族的荣光焕发地格外光亮。宋大爷少年便得志,中年入京,恰好是声名鹊起之时,自然前途无量。宋二爷事事以兄长为先,三年前携巨资前往上海置产,现在也是小有名气的实业家!

  大概财气势气过旺盛了,于后代子孙有碍。宋大爷两地分居自然无后,宋二爷娶亲三年也没有,特地寻了大师请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回来便收养了两个义子,又过六年,才得宋眺谷一个。

  大爷看重子侄,规矩管的比二爷更严许多,什么天文地理,生物化学,他觉得有用的东西,一股脑的都塞给孩子们,是个标准的务实派!

  宋旸谷便时常苦读,他是读书最下功夫的,因为总也学不完。伏在桌案前看书,他学化学,拿着个肥皂配方在看,“你进来——”

  鱼承恩打探消息回来,狗头狗脑的在门外,他刚从前院儿装了一肚子的新闻回来,要说吧,怕宋眺谷跟太太那起子人犯气,大年节下的又要拽脸子,这会儿被宋旸谷吓一激灵。

  鱼承恩心想自己得亏是在宋家老宅门口捡来的,多亏爹妈扔的是地方,不至于饿死冻死了,他时常这么劝慰自己,瞧瞧,他的鞋子里面用的还是宋旸谷靴子上剩下的毛圈子呢。

  因此,挨一点骂不算什么,犹犹豫豫,进来先开始扯皮,“哎呦我的爷,前院儿我可去看了,院子里面四面大条几呢,一个账房坐一面儿,各带着四个小徒弟儿,拢共十六把算盘会账,算盘珠子打的跟下冰雹一样。”

  那叫一个十指翻飞,眼花缭乱啊!

  “大师傅今天明摆着压人的,他只带着那一个小徒弟,看重的很!俩人都是双手打算盘,一人两把!各掌柜的一个劲叫好呢,趴在耳朵边叫都不见那小徒弟眼皮子动一下的,真能耐!”

  他有时候,特别没眼力见儿,想起来扶桑双手打算盘,那么大的半大孩子,就觉得是我辈翘楚!

  孩子有什么错儿,有也是大人挑唆的,扶桑像是他这样天生的和气人,能干又上进!

  正美着呢,脑门就砸过来一本书,他认得化学两个字儿,刹那间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收声了!宋旸谷化学学的差,看这个书脾气总不好!

  屋外又开始落雪,羽毛一样的大,打扫院子里的人叫苦,也只能一遍一遍地扫成堆儿,等停了再铲出去,不敢叫地面上存雪。

  “明白回话!”从屋檐下扫过,听屋子里面呵斥一声,动静便越发的小了,弯着腰赶紧过去。

  宋旸谷气的脑仁疼,斜着眼睛看鱼承恩,“你再鬼扯,我就送着你去账房里面给大师傅做儿子。”

  “可不敢,”鱼承恩心里面苦,觉得嘴里面也苦,他不敢再拖沓,“盘账到晌午,共十二家,其中两家旅店,四家浴室,四家果子铺,还有四家——”

  鱼承恩顿了顿,话在嘴里都烫嘴了也不敢一下吐出来,“是烟馆子,还是挂着家里油盐店的名儿,叫日日顺……哎呦,我的小爷,您可前万别生气,气坏了自己个儿不值当!”

  说完,便壁虎一样贴到墙角上去了,这会儿他恨不得把自己挂起来,这位太太真的是爱钱,能看得出来,觉得柴米油盐的不赚钱,鼓劲儿要干票大的。

  伙着店铺里面的掌柜,还有府里的账房,做内外两面账,外人看得是假账,他趴在墙头上听着的是真账。

  去年不过是一家烟馆,为此大少爷闹到大老爷跟前去,今年又一鼓作气地开了三家分店。

  就算是京城贵地,也躲不过烟毒横行。越是民不聊生,毒气便越发乌烟瘴气的把人都给吃的骨头都不剩下,不说前门楼子那里集结成片的馆子,就是西城这一片儿高档的馆子,百米之内必能找到。

  太太多少还要脸面,没把馆子开到家门口开,只在南城前门外一片儿。

  宋旸谷脸通红,又气又羞得慌,竟然明目张胆的,要这些三教九流的人进家门里面来,公然登堂入室,他都臊的慌!还敢染指烟毒,他只觉得头顶上的门匾恨不得掉下来砸死他们这些不肖子孙!

