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雨城犹豫了一下, 轻轻叩了叩大门上的铜环。

  同白蔷薇宫冷酷高雅的风格相比，这座位于第九生态区郊外的女皇行宫，显得精致而古老。

  这座小小的行宫附近, 既没有二十四小时巡逻的无人机，也没有穿着外骨骼装甲的卫兵, 安静得近乎祥和，仿佛旧日的江南园林。

  同这低调朴素的行宫一样, 傅雨城也是一身简单的便服，甚至没有带一个随从他不想惊动太多人。

  “咚、咚。”他又叩了叩铜环。

  “吱呀”随着一声轻响, 大门开了。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探出头, 疑惑地看着他“你找谁”

  傅雨城垂下眼眸“我找荣絮。”

  他如此直呼其名, 简直是大逆不道，但老妪只是愣了愣，便道“哦，对了, 主人说过，今天会有人找她。你跟我来吧。”

  老妪带着傅雨城, 两人七拐八拐地绕过几道回廊，又穿过一小片梅林, 终于来到了主人卧房门外。

  老妪低声道“主人, 客人来了。”

  卧房门口，一道竹制的帘幕低低垂着, 看不清房内。有个女人轻轻咳了几声, 柔声道“渊儿, 你进来吧。”

  傅雨城深深吸了一口气，掀开帘幕走了进去。

  卧房里光线有些暗淡，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前方床榻的轻纱后面，有个女人斜倚在床头。

  女人拨开了轻纱，露出了一张憔悴的秀气面孔，几乎让人不能相信，她就是曾经雷厉风行的女皇荣絮。

  她那双漆黑中微带墨绿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小儿子。

  “咳咳”荣絮又低低咳了两声，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渊儿，坐这边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看起来很柔弱，甚至没有自称“朕”。

  傅雨城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还是依言坐了过去。

  荣絮想握住他的手，却被他躲开了。

  荣絮苦笑了一声“渊儿，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怪我吗”

  傅雨城沉默了许久，才道“荣渊这个名字，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用了。”

  “我知道你改了名字。可我还是想叫你渊儿，好不好”荣絮深深凝望着他，似乎想把儿子的模样，看个仔仔细细。

  “随你吧。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傅雨城顿了顿，缓缓道，“我开塔了。”

  荣絮轻声道“我知道。你不仅开了塔，你还看到了里面的一切。”

  “为什么”傅雨城咬牙道。

  荣絮并没有回答，她怔怔看着久别重逢的小儿子，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长大了我好开心。”

  傅雨城一把打下了对方的手“别跟我扯这些那座塔，到底是怎么回事荣家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荣絮垂下眼眸，轻声道“这件事情，我也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傅雨城忍不住冷笑一声，“那你就直接告诉我，荣家为什么要修建这座该死的塔，为什么要搞这场该死的献祭，为什么要葬送那么多无辜的性命为什么告诉我，这背后真正的理由。”

  荣絮沉默了许久，忽然道“其实，就算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如今，你是荣家唯一的继承人，你必须知道这一切。”

  她轻声道“渊儿，你知道柯伊伯战役吗”

  “柯伊伯战役我当然知道。”傅雨城微微一愣，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提起那场遥远的战役，“两百多年前，深空舰队经过太阳系的柯伊伯小行星带时，忽然发生了内乱，荣谦平定内乱之后，推翻联合政府，正式称帝。”

  荣絮低叹了一声“柯伊伯战役并不是内乱，而是遇到了外敌。”

  傅雨城有些疑惑“外敌什么外敌”

  荣絮轻声道“一个三级文明的外敌。”

  她不等傅雨城质疑，继续说了下去“当年，你外曾祖父的好朋友，费雪实验室负责人杜月衡教授，提出了文明分级说。按他的理论，精神力尚未开发的文明，属于一级文明；精神力初步开发的文明，属于二级文明比如现在的人类；精神力深度开发的文明，属于三级文明三级文明的标志，是精神力可以脱离于，独立存在。”

  傅雨城深深蹙起了眉头，心中满是疑窦，却没有打断对方。

  “当年，你的外曾祖父荣谦，他带领的深空舰队，在太阳系的柯伊伯小行星带，遇上了这么一支三级文明军队。”荣絮顿了顿，“那是一支没有，全机械化的军队他们的精神力，附着于机器躯体中的一枚芯片，不老不死，不灭不亡。”

  傅雨城呆了片刻，才消化了这短短一段话里面，巨大的信息含量。

  他觉得有些头晕“你是说，当年深空舰队并没有内乱，而是遇上了另一个，三级文明可是，那些历史资料”

  “那些公开的历史资料，都是伪造的。为了避免引起恐慌，柯伊伯战役的真相，一直是荣家的最高机密。”荣絮轻轻挥了挥手，人工智能投影出了大量信息，“你自己看吧。”

