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作者:青律      更新:2022-12-05 08:17      字数:10210
  阿塔兰蒂的新娘是东区一位药商的女儿, 两人感情颇为不错, 还在海蒂的工坊附近购置了一座小房子。

  婚礼算不上很奢华和庞大, 但也夹杂了各种温情感。

  海蒂颇为大方的帮他添置了许多珠宝和绸缎, 婚戒日那天的新娘也可爱娇小如精灵一般。

  大家在庆典上跳舞玩乐, 她看着也会有些唏嘘。

  当初还是个小男孩的阿塔兰蒂居然也到了结婚的时候……而且看起来也很幸福。

  这几年里, 海蒂一直如同长姐一般悉心教导着他,男孩也聪慧又善良,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中世纪的教育实在是简单而又粗暴, 对待小孩无论年龄大小都颇为冷血。

  教廷从圣经中断章取义, 认为人生来就是有罪的,儿童更是原罪的代表。

  为了驱逐小孩身上的‘邪恶’、‘顽劣’,玩乐被不断禁止, 严厉的体罚也同样是合理合法的。

  而且在牛津大学的教育课程里, 有一节毕业考试内容就是‘学会鞭挞’。

  德高望重的教师用银币雇佣少年,把他绑在柱子上供人练习鞭刑,足够熟练的人才能顺利毕业为老师。

  他们感受不到爱,从小就要跟着做繁重的体力劳动, 而且可能受到不同程度的性侵。

  相比之下,海蒂在过去几年里, 对待阿塔兰特的方式已经可以被称之为天使了。

  她温柔而理性,遇到问题和错误也不会严厉训斥, 反而不断启迪着这个男孩学会独立思考和谨慎做事。

  阿塔兰蒂从十三岁一直成长到了十八岁, 如今也温和而又智慧, 已经能够帮她处理好绝大部分的事务, 是非常优秀的管理者。

  ——当年那个差点做个阉人歌手的男孩终于长大了,如今也要成为别人的丈夫了。

  当新郎拥吻新娘的时候,人们高声欢呼起来,开始随着音乐一起摇摆跳舞。

  海蒂远远看着这些,有种年轻和苍老相互交杂的心态。

  她确实越活越年轻了。

  刚来的那几年可能还会老太太般的叹一口气,可在这年轻的身体里呆久了,也渐渐能够找到那种轻盈的状态。

  如今的她已经到了二十五岁,人们虽然会议论她为什么还不结婚,但也不会有太恶劣的揣测。

  看着那对新人在舞池里翩翩起舞的时候,她也仿佛会被触动一些久未回顾的感情。

  年轻真好啊。

  阿塔兰蒂搬出去之后,庭院里更安静了许多,从前嘎嘎吱吱的提琴声也终于消失了。

  海蒂的生意已经运行的颇为平稳,而且还借此结识了来自各国的商人和政要。

  由于通讯工具的不发达,人们并不能意识到这位女商人和那位美第奇小姐的关系,但同样保持着敬畏与友好。

  大概是忙了太久的缘故,她挑了一个晴光灿烂的日子,约列昂纳多一起出去划船。

  整个意大利最重要的水系被称为波河(po river),听起来如同是一个亲切的昵称。

  两侧的鸢尾花都开的正好,还有水鸟立在枯枝上啄着羽毛。

  列昂纳多划着船时唱起歌来,嗓音沉厚而又动听。

  海蒂靠在船边看着碎金一般的粼粼光芒,又想起了前世的许多事。

  她上一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仿佛拥有无限的活力与爱。

  除了戏剧表演之外,她还学着去画画,去弹琴,去写诗。

  “此刻,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转瞬间点燃青草。”她扬起微笑念诵道:“你看见倾斜的塔中的美人了吗,在冰封的居民区像海蜇般漂浮。”

