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作者:青律      更新:2022-12-05 08:17      字数:6482
  此为防盗章,比例60, 时间24小时。  但是在海蒂的眼里, 或者说,在有八十五岁人生经验的海蒂老太太眼里, 太好说话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对自己的宽和善良, 与对其他人的并无区别。

  她得知自己要涨薪水了,每个月可以拿六十五个索尔迪, 心里确实小小的松了口气。

  又会接着有些隐约的担忧。

  达芬奇先生,平时确实温和而善良, 很少有脾气。

  这样的人万一碰着个恶人,恐怕会被拿捏勒索, 难以逃脱。

  事实证明,牛血和牛尿对于绘画并没有什么用处。

  他们不得不把这些东西打扫了再扔掉, 然后一块用了顿午餐。

  皮耶罗先生又来找他, 像是要讨论什么要紧事。

  海蒂出于避嫌,出了院子去街上转了一圈, 忽然想到了之前的那个培养皿。

  如果能找到一些, 类似做慕斯蛋糕的吉利丁粉, 也许牛肉汤就能更快凝固了。

  不仅如此, 她还需要葡萄球菌。

  少女裹紧了披肩,在街上继续漫无目的的闲逛。

  她不肯如其他女人般穿过于低胸的衣服,也不肯与街边的男人随意调情, 性子内敛又沉静。

  用于规避污泥的高台鞋踩的还算轻快, 裙摆也在微风中飘扬开来, 犹如一朵盛开的蓝铃花。

  在这个时代,未婚的年轻男女普遍穿淡蓝色的衣物,婚后若生活富足,则换成沉静的浅绿、深绿色。

  这些衣物的染料都来自于不远处的法国种的大片作物,价格还算便宜。

  染料与颜料所需的性能不大一样,出处也各有不同。

  比如农民们种植大片大片唤作‘大青’的油菜,再将它们集中榨取汁液,提取出蓝色的染料,经手多道最终转成布料销售至附近各国,价格一直颇为低廉。

  黑色的织物也还算流行,是用黑羊毛织成的。

  唯独不可以碰的,就是暗黄色。

  这个颜色,在当地代表着憔悴、衰老的脸色,亦衍生出各种糟糕的联想——常常穿着黄裙的,只有□□。

  教堂的许多画里,背叛耶稣的犹大总是穿着一身深黄长袍,被一众教徒唾弃,而法语里的黄褐色‘fauve’,也代表着背叛和叛徒。

  海蒂在杂货铺和药剂店里找了许久,终于翻到了一种由海藻磨成的粉。

  它可以用来做果冻,跟吉利丁粉颇为相似。

  “老板,这个多少钱?”她笑盈盈地转头过去,远处似乎有道影子一闪而过。

  把这个掺入牛肉汤里,也许就可以更快定型,方便培养菌种了。

  除了海藻粉之外,还要收集葡萄球菌。

  她假扮成家中老父亲患了怪病的可怜小姑娘,拜托医院里的老修女帮忙用玻璃瓶取一些伤口的脓液,顺手又给了她两个索尔迪。

  老修女默不作声地把银币藏在暗袋里,脚步匆匆地离开了一会儿,便带来了她想要的东西。

  远处有个侍从远远地看了,待确认那哼着小曲的姑娘离开之后,才再次去了医院里。

  “她给了你什么?”

  老修女正准备离开,没想到被一个刺客打扮的白袍男人拦住。

  她一眼就看见了他腰带上的尖刀,战战兢兢地把银币掏了出来,甚至两腿都开始打哆嗦。

  可这男人根本不关心什么银币,只问那姑娘找她要了些什么。

  “脓液——她有个老父亲生了鹅口疮!”

  侍从眉头一皱,扬手松开了她,转身骑着马回了杜卡莱王宫。

  “领主亲自去看过你的画了。”皮耶罗先生搓着手道:“他说你的构局非常精妙——还夸你把人物塑造的活灵活现,我是说,他喜欢极了!”

  “嗯。”达芬奇研究着牛胆汁,漫不经心道:“还有事吗?”

  “听着,他要我们今天,现在,现在就去觐见他——”皮耶罗正色道:“不要看那瓶子了,赶紧跟我走吧。”

  “他要见我?”达芬奇微微皱了眉头:“怎么,他想邀请我住进圣宫里不成?”

  皮耶罗不以为意:“你难道不想去?波提切利都可以,你为什么不行?”

  “您忘了四月份发生了什么吗?”