  傅雨城仔细辨认着那些复杂的信息，眉毛越拧越紧。

  荣絮指着投影中一行凌乱的字迹“这一行字，就是那个三级文明，发送给人类的第一段讯息。”

  傅雨城盯着那行古怪的文字他认识数十种文字，但那行凌乱的字迹，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如果硬要形容的话，这段字迹，像一段短短的“波浪线”。

  荣絮也望着那行文字“荣谦发现那支舰队后，试图和它们联系，对方只回了这么一行字符。这段波浪线，略微有点像大写的英文字母，再加上那支机器人队伍，它们似乎都听从同一个指挥中枢，残忍而嗜杀，就像美杜莎的毒蛇发丝。”

  “所以，我们称它们为美杜莎文明，da。”她轻声道。

  “我们的深空舰队，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绝大多数士兵和指挥官，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时，荣谦和杜月衡在同一艘旗舰上，他们商量之后，决定投降。”

  傅雨城觉得有些晕眩，这简直太荒谬了，和他所有的常识背道而驰可是，人工智能投影出的大量资料，却佐证着荣絮的每一句话。

  “最后，荣谦和杜月衡，同美杜莎达成了一项秘密协议协议内容很简单，对方可以放过太阳系文明，但是作为代价，每二十年，人类必须向美杜莎献上足够的养分控制者的大脑，正是滋养精神力的最佳养分。”

  “为了顺利履行这份秘密协议，荣谦推翻了联合政府，建立了中央帝国。他将帝国分为生态区和工业区，用极其严苛的手段，控制民间的信息交流，又提出了开拓者计划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履行那份秘密协议。”

  “主动献上同胞的大脑，屈辱地生存下去或者彻底被美杜莎文明圈养，成为任凭宰杀的家畜。那个时候，荣谦只能二选一。他擅自代替人类，选择了前者。”

  荣絮顿了顿，又道“不，应该说荣谦和杜月衡两个人，他们代替人类，选择了前者。”

  傅雨城呆了许久，才喃喃道“当年荣谦悍然，连他的至交好友莫寒川，都激烈反对但杜月衡知道内情，所以态度十分暧昧，几乎算是支持荣谦称帝。”

  荣絮点了点头“对，作为两人的好友，莫寒川并不知道这一切。荣谦和杜月衡，都不想将这位好友牵扯进来因为，这实在太沉重了。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人类做出的选择，到底对不对。”

  傅雨城沉默着。

  荣絮顿了顿，又道“渊儿，你还记得，杜月衡是怎么死的吗”

  傅雨城低声道“费雪实验室出了意外，造成了重大事故。杜月衡作为实验室负责人，被最高法庭判处死刑。他没有上诉，荣谦也默认了判决。行刑当天，万人空巷，杜月衡还没有到达刑场，就被激动的民众拉下囚车，活活打死了莫寒川赶到的时候，尸体已经辨认不出来了。”

  荣絮轻叹了一声“那场可怕的事故，任何人，都不会忘记。杜月衡死得不算冤枉，这是他应得的。渊儿，那场事故的前后，你应该很清楚。”

  傅雨城喃喃道“荣谦称帝后，拨了大量经费给费雪实验室。人人都知道，杜月衡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可是几年后，实验室系统失误，向太阳投掷了一批异构的反物质废料，导致太阳红巨星化太阳体积骤然膨胀，地球被潮汐锁定，成为一片废土。”

  他顿了顿，又道“不幸中的万幸，事故前不久，荣谦挪动了九片戴森云的位置。那九片戴森云，正好挡在地球前方，戴森云特殊的材料，吸收了大部分光热冲击否则，地球早就变成了人间炼狱，连黄昏带也不会存在。”

  “不幸中的万幸”荣絮轻笑一声，“渊儿，你觉得，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傅雨城盯着她，心底渐渐冒起一股极深的寒意。

  过了许久，他才哑声道“你的意思是，这一切不是巧合杜月衡故意向太阳投掷反物质废料，让太阳红巨星化而荣谦也知道内情，所以他提前将戴森云，挪到了地球阳面，想为地球保留一点生机”

  荣絮极轻地点了点头。

  “杜月衡为什么要这么做荣谦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要放任他这这没有道理。”傅雨城无法相信地摇着头，“杜月衡几乎毁了地球，自己也成了千古罪人，最后还赔上一条性命。他到底图什么荣谦又图什么”

  荣絮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开拓者计划，由荣谦和杜月衡共同制订，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由大量智能机器人，利用水星资源，建造新的戴森云；第二部分，每过二十年，选拔几十万控制者，前往新戴森云。当然，你已经知道了，第二部分是骗人的。这些控制者被取出大脑，献给了美杜莎。”

  她顿了顿，又道“但是，计划的第一部分那些新的戴森云，都实实在在地修建了。到目前为止，除了传统的九大戴森云，又新建了十四片戴森云。这二十三片戴森云，如果以蜂巢结构联成一体，就是一件巨大的太空武器，足以与美杜莎对抗可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傅雨城意识到了什么“能源。”