  列昂纳多渐渐停下了歌声,划着木桨听她念诗。

  她的咬字向来轻和而又温润,语调的控制也颇为精妙。

  那悦耳的声线与诗歌一起流泻出来,与波河一样美。

  海蒂沉浸在出神的状态里,白皙的手掌还在拨弄着水边旋转的落叶。

  她又想起了一位美国女诗人的一首老诗,笑容也温柔了许多。

  “有一种爱叫做一见钟情,突如其来,清醒而笃定。”

  她的嗓音低沉而又有磁性,仿佛在娓娓道来一段故事一般。

  “另有一种迟缓的爱,或许更美:暗暗的渴慕,淡淡的纠葛,若即若离,朦胧不明……”

  列昂纳多看着那靠在船边的她,眼神温柔里带着笑意。

  阿塔兰蒂还是说对了一些事情。

  在过去几个月里,他一直都不肯承认这些情感。

  可在注视着她的时候,他的心就会如同烛火一般被点亮与燃烧。

  这……恐怕就是爱吧。

  他在爱着她。

  波河两岸的风景极好,还有农户在带着小孩钓鱼。

  他们下船游览的时候,有个当过女佣的农妇忽然认出了达芬奇来,滔滔不绝的表示对他画作的欣赏,还给了他们一大杯的麦芽酒和新烤的小鱼。

  农夫显然也听闻过他的名字,有些激动的把自己的小儿子拽了过来。

  “先生,请问您的画坊上还缺学徒吗?!”他扬高了声音道:“我这儿子虽然年纪小了一点,但帮着提水桶都成!”

  海蒂下意识的看向这个三四岁的男孩,注意到了他胳膊上泛青的伤痕。

  小男孩的看起来天真无邪,皮肤白皙头发微卷,模样好像是壁画上的天使降临人间了一般。

  如果他没有穿着这样破破烂烂的衣服,又或者是手肘和小腿上没有被荆条抽过的痕迹,本应更可爱一些。

  这个年代没有童工之分,人们都在艰难的讨着生活。

  这孩子留在这里,只会继续磕磕绊绊的帮着做农活,还免不了被亲生父母狠揍一顿。

  海蒂叹了一口气,与列昂纳多对视了一眼。

  对方有些犹豫,却还是答应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怯生生的看着他们,眼神水汪汪的如同幼鸟一般。

  “达……达奥伦诺。”

  海蒂点了点头,又问了这农夫的名字,得知他是附近葡萄庄园里的租户。

  那妇人得知家里少了一张吃饭的口,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农夫也连连道谢,还送了他们一条新钓上来的梭鱼。

  在回去的路上,海蒂还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感觉有点像一家三口了?

  小男孩显然没有想到自己不用睡在谷堆旁,还能分到自己的卧室和床,看起来窘迫又有些不好意思。

  海蒂语气温和的教他大概的常识,以及嘱咐他不用做什么农活,每天帮她买一些水果或者鲜花就好。

  “好……好的。”小男孩昂头道:“谢谢你!”

  达芬奇其实严格意义上,并没有成立一个私人的画坊。

  他仍旧住在侧院,作为被美第奇雇佣的画家。

  在这个学徒制盛行的时代,包括他自己都是在老师的工坊里帮着忙慢慢长大,只不过有上过学,懂的如何写字和阅读而已。

  这个小男孩渐渐变得活泼又开朗,还会主动帮他递画笔和刮刀,凑在旁边看他如何画画。

  有时候达芬奇看着他的时候,会想到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候的他,即使在祖父和祖母面前也不会被拥抱和夸赞。