  他嘴叭叭叭就开始骂,把他的面子先撕开妥善放起来,“什么祁人家的贵女,干的是见不得人的买卖,缺钱缺疯了?什么穷酸破落户?我祖辈十代人经营,宋氏商铺从来都是信誉卓越,挂着羊皮卖狗肉!”

  气急败坏,极力说尖酸刻薄的话,到底是想不出别的来,骂人就翻来覆去那些体面词儿,不能从微小处骂的酣畅淋漓,倒是嘴里面起火泡子,他爱上火!

  正说着,前面就闹开了,“快,大少爷砸进去了,您快劝劝去,三少爷,大少爷最疼你!”

  人进来的时候,宋旸谷的面子又自己贴上了,拿着那本化学书,板着脸温习功课呢。

  宋旸谷这人,坐在桌案前跟坐在发面上粘住了一样,全然不肯起,面上一点看不出来刚气急败坏的样子,“我要温习功课,闹事儿找大伯去!”

  看人无奈走了,舔着刚起的火泡,心想砸的好,替他砸几下子,他年纪最小,却最好面子,干不出这样的事儿来,宋眺谷这一砸,可真舒坦。

  狠狠地砸!他得等着砸一会儿再去!把下面那些掌柜的、还有那些做假账的账房们都给砸了,看看能砸出来几两硬骨头!

  前院儿乱成一团了,宋眺谷果真是个好儿郎,大太太指着他,只觉得白瞎了这么一张脸。他长的是三人里面最好看的,人活泛带着精神气儿,看得人赏心悦目的,又习武练就一身好手艺。

  那□□戳过来的时候,扶桑顾不得算珠子撒了一地,都得先赞叹一声好架势。说书的武侠小说里面的人物原型,这不就有了,玉面郎君,又嫉恶如仇,关键行侠仗义他是真的干啊。

  宋眺谷的行迹在府里广为流传,他是个焦点人物,一举一动凌驾在平凡人的日常生活之上。大家伙儿仰望着他,扶桑的大师兄便以他为榜样。比如在学校发传单搞立宪,晚上烟馆门口贴救国为民的小广告,什么都会,什么都敢,是个让人操碎了心的孩子。

  这个过于活泼的孩子,这会儿把院子里弄得天翻地覆,他从小游荡江湖学功夫,又爱看侠肝义胆忠义双全的传记,各种浪荡话学了可真不少,□□先砸碎砚台造势,黑墨汁子撒了一地。

  二少爷宋映谷早早就到了,只是他显得文弱许多,拉着这个掌柜的问两句生意,拉那个再感叹几句洋货盛行,总而言之,就是不靠着宋眺谷,不肯去拉老大一把。

  宋眺谷再摔一把算盘,骂的酣畅淋漓,“你敢让大烟馆子里的人出入家里,我探听去了,日日顺到底是个什么,如今账本在这里,你敢不敢说?我拉你去伯父公署里面去对峙敢不敢?

  你也是念过书的人,真是猪八戒扮姑娘,好歹不像你!你嫁进来多少嫁妆不用我说,人人都看着的,哄着我伯父把京畿的买卖给你打理,我看你是枣核的脑袋抹猪油,又尖又滑。

  还敢叫我来给你招呼人,我今天就好好给你招呼招呼,日日顺的四个掌柜的都给我出列,我家里好好的油盐店,给你做成了娼门腌臜地了是不是?”

