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

  樱桃把榻上的被褥摞起来，堆在一处，甄玠舒展背脊靠了上去，悠悠然长出一口气，面带微笑，脑海中一片祥和。

  “哥，快开门呀，冷死了！”

  九儿在屋外抖着嗓子喊道，“香菱，他们怎么不开门呢？”

  “不知道……”

  香菱轻声回她，“哎，水都凉了。”

  待等樱桃收拾好衣衫鬓发，拆门闩放了两个小姑娘进来，便见九儿抱着肩膀不住地跳脚，香菱放了铜壶，同样是搓手不止。

  “你俩抱着暖炉，钻被子里就不冷了。”

  甄玠像个地主老财一样斜倚被垛，眯着眼睛笑吟吟道。

  九儿应声便跳上了床榻，香菱却不肯过来，先把铜壶里的水倒进木桶里，又拎着空壶要出门。

  “别麻烦了。”

  甄玠十分和气地说道，“一会儿再洗也行。”

  樱桃已去了内间用茶水漱了口，出来拉着香菱送到九儿身边，拿棉被把两个冻得哆哆嗦嗦的小身子包好，狠剜了甄玠一眼。

  在铜盆里添了水后，净了手，立时端到门外泼了，回来暗地里揉着手腕，许是因杏腮酸胀，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老爷，您饿不饿？我去给您取几盘糕点回来。”

  香菱自是知晓屋中这点儿事情，体贴问道。

  “吃不吃都行。”

  甄玠慵懒地摆了摆手。

  “哥哥是不是困了？”

  九儿与香菱脸贴脸躺在一处，垂眼向床榻另一边望来，“要睡一会儿吗？”

  “睡不睡都行。”

  甄玠语调安泰，在被垛里蹭了蹭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吃不吃睡不睡的，都不重要。

  “这都快四更天了。”

  樱桃语气不无埋怨，“明儿还要到卫府里商议天子南巡的事……我去让人送些吃食过来，夫君垫垫肚子，早些休息才是。”

  又问两个小姑娘：“有哪样想吃的么？”

  九儿和香菱相互蹭着小脸摇了摇头。

  “你也别去了。”

  甄玠眯缝着眼睛，笑容满面地望向樱桃，“过来躺着，就和她俩躺一块儿。”

  大埥亡不亡国和我有什么关系。

  樱桃给他一副惫懒样子气得笑了，委身榻边坐下，葱管样的指甲搔了搔他的脚踝，嗔怒道：“当着香菱口没遮拦也就罢了，妹妹来了，还是这般模样！”

  香菱似想起之前的小曲儿，忽地‘扑哧’笑出声来。

  九儿扭头瞧了瞧她，看罢樱桃娇滴明艳的脸，目光最后落在稳如泰山的甄玠身上，唇启时眉头间尽是迷惑的愁云：“你们，是不是有猫腻儿瞒着我？”

  不等众人搪塞，兀自分析说道：“方才香菱说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事，可瞧她表情，根本不像，还问哥哥饿不饿，我们都是一起吃的饭，怎么就饿了呢？却连小嫂嫂也是怕哥哥饿了的……”

  随即仔细打量着甄玠的脸，“哥哥的表情，也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小嫂嫂方才那话儿，又好像没注意到天已四更，你们说，是什么耗费体力的事情让你们忘了时辰，不想给我知道？”

  甄玠闻言讶然，而后暗自点了点头，心说这是我妹妹没错。

  香菱诧异地瞧了瞧九儿，樱桃也是一般表情，垂眉斟酌半晌后，要说话却听是甄玠先开了口：“你还小……”

  “我不小了！”

  九儿挣扎着猛坐起身，拽动了被子，被子里的香菱给她扯得‘哎呦’几声，于是急忙回身小声道歉。

  “九儿……”

  “不许叫我小名了！”

  云玖挺着胸脯气恼说道。

  “唉，只来了这几天，就学会和我顶嘴了……”

  甄玠故作伤悲，慢腾腾挪腿下榻，往内屋里走，“想是瞧不上我这个哥哥了……”

  方才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他本想佯装恼怒吓唬她，可一来不很忍心，二来她也未必吃那一套。

  她这突然间的自我，是到了少女时期某种意识的萌芽时刻？

  难搞。

  有些话却不是他方便和她说的，又不防她死缠烂打地问，只撑过这一夜，让秦可卿去和她说罢。

  正好也给她上上课。

  让她这两天不理我。

  甄玠也不管云玖语调里是不是带着哭腔，径自钻进床帏里躲了起来。

  “哥……”

  外边云玖蹭了一脸的泪水追着他进了里间，见他如此冷漠，便也作罢，又扑身出来找樱桃，“小嫂嫂，哥哥他不讲道理……”

  樱桃揽了她在怀，抚慰着她抽搐不止的身子，本要想法儿敷衍过去，却意识到这小姑娘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一时没了主意，便听床帏里甄玠的声音：“夜深了，不便打扰，明儿我送你到可卿姐姐屋里去。”

  “我不去……”

  云玖双手箍着樱桃的腰，脑袋扎在她怀里哭个不住，“哥哥变了……我要回家，我要回金陵。”

  “你想好，想好了我给你安排马车。”

  甄玠隔着老远冷笑一声。

  “我不用你安排马车！”

  云玖嚷道。

  “那你就自己走回去。”

  甄玠哼声一笑。

  “你想好！想好了我现在就走！”

  云玖气得肩膀直哆嗦，扭头恨恨地瞪着里间床帏。

  甄玠沉默半晌。

  装作睡着了。

  云玖哪里信他这个，抽身从樱桃怀里出来，闷头往外走，一边咬着牙低声忿忿：“让你睡！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冻死我，累死我，看看到底是你心疼还是我心疼。”

  甄玠悄悄把床帏扒开一条缝儿，从缝隙里往外偷看，正见樱桃一张俏脸上满是嗔怪，便给她使了个眼色。

  樱桃随即追出门去，好话说尽才把云玖哄了回来，又给香菱挽了胳膊，说她也是住在金陵的，等明天一早结伴回去。

  “明天早上就不行了！”

  云玖仍是觉着委屈，“早先没银子的时候，哥哥什么都和我说，现在有了银子，却是处处瞒我……”

  又往里间喊道：“你要不和我说个明白，我就只当你怕我图你银子！一早我就走，看你还怕不怕了！”

  你让我怎么和你说？

  甄玠一个头两个大。

  魏期行找上他的目的，很可能就是甄应诚的死因，此事他也只是猜了个大概，未窥全貌，要不是姚恩之那货惹了麻烦把云玖送过来，他是决计不肯让她牵扯其中的。

  至于今晚这事……

  更是没法开口了。

  然而他并非不理解云玖的心情，一个月之前兄妹俩还在分一碗剩粥喝，相互间也知道对方的想法，各自踏实。

  到现在，单是尤家给樱桃那些所谓的嫁妆就多得数不过来，却连说话也说不清了。

  理解归理解，我能怎么办呢？

  我也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