  这句话一问出口,气氛好像就突然沉了下来。

  父子两同时沉默了一会儿,默契地跳过了这一段。

  “政府又给你们开了一家妓院,有空你该去看看。”皮耶罗叹了口气道:“走吧,领主还在等着我们。”

  达芬奇揉了揉眉头,把画具收了起来。

  “我不是同性恋,不用去妓院。”

  回应他的,只有颇为敷衍的长长鼻音。

  他们坐着马车来到了从前被称之为圣宫的杜卡莱王宫,在仆从的引导下穿行过四处挂着油画的大厅和长廊,一路往最深处行去。

  佛罗伦萨被美第奇家族守护了百年,如今的掌权者在二十岁时便已经继任祖父之位,手腕颇为雷厉风行。

  他精于平衡周边各国的关系,和教皇之间都往来和睦,还资助了多位画家和雕塑家,是位慷慨而大方的收藏者。

  达芬奇进宫的时候,虽然心里有少许的抗拒,却也忍不住抬头望一望这满目的收藏品。

  他一眼就看见了波提切利那副颇为知名的《天使报喜》,眉头一挑就快步走开。

  皮耶罗先生被拦在了门外,只剩他一人进了领主的办公室。

  房间里光线并不算很明亮,昏暗中只有柏木长桌上亮着一盏灯,两侧都有随侍的仆人。

  “达芬奇先生。”领主合上了手中的文书,不紧不慢道:“终于见到本人了。”

  青年微微抬眸,语气不卑不亢:“向您问好,领主大人。”

  然而对话只是中规中矩地交谈了些有关艺术的话题,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散碎话题。

  达芬奇颇想要打个哈欠,却还是忍耐住了。

  “对了,”洛伦佐不经意道:“我前些日子,在黑市里收购了这么一枚戒指,你看一眼。”

  侍从很快端着天鹅绒垫子过来,上面放着一枚钻石戒指。

  戒托由白金打造,偌大的钻石旁边还点缀着花瓣状的红宝石,看起来小巧而又精致。

  远远望去,含苞待放如一朵来自希腊的仙客来。

  达芬奇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给自己看这个,却仍仔细打量了一刻。

  “这枚戒指上的钻石,竟然有五十八个切面。”他喃喃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洛伦佐神色微变,加深了语气道:“你不知道?”

  “而且是贵族才可以用的红色。”达芬奇讶异道:“法国皇室那边流行过来的新宠儿吗?”

  洛伦佐用复杂的眼神凝视他了一刻,淡淡道:“确实设计的不错。”

  他指尖一动,旁边的侍从便行了个礼,带着戒指又退了下来。

  “你确实很有天赋,会成为非常优秀的画家。”他站了起来:“来我的宫里住吧,我可以做你的长期资助人。”

  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佛罗伦萨如今最炽手可热的大画家——小桶先生,便是年幼时就在美第奇家族里长大,如今被资助着开办了独立的工坊。

  美第奇家族拥有十余个花园和别墅,资产遍布整个托斯卡纳地区,便是附近的别墅里也养着好些雕塑家和美术家。

  他们总是举办盛大的舞会和骑士比武,画家们便找合适的角度记录这些盛事,让世人都能一睹风采。

  达芬奇显然对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礼貌性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从容拒绝:“多谢您的好意,我更喜欢市井生活。”

  “你的父亲已经答应了做我们的公证员,”洛伦佐不紧不慢道:“如果你来我这里,不仅可以一睹米开罗佐的手稿、安吉利科的真迹,还可以不受限制的画画。”

  ——安吉利科!

  达芬奇在听见父亲被提及时,表情就略有些动容,后面的每一项好处都如同纯金的砝码,让他有些难以抗拒。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家中的那个小女仆,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说到这里,你有仆人吗?”洛伦佐接了仆人倒来的葡萄酒,呷了一口道:“几个?不多的话,也可以一块带来。”

  “只有一个女仆。”达芬奇定了定神,半晌还是开口道:“抱歉,先生,我可能还要再考虑一下。”

  洛伦佐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句话,挑眉道:“你想近距离的看看乔托的作品吗。”

  ——乔托!

  两百年前的乔托!

  青年怔住了,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哪怕心里还记着四月的那件事情,记得那高悬的人头,却仍然无法抵挡这个名字的诱惑。

  看他的画,就是在近距离的了解透视技巧,就是在看勾勒人物的种种奥妙。

  是他给予了圣母子灵魂,为天使画上婴儿般的神情。

  “……好,我答应你。”

  哪怕可能要和小桶那个家伙住在一起,也勉为其难的答应吧。

  “美第奇家族欢迎你。”洛伦佐垂眸笑了起来:“明天把你的那个女仆带来。”

  “若她表现的还不错,杜卡莱王宫同样会给予她足够的优待。”

  这些日子陪着达芬奇在领主宫的侧教堂里呆了许久,海蒂见识到了许多新鲜的事情。

  她曾经在美术馆里听到的许多讲解,在真实而直接的重现,哪怕早就有了些印象,如今再次见到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西方的现代油画,是用油脂、树脂和多种材料糅合在一起的产物,绘画时要由深及浅,等画完之后过个两三周还可以再上一层松节油,颜色鲜亮而富有感染力。