  唯一充满温暖的人,是他的叔叔——他带着自己玩乐和学习,实在是亲切而又善良。

  如今遇到这个小男孩的时候,从前和叔叔相处的愉快感觉仿佛也渐渐回来了。

  达芬奇从前并不能理解海蒂为什么会对阿塔兰蒂温和而平等,在他打翻玻璃皿时也不会恶狠狠的鞭打叱责。

  但当他开始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这个小孩的时候,内心也会有种被治愈的安宁感。

  达奥伦诺如今已经四岁有余,学什么东西都很快。

  海蒂试过如教导阿塔兰蒂一般让他学习认字和看书,可惜小孩子总是注意力不集中,眼睛始终盯着她的羽毛笔。

  她不多要求,转而去研究其他的事情。

  由于暂时没有订单的缘故,达芬奇空闲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

  他会陪着她一起逛古董市场,挑选镶嵌着红宝石的卷草纹鎏金钢笔。

  也会随手采一束路边的野雏菊,给她编制一个大小正好的花环。

  如今经济来源渐渐稳定,青霉素带的不多但也够用,海蒂渐渐有闲工夫去找各种乐子。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达芬奇那些手稿里妙不可言的各种设计。

  “leo——还愿意给我看看你的手稿吗?”

  青年怔了一下,很快地就取了一部分拿了过来。

  海蒂坐在了他的身边,开始专心翻阅的里面的插图和解说。

  达芬奇注视着她垂落的黑发与长睫,呼吸也放轻了一些。

  海蒂看到了许多有趣的东西——桥梁、枪炮、温度计、机器人一般的奇怪生物,还有飞行器。

  “这个……”她指着这个如同长着蝙蝠翅膀一般的自行车道:“是用来飞行的吗?”

  达芬奇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插图上,认真的点了点头:“我想的是,如果通过踩踏脚板让翅膀上下扇动,人就可以飞到天上了。”

  海蒂噗嗤一笑,摇头道:“这恐怕是不能成立的。”

  人的自重会成为最大的阻力,何况翅膀的材料也不可能是什么寻常的亚麻布。

  “不过,”她转头看向他,笑着眨了眨眼睛:“我可以做一个类似的东西给你看。”

  她曾经的交往者之一,便是飞机的设计师。

  对方试图改良飞机的性能,但始终认为机翼应该是被一劈两半的椭圆形——因为从前的老设计稿都是这样的。

  “不……”当时的她反问道:“你认为鸟儿的翅膀是这样横放的吗?”

  海鸥也好,知更鸟也好,它们翅膀既是弧形的,又是向后摆的。

  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什么叫空气动力学,对许多东西的认知都停留在初步阶段。

  可事实证明,她的这个看法是对的——

  机翼在她的这句话下被设计成‘∧’的设计,速度和燃料的消耗程度也得到了明显的提升。

  海蒂拿来纸稿,想要给他解释其中具体的原理。

  “哎……我的笔呢?”

  -2-

  她有摆放好所有东西的习惯,而且对归纳和整理也颇有一套。

  那支他们在古董市场里淘来的红宝石钢笔,应该就放在这桐木小盒子里才对。

  但盒子里还放着其他几根钢笔,唯独不见他送给她的那一根。

  海蒂下意识地拨弄了一下盒子里的其他钢笔,又开始掀开桌面上的小报和书本翻找,那支笔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完全没有任何痕迹。

  “是不是上次带出去了?”达芬奇起身帮她找角落和柜底里有没有,疑惑道:“我昨天还看见了它来着?”

  “不,我不会随便带这东西出门。”

  它可值四十个金币呢。

  海蒂叹了一口气,心想可能是自己忙忘记了,摆了摆手道:“也许过两天德乔整理屋子的时候就有了,不要紧的。”

  她抽出另一根笔,给他展示滑翔翼的设计,以及小飞机的构造。

  pne这个词在古拉丁文里的意思,是‘使……光滑’,亦有刨床的意思。

  海蒂强行把它与飞行器关联在一起,然后跟他解释动力和重量的关系。

  “如果是那种踩踏的工具,翅膀挥动产生的力量不足以把人举起来,更不可能举起高空。”海蒂解释道:“除非换上更加强韧和舒张的翅膀,但那样的话,只有大力士才能完成这个行为了。”

  “而大力士本身的重量也会增加。”

  “对。”她抿了一口橘子汁,在旁边开始画涂鸦一般的草稿。

  “我不明白……鸟为什么可以飞起来?”