  他气势骇人,旁边家丁拉他不住,日日顺原本的宋家掌柜的早给大太太打发了,这如今几个都是她找来的吃得开的人,俗称三教九流,最会看眼力劲了,形势不对,要跑。

  宋眺谷一手撕扯开一个家丁,□□上的红樱子对着最先跑的那个就戳过去,扶桑是早就躲开了,院子里人都早就躲到四边去了。

  只是没有像她一样的,看得目不转睛的,等眼前一把枪头直戳面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心想戳着这一下,不知道脸上多大的坑,大概是毁容。

  有点慌,但是不知道摆什么样子的武功姿势,一双眼睛瞪大了,也能看出来一点儿圆的模样,跟个猫一样的。觉得脑袋应该侧一点要动的时候,就被人一把拉了个大趔趄,扑地上去了!

  地上雪水化着泥水,早给人踩的水叽叽的了,她一身棉袍儿,舍不得脏了,只好一只胳膊肘儿撑着,一只手掌擦地,火辣辣地疼!

  宋旸谷拍拍手挪腾开脚,他没进院子就看见那个大师傅的小徒弟,伸长了脖子跟个冻死鹅一样,对着枪头都不躲,只好好心地一把扯开她,谁知道她跟个死僵冻透的倒卧一样直挺挺地摔了,都没稀的扶一把!

  他的爱心,有!

  但也不多!在这个飘雪的日子里不算温暖!

  小皮靴子腾起迈开,弯腰下来,就看扶桑直喇喇地伸手,他直接越过去,把落她边上的□□捡起来。

  直起腰来才看到扶桑震惊的眼神,心想这人不会以为自己是扶她起来吧?多大事儿,自己爬起来就是了,你自己笨的摔倒都不知道找姿势,谁家胳膊死支着地面的。

  这枪可难得,枪头请名匠打的,锵在地上了怕磨花,他站起来斜她一眼,嘀咕了一句,抱着宋眺谷的枪走了!

  路过扶桑是没想到再拉一把的!该,教她摔在眼巴前!

  扶桑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人也回神了,恨不得把自己手插在学里降降温,她刚才像是吃了天桥卖神药的,脑子连着心肝肺都中毒了,指望那样的人物扶自己起来,多大的癞□□!

  她耳朵现在也格外好使了,听得倍儿真切,这人刚才嘀咕着骂她蠢呢是不是?

  扶桑也觉得今天晦气!前面那个掌柜的人背对着宋眺谷跑路,都跟背后长眼睛了一样蹲下来抱着头躲着。她没反应过来,光顾着看宋眺谷去了,谁知道那枪能对着自己飞来呢。

  她寻思自己偏头也能躲开,谁想到人家一把扯开她,那劲儿大的她小身板儿绷不住,直接摔的跟个大狗熊一样的。看着宋旸谷,心想这是管死不管埋,人家真的只是扯一把,绝对不带稳一把的!真是她的好三爷!

  宋眺谷也没寻思这掌柜的有点身手,后面挂门口的扶桑差点给他插脸上去,大步过来,“吓着没有?”

  宋旸谷也才跟着大哥回头正眼看她,头回看清她的脸,雪色之下倒是看不出白,只觉得红,红嘟嘟的那种粉,粉嘟嘟的那种白,像是秋天西山的海棠果儿,搀着蜜煮熟了。

  他眼里淡淡的往扶桑头上下着雪沫子,瞧瞧,往后太太少了个神算盘手。

  养在内院不出门的人,胆子都小的很,宋眺谷只好跟大师傅说,“瞧这脸红的,炖点压惊水喝喝,小孩子容易惊魂儿,别介是惊吓过敏,能休克的。”

  扶桑少有这么尴尬的时候,她觉得浑身都狼狈,脸热的周边都燥,按捺住一些小动作遮掩情绪,垂手低眉,教人再看不清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