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欲掩金盘(三十七)
作者:第三谦      更新:2022-12-13 11:37      字数:2276
  秦可卿坐在梳妆台前,怔着,又浅浅抹了些胭脂,随即拿起梳子顺着如瀑般的油亮黑发。

  忽想起那个名叫云玖的小姑娘。

  像所有小孩子一样,像她的弟弟秦钟一样,总有些任性的固执,总以为自己能做好任何事。

  这本是惹人爱怜的性子。

  不过换做梳妆这件事,嗯……可能还是很需要学一下的。

  她想起九儿脸上厚厚的红团,蓦地笑了——瑞珠说,他家哥哥说那是防冷涂的蜡。

  可真是个好哥哥呀。

  只不过……

  哎,不想那人了。

  昨夜里父亲回来时,说他同意了这门亲事,看起来很高兴——他已经两个多月没这样高兴过了——自从贾府老爷上门提亲,吓得别人都不敢上门来了那时开始。

  却不听人说话,只说过这句,便被拉着饮酒去了。

  那人明摆着是满口的谎话,骗了瑞珠也就罢了,就连宝珠也信,这会儿,更是连父亲也被他哄得服帖了。

  与那贾府大爷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一个是强的,一个是骗的罢了。

  什么这个老爷那个少爷的,说他昨儿有事来不得,今天来了,非教他明白明白,姑娘家的也是有脾气的不可!

  说不明白,哪个嫁他?

  就算父亲说了话也是不行的!

  秦可卿把手里的梳子重重地摔在桌面上,吓了旁边打着哈欠伸懒腰的白色大猫一跳。

  “小鱼儿,过来。”

  大猫狐疑地看着她,踱了几步,猛蹿身跳到她的腿上,抬脸往上嗅了嗅,又用脸颊去蹭她的手背。

  秦可卿细葱白样的手指贴在它的身子上,几乎融化在毛发里,几下理得妥帖了,倏而逆着毛纹弄成乱糟糟的一片。

  大猫喵叫几声,似要与她理论一番,又扭头望向房门处。

  一个扎鬏小童跑跳着进来:“家姐,瑞珠姐姐让我过来瞧瞧你今天开心不开心。”

  “开心着呢,让她来吧。”

  秦可卿冷声说道。

  秦钟闻言便要返身,忽又觉着不是十分安心,转回头瞥了姐姐一眼,又往屋外看看,低头思索良久,到底是没能迈开步子。

  未久,门框外边儿慢慢探出个珠花点缀的小髻,又带出来半张婴儿肥的小脸,与一只眨呀眨的大眼睛。

  给秦可卿瞧了个正着。

  她挑起嘴角笑了一下。

  “小姐小姐。”

  瑞珠端着裙子迈着小碎步过来,“老爷回来了。”

  “又是饮了一夜的酒罢。”

  秦可卿轻叹一声,“扶回房歇着就是了,我这会儿憋着……我一会儿还有事儿。”

  “好像没,瞧着精神着呢,让我来看看您起没起,好像要过来说话儿。”

  瑞珠干笑几声,又问:“小姐可是憋着这口气,要教训甄玠那个骗子?”

  “是又如何?”

  秦可卿扭开脸不去看她,“你又不肯与他为难,谁来说两句公道话呢?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处,竟让你连胳膊肘也拐反了。”

  “小姐!”

  瑞珠眼睛里的泪水霎时沁满了眼圈,“你心里知道我俩是让你受了一点委屈也不肯的!你……”

  又狠狠跺脚向屋外喊道:“宝珠你过来说!”

  宝珠笑嘻嘻地进来,像找挡箭牌样地扯了呆站着的秦钟护在身前,慢慢往这边挪蹭,边打量着秦可卿的表情,边试探着说道:“昨儿来时,我们两个也是气了一天的……”

  缓了片刻,进了隔墙门后继续说道:“后来一想,咱们说他是个骗子,可他也没骗咱们什么……”

  见秦可卿猛回头来看,急忙改口:“是,他是个骗子,杀千刀,混账王八蛋的骗子,可这……不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要我说,还是那羽鳞卫给他熏臭了,这些年来,可没听哪个街坊说他一个不好的。”

  又见小姐似有所思,便放了秦钟走到她身边,“要真就是个坏骗子,骗骗咱们还成,能骗过老爷么?能骗过魏老爷么?”

  “骗子也分好坏的了?不说实话,就是坏的!”

  秦可卿斥声道,又扯了一旁的弟弟过来,“你说姐姐说的对不对?”

  秦钟瞧瞧他姐姐,又瞧瞧另外两个姐姐,再看看大猫,诺诺道:“我,我也不知道,不过……小鱼儿倒是喜欢甄大哥哥的。”

  “反正,老爷已经说话了。”

  宝珠见秦可卿闻言面露不悦,赶忙打岔道:“他再怎么不济,小姐还真能往贾氏那脏烂人家儿去?矬子里边儿拔大个儿也该轮着他了……我和瑞珠也是心急,急着小姐的事儿,怎么就扯上收了人家的好处了呢?”

  说罢,往窗下的椅子上墩身子一座,拈着早就握在手里的帕子去擦眼角。

  瑞珠听她这般说了,更是恼火,猛抬手指着门框喊道:“我要是收了他好处,今儿就,就让我一头撞死在这儿!”

  秦可卿见状,自知方才气闷时说错了话,却只低头抱着猫,一时也不言语。

  宝珠擦干了本不存在的眼泪,收了依然干爽的帕子,轻声说道:“甄玠他做了十几年的好人,现在不过当了几天的坏人,咱们就要骂人家是个骗子了么?那贾府大爷连着那些满口瞎话儿的婆子,岂不是全要流放出一千里地去?”

  又道:“奴婢觉着,有些人本就是坏人,死了也没什么可惜,那甄家公子,说不得还是能劝回正路的,到那时,这世上不就又多了个好人了么?说不得,老爷也是这样想的……”

  屋内几人不知,秦业已在外边儿竖着耳朵听了半晌,闻言笑呵呵地进来,一捋长须:“宝珠此言甚是,好与不好,却不是听人说出来的,他如今就在堂前候着……可卿,为父觉着这小子并非不堪之人,不如你自己前去看看。”

  昨夜一见,回来又听樱桃姑娘说那甄玠嘴皮子厉害得很,花花得很,哄自家姑娘开心应当不在话下。

  他也算是想开了,这甄家小哥儿得魏老看重,下酒的话里三句有两句都是他,人品又是上上之选,三三苑里一见,为人仗义且谦逊有礼,便是没有贾氏闹腾,想找个这样的女婿也是难于上青天。

  秦可卿自是不知她已经被父亲暗地里卖了,只气苦于家中四人居然没一个帮她说话的,不自觉手上便用了力。

  “喵……喵——”

  连你也来帮腔!

  她气得脸儿煞白,挥手一掷便把大猫扔在地上,大猫四脚落地,拱起背脊向她大张着嘴嘶叫一声,而后想了想,骂骂咧咧地走了。

  姑娘愤而起身快步往前堂走去,只想把这一肚子气撒在罪魁祸首身上,一时竟连面纱也忘了戴。

  没人帮我又如何?

  让你瞧瞧姑娘的手段,是不是你能欺负得了的!

  未几时来至堂中见了那人,忽地一怔,怎么瞧着,他脸色像是病了一样难看……

  就好像,受了什么残暴的折磨,几夜都没睡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