  “因为……”海蒂怔了一下,提议道:“要不我们去解剖一只鸟儿看看吧。”

  达芬奇忍不住笑了起来:“好。”

  他们买了一只鸽子,比较体贴的让它直接断头,然后开始剥掉羽毛,在下午的阳光下处置它的内脏和皮肉。

  小男孩抱着花束和报纸回来,乖巧的向院子里的他们两打了个招呼。

  “下午好——达奥伦诺。”海蒂低下头来,给他看鸟类的内部构造:“你看,没有直肠,不用储存粪便,这是减轻重量的方式之一。”

  “还有骨骼……”达芬奇隐约发现了什么。

  他剥下来两节骨头,掂了掂又切开来看:“好像里面是中空的?”

  除了修长的披毛以外,他们辨认出了气囊和肺的存在。

  海蒂在旁边记了一些笔记,顺手撕了一张纸折成纸飞机,示意他看向这里。

  她找准了风向和角度,将那小三角般的纸飞机送到了空中——

  那折纸便如同鸟儿一般辗转漫游,而且还在空中打了两个转。

  “这是怎么做到的——”达芬奇露出惊喜的表情:“可以教我吗?”

  海蒂低头又撕了两张纸,教他怎么折叠出机翼和机身出来。

  “而且如果机翼被揉成圆筒般的形状,飞行的方式也会改变。”

  男人专心致志的学着她弯折痕迹,不一会儿也叠出一样的作品来。

  他扬高了手让它遥遥飞走,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海蒂侧头看着他,忽然有了更好的主意。

  “如果我们找到轻薄的木板还有皮筋的话……”她飞快的拉着他去洗手:“我们可以造出能飞更高更快的作品出来。”

  这种材料估计要去杂货市场里才能找到。

  海蒂和他交谈着如何储存动能和设计机翼,一路走近了人声鼎沸的杂货市场。

  妇女们围在大筐旁兜售着海鲜,小贩在叫卖着蜂蜜和糖浆。

  还有人在表演戏法,摊位上各种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让人目不暇接。

  皮筋应该用牛皮还是牛蹄筋呢……她想到的是那些小孩做的航模,不断寻找着类似的材料。

  列昂纳多也大概知道她想做些什么,跟着在旁边寻找。

  他看到各种木戒指和银戒指,还有……鎏金的,镶嵌着红宝石的一根钢笔。

  列昂纳多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

  这绝对不是另外一根,上面的磨痕都熟悉可见。

  小贩露出狡猾的笑容,神神秘秘道:“这是我今天捡到的最大的便宜——有个小孩儿说他在路边捡到了这个,拿五枚金币就卖给了我。”

  “捡到的?!”

  “呵——谁知道他是从哪儿偷来的?”小贩摆手道:“指不定是哪个女佣的孩子偷偷进了主人的房间。”

  海蒂刚好也找了过来,在看到那根笔的一瞬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的笔居然出现在这里,如同被转移的赃物一般。

  那小贩见有位穿着精致的年轻女人过来,举起那金笔招徕道:“来自威尼斯老公爵的旧笔——女士要考虑一下吗?”

  海蒂怔了一下,直接问道:“多少钱?”

  “十二金币!”他试图给出一个概念中足够合理的数字:“不能再便宜了!”

  “那男孩长什么样子?”达芬奇皱眉道:“卷头发吗?”

  “对,卷头发,长得还挺可爱的。”小贩咂嘴道:“搞不好是哪个私生子卖了他老爹的东西吧。”

  两人在带着笔回去的时候,都有些沉默。

  海蒂没想到会是达奥伦诺偷了她的笔——这样小的孩子,不光知道摸进卧室翻找出东西,而且还恐怕当天就把它转卖了出去。

  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行为?