  荣絮一字一顿道“没错，能源。而红巨星化的太阳，就是我们最好的武器能源。”

  傅雨城闭了闭眼睛“所以，当年荣谦和杜月衡，他们通过开拓者计划，一边牺牲同胞稳住美杜莎，一边建造戴森云这件巨大的太空武器最后，杜月衡假装意外失手，将太阳红巨星化，为戴森云了足够的能源。”

  他沉默了片刻，又哑声道“既然如此，武器和能源都有了，为什么整整两个世纪，荣家一直不动手”

  荣絮深深看着自己的小儿子，柔声道“对，武器和能源，或者说枪和子弹，我们都有了。可是，还差一个神枪手。戴森云，这件巨大的太空武器，必须由一名超s级的全能控制者启动，才能保证各项数据的绝对平稳两百年了，你是第一个。”

  傅雨城不自觉地摇着头“我只是s级”

  荣絮笑了笑“渊儿，难道你忘了，我的能力是什么”

  “你是特殊系控制者，能力是绝对预言。”傅雨城喃喃道。

  “我不能预言所有的事情，我只能在交叉的时空中，看到无数种可能性渊儿，你的未来，我也是最近几天，才看到了一点零星片段。”荣絮紧紧盯着他，“但我知道，你会成为超s级控制者你一定会赢，不管对手是谁。”

  傅雨城沉默了许久，才道“我能做些什么”

  “当年，杜月衡为了避免荣家公器私用，用绝对纯净的蓝金，打造了两柄绝世魂武这两件魂武，就是戴森云的开启钥匙。其中一柄魂武，寂蓝之月，就在你的腰上；而另一柄魂武，死神之翼，杜月衡给了莫寒川。他希望，在漫长的未来，莫家能够牵制荣家。”

  “寂蓝之月和死神之翼”傅雨城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的寝殿书房里，那幅死神画像，就是隐喻这两件魂武”

  “对。”荣絮点了点头，“只可惜，杜月衡死后，莫寒川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全心全意辅佐荣谦。这对好友反目成仇，大打出手最后，莫寒川流浪深空，不知所踪。”

  “死神之翼，也跟着失踪了”傅雨城蹙眉道。

  “死神之翼，并没有失踪。”荣絮缓缓道，“莫寒川带着第四舰队流浪深空，在土卫六也就是泰坦星附近，舰队分裂了。不愿意离开太阳系的士兵，留在了泰坦星，建立了人类聚集地。不知道为什么，莫寒川把死神之翼留给了他们，自己带着剩下的一些人，离开了太阳系。”

  “死神之翼在泰坦星的人类聚集地”傅雨城揉了揉眉心，“我也知道这个聚集地，但他们和戴森云，并没有什么联系。”

  荣絮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声道“如今的泰坦领主，脾气十分古怪，但他有个宝贝女儿，名叫灵纱。我联系过这位领主，他表示，如果荣家的继承人，愿意迎娶灵纱公主那么，他愿意以死神之翼，作为公主陪嫁。”

  傅雨城愣住了。

  这位曾经的女皇，紧紧盯着自己的小儿子，一字一顿道“这是最简单的，不流血的方式。”

  傅雨城涩声道“我已经”

  “我知道，你已经承诺了某个人。”荣絮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但是你的私人感情，在大局面前，根本无足轻重。我们为了这一天，付出了两个世纪，付出了千万条人命你应该很清楚，我们输不起，人类输不起。”

  傅雨城呆了许久，忽然道“或许，我可以把那柄死神之翼，抢过来。”

  荣絮冷冷道“怎么抢你要发动战争你还想死多少人还是说，你要孤身潜入泰坦星你也不想想，你如今是什么身份，你要是失踪了，谁来治理戴森云九大生态区，至少有十名以上a级控制者，谁能管住他们”

  傅雨城无言以对。

  荣絮顿了顿，又放柔了声音“而且，这件事情，除了你我二人之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半点异常哪怕，那个人是你最信任的人，他的一言一行，也有可能不经意间泄露消息。三级文明的精神力，可以入侵绝大多数人类的大脑，甚至你身边的某个小宫女，可能就是美杜莎的间谍。失败的代价，实在太沉重了，没有任何人负得起责任，你也不行。”

  “渊儿，你明白了吗你只能孤身一人，去面对这个敌人。”荣絮沉声道。

  傅雨城低垂着眼眸，没有吭声。

  潜意识里，他知道，荣絮是对的。

  可是，可是

  “渊儿，你必须牢牢记住，过去两百年间，荣家付出的代价，杜月衡付出的代价，人类付出的代价这件事情，绝对、绝对不容许失败，不能有任何闪失。你的那点私人感情，不值一提。如果你实在不忍心，就快刀斩乱麻地解决掉，不要给人希望。”女皇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陡然提高了声音，“你明白了吗”

  傅雨城闭了闭眼睛，轻声道“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