  她把那支笔收好,和达芬奇解释道:“回去了以后,先不要责罚他。”

  达芬奇松了一口气,解释道:“好好跟他解释,应该会知道错的。”

  海蒂点了点头。

  在他们走进屋子里的时候,卧室突然传来了什么被打翻的声音。

  海蒂下意识地快步走了进去,发觉那男孩惊慌失措的站在床柱旁,衣服里明显鼓出来了一些什么。

  她眉头一皱,开口道:“达奥伦诺,我们知道你在做什么。”

  小男孩开始发起抖来,如同想起了被痛打时的情景,小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达芬奇有些担忧的看向他,叹了口气道:“把东西拿出来,小恶魔。”

  萨莱这个称呼不知道为什么,在海蒂耳中听着带几分宠溺和无奈。

  列奥纳多不会单纯只认为,这孩子是顽劣调皮吧?

  那男孩把衣服里藏着的小怀钟取了出来,小心翼翼的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

  还没等海蒂开口,他先开始小声的啜泣了起来,眼泪都不断地往下淌。

  “我错了……我只是想给爸爸看看这个东西……”

  “小恶魔,这种事是错误的,你知道吗?”达芬奇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温和而又认真:“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可以拿,更不可以藏起来。”

  海蒂示意他先过来自己这边,又多问了一句道:“达奥伦诺,你还拿过别的东西吗?”

  男孩哭的更委屈了,开始抽噎着发抖:“没——没有。”

  她皱起了眉头,把口袋里的钢笔拿了出来:“那这个是什么?”

  “这——”男孩露出惊慌的神情,往后退了一步,仿佛自己是要被她虐待了一般:“我不知道,夫人,求求你不要惩罚我——”

  海蒂深呼吸道:“达奥伦诺,哭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但不管因为任何理由,你都不可以行恶。”

  男孩哭的更大声了,胡乱的擦着眼泪道:“我没有见过它,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真的很抱歉……”

  他哭的委屈又可怜,如同被恶魔折磨的小天使一般,漂亮的小脸都挂满了泪珠。

  达芬奇有些不忍的看向她,在开口试图息事宁人之前就被她堵了回去。

  “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海蒂严肃道:“你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今天你只能在柴房里睡觉,而且不能喝橘子水。”

  “如果再让我看见类似的事情,我们会直接把你送回你父亲身边,听到了吗?”

  小男孩抽噎着点着头,还在试图反驳:“我真的没有见过这个东西,请您相信我……”

  小孩的天真与愚蠢从来都是相伴相随的。

  海蒂心里叹了口气,示意他先出去洗洗脸。

  她转头看到达芬奇神情复杂的站在旁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可能因为这件事,想到了小时候同样无助哭泣的自己。

  他在童年的时候……会不会也有很不好的回忆?

  他刚才……是害怕自己体罚那个男孩么?

  -3-

  “列昂纳多?”

  达芬奇回过神来,看向她道:“这孩子……确实顽劣了一些。”

  海蒂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语气放缓了一些:“不能纵容他,但也没有必要采取极端的行为。”

  她前世生育和抚养了三个孩子,一直是仁慈又理智的母亲。

  她知道该如何对待这样的小孩。

  “也许他确实是想给家人带一些钱回去。”达芬奇下意识地解释道:“我们也不能把他想的很坏。”

  海蒂注视着他,良久才移开眼神。

  他的行为与话语,其实是相反的。

  虽然叫他小恶魔,责备他不够守规矩,可行为却也在无意识的帮他遮掩和调停着。

  他内心深处其实并不希望看到这个男孩太委屈的样子。

  这种补偿心理……恐怕也与他冰冷的童年有关系吧。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都渐渐恢复了平静。

  钢笔也好摆件也好,再也没有丢失过什么。

  小男孩显然长了记性,虽然在见到她时变得更怯懦了一些,但做事也渐渐麻利了起来。

  为了奖赏他的进步,海蒂送了他几个小玩具,男孩久违的又笑了起来。

  佛罗伦萨再次传来了消息,听说是领主的病情还在反复之中,但并没有催她回去。

  听说那边有些葡萄园的藤叶出现了一种怪病,好在目前情况并不算严重。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信也陆续寄了过来。

  既有来自费拉拉公国的问候,还有其他在佛罗伦萨的老友的信函。

  几个老贵族都盛情邀请她参加什么庆典或者宴会,波提切利则在罗马致以了遥远的问候。

  海蒂从牧场巡视回来的时候,心情有些不太好。

  接连的雨水让草仓受潮,好些奶牛都恹恹的,也不能确定是否是生病了。

  十一月的天气潮湿多雨,米兰教堂前的广场便如同一面光滑的大镜子,往来行人的倒影都颇为清晰。

  她举着伞回来的时候,发现列奥纳多在门口等待着她。

  海蒂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好像……这一年里,都会等待着自己的归来。

  她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泡在教堂一呆就是从下午到深夜,而且开始常常泡在画室里画画,可又不肯给她看自己的画稿。

  而且总是会给她带一些小点心,虽然不算什么很精致的食物,却恰好都是她喜欢的口味。

  有些无声无息的事情……已经在不经意间成为习惯了。

  由于细雨朦胧,那男人还没有看见她,举着伞时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三十岁的leo高挑又温柔,偶尔会有很小孩子气的一面。

  可在战争和政治面前,却又比谁都要成熟。

  她忍不住露出了微笑,缓步向前走。

  列昂纳多终于看见了她,快步迎了过去,帮她遮挡她身侧的小雨。

  “你的衣服都淋湿了……”他下意识地道:“快回去烤烤火,我准备了热葡萄酒。”

  “是去年酿的那一桶?”她任他接过自己手中的东西,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我真是有些冻着了,今天突然降温,外面的风好大。”

  她走进屋子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什么甜甜的香味。

  “leo——”海蒂忽然有些期待:“你这次带回来了什么好吃的?”

  青年有些拘谨的笑了起来,给她看自己亲手烤制的蛋奶杏仁糕。

  “今天是你的生日呀。”他轻声道:“生日快乐,海德维希。”

  生日原本也被基督教廷大肆禁止,因为它是从古希腊传来的异教传统。

  好在从领主到他们,几乎没人把所谓的教条真正放在心上。

  海蒂怔了一下,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我都忘记了——今天是十一月九日吗?!”

  “其实,我还给你准备了另一个礼物。”列昂纳多给她递上一杯温热的葡萄酒,把旁边的画抱了过来。

  “之前不是不愿意给你看,只是有些细节还没有完成好。”他的声音有些窘迫,带着几分少年般的忐忑:“我……给你画了一幅画像。”

  纤长白皙的手指揭开了遮布,画中的美人在烛光中熠熠生辉。

  她穿着华贵的紫衣,东方气息的黑发散落在肩的两侧。

  那浅蓝色的眼眸带着温和的笑意,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而且色泽也极其自然。

  海蒂怔在那里,忽然觉得内心当中有什么被触动了一下。

  她没想到他得到紫色以后,第一幅画是为她而作的。

  而且她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肖像画。

  从唇瓣的光泽,到发间的宝石的点缀,柔美的线条如同被注入了情感与灵魂一般,让人久久不能移开眼睛。

  海蒂曾经羡慕过西蒙内塔,但并不是因为她被那么多人爱恋和追逐过。

  波提切利深爱着她,也为她画了一幅细腻又唯美的肖像。

  那副画她后来在乌菲兹美术馆里见过,从碎发到眼睛的描摹,都美好的如同一首情诗。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拥有一副这样的画。

  海蒂看着画中的自己,都有些找不到形容词来赞美它。

  恬静又沉稳的姿态,还有那温润又有神的眼眸……

  “leo……”她喃喃道:“这是我收过的,最用心也最美好的礼物了。”

  这幅画跨越了五百年的岁月,在时间的绳结上如同星辰一般美好。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来到文艺复兴的,更没有想到自己会遇到达芬奇,和他一起来到米兰。

  可这一切都是如梦境一般的礼物。

  达芬奇放心了一些,却还是谨慎道:“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看,”她的眼眶有些湿润,声音温柔的如同呢喃一般:“很美。”

  海蒂转头看向他的时候,发觉对方的表情也诚挚而又忐忑。

  她忽然在心里有种模糊而荒诞的猜测。

  leo他不会……对自己……

  不……怎么会,他是达芬奇,是历史上那个如神话一般的人物……

  海蒂感觉自己可能是过生日过的有些恍神,却还是走近了他。

  当她靠近他的时候,她能听见那原本悠长平静的呼吸声有些急促。

  你难道……

  “谢谢。”她俯身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依旧保持着礼貌又内敛的笑容:“你是我心中最优秀的画师。”

  在她试探的那一刻,那男人有一瞬间的失神。

  列奥纳多终于明白心脏漏跳一拍的感觉。

  他甚至想伸手抱紧她,让她永远地停留在自己的怀里。

  风信子的淡淡香味让人大脑一片空白,渴望更多亲昵的念头如同藤蔓一般滋生发芽。

  “祝你长命百岁。”他轻声道:“永远快乐。”

  在晚饭结束之后,阿塔兰蒂例行带着账簿和报告过来跟她交接工作。

  他如今已经是小老板一般的存在,还培养出了好些个得力的手下。

  不仅做事井井有条,而且还记得送她来自东方的瓷瓶庆祝生日。

  “对了,”他想起了什么,忽然道:“列昂纳多今天心情很糟糕来着——他收到来自父亲的信了。”

  海蒂愣了一下,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从进门到分开,他都一直在微笑着,还说笑话逗自己开心来着。

  他……有难过吗?

  “什么事情?”

  “我问他来着,是皮耶罗又写信过来了,”少年啧了一声,摇了摇头道:“他又给列昂纳多先生生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还特意写信告诉他。”

  很显然,皮耶罗把他当做了一个成熟又独立的人,也从未考虑过他自己作为他孩子的感受。

  海蒂下意识地抓紧了手帕,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今天,很难过吗。”

  “嗯,一个人很低落的在窗旁坐了很久,我也不好劝他。”阿塔兰蒂叹气道:“父母都各自再婚生育的感觉,恐怕和被抛弃了一样吧。”

  这世界上本应是最亲昵也最熟悉的存在,不仅离他遥不可及,而且也似乎毫无关系。

  他们有精力去养育更多的子女,却不曾考虑过他作为孩子的感受。

  海蒂半晌说不出话来,仓促起身道:“我该和他谈谈。”

  少年颇为理解的站起身来,挥手表示送别。

  列奥今天遇到这样糟透了的信件,却还记得给她过生日,哄她开心一点。

  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微笑着啊。

  海蒂冲进卧室的时候,发觉列昂纳多还在读那一封信。

  她顾不上解释那些,给了他一个足够温暖而有力的拥抱。

  “leo,不要想那些事情了……”海蒂喃喃道:“至少还有我在陪着你。”

  青年怔了一下,试图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挺好的,不用担心我。”

  她叹了口气,抱着他慢慢道:“有些事无可挽回,我们只能看着它坠落进深渊。”

  “但是你是值得被爱的,这和他们都没有关系。”

  “你优秀,体贴,善良又有才华,你的存在不是一个错误。”

  你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列昂纳多沉默了许久,伸手回抱住了她。

  “谢谢……”他低声道:“我确实感觉好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