  可在文艺复兴时代,一切都才刚刚起步。

  化学在炼金术师的手中悄然萌芽,画家们并不知道树脂的妙用,更不可能用到许多有机化学合成的近代颜料。

  他们用的东西,叫蛋彩。

  egg tepera

  当下能够用来固定颜色的,只有鸡蛋。

  所以海蒂每回和达芬奇一块去干活的时候,不光要帮他拿些黑面包,还得带着好些个鸡蛋。

  蛋清固色能力弱,便更多的用来调色后勾勒白皙的皮肤。

  蛋黄固色能力强,便晕染华丽而又庄重的背景。

  整个鸡蛋打进碗里,要挑去蛋胚,混入颜料,加入松节油或者橄榄油,整个过程如同一个厨子在做汤糊。

  海蒂对这个配比不太了解,便趴在桌旁看达芬奇先生忙活。

  天蓝色的晶体被小心的筛选出来,拌入了蛋液与油脂,开始进行第一轮的搅匀。

  她拥有一双剔透的浅蓝色眸子,长睫犹如鹊羽微微低垂,乌黑的长发微微卷曲,整个人的气质也糅杂了具有东方色彩的古典。

  达芬奇原本在低头做颜料,无意间瞥了眼旁边的她,沉默了几秒,违心的没有夸赞一句。

  海蒂不知道他在打量自己,只趴着看他鼓捣了一会儿,起身把坩埚里所有析出的蓝色晶体收集出来,挑了个小陶罐密封好。

  只要暴晒就可以保存很久,是个好东西。

  蛋彩易干,哪怕只是用来试色,也应在制备好之后尽快使用。

  由于颜料的特性,达芬奇匆匆端了颜料过去,临时画了几笔。

  油脂在碎粒上充分包裹,形成了不可见的一层油膜,牢牢地锁住了水分,也降低了这种化学物质的挥发性。

  他执笔作画,只在涂过石膏的木板上潦草地起了个稿,便开始继续上色。

  那犹如地中海般明亮辽远的色彩,如同东风吹起的浪潮一般,一抹又一抹地跃入了画中。

  自浅及深,先明后暗,猪鬃毛刷快速地绘着十字形笔触,让颜料均匀地形成肌理。

  海蒂端着柑橘汁站在旁边,看着淡淡的半幅海洋晕染开来。

  “拿热水来。”

  达芬奇洗干净了笔刷,又即兴的取了其他的颜料,开始绘制远处的人群。

  竟是要画摩西分开红海时的那副情景。

  埃及人的军队追着以色列人的子民,耶和华慈悲而又宽恕。

  “——我愿意提醒你们,我们的祖先都曾在云柱下,都从海中走过,都曾在云中和海中受了洗而归于梅瑟。”

  海蒂忽然想到了旧约中的这一句。

  她垂眸看着画面不断地被充盈,看着他是如何绘画着自己先祖千年前的故事,心里的感情颇有些复杂。

  圣经的旧约,原本就是犹太人的故事,是以色列的建国史。

  犹太教衍生出了基督与东正教,无数派系在后续的历史中继续盘根错节的发展下去。

  在基督教的视角中,是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犹大,是犹太人将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两族也因此而水火不容。

  她注视着那分开的红海,看着画笔上无数被追逐的逃亡者,还有执杖疾行的摩西,连呼吸都静了下来。

  海蒂的上辈子,自二战开始以后,就在美国改名换姓的逃匿了许久。

  她流着希伯来人的血脉,一旦回到奥地利就极有可能落入纳粹手中,最后恐怕会尸骨无存。

  身世与家庭,终究成了不可说的秘密。

  上辈子生育了一对儿女,哪怕在她身边从未了解过逾越节与光明节,幼时随父母生活的许多记忆也被刻意遗忘,仿佛便真的不存在了。

  伴随着颜料被夜风拂干,原本浅淡的海水如同被注入了灵魂一般,色彩变得深沉而有层次,甚至在烛光下泛着海浪般的光泽。

  月白的波纹如同蛛网般布在悬崖般的浪潮间,人们见证了耶和华与摩西的神迹,在海峡深处匆匆前行。

  海蒂都忘了自己在他身后站了多久,望着那副画安静地想着过往。

  这辈子,恐怕与犹太的一切,也都是不可说的禁忌。

  活着就好。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达芬奇拖延成性,如今借着这一罐蛋彩却画的酣畅尽兴。

  他从未如此轻松的用过这种颜料。

  群青石犹如金子一般昂贵,磨些粉来也只能画些边角的天空。

  他本来就不善人体,今晚直接淡化了众生的大小,用更大开大阖的笔触绘出高悬的海浪,还不忘在长路的尽头添上圣光般的夕阳。

  海蒂收回了思绪,坐在他的身旁帮他用热水洗着笔刷,也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文艺复兴,是人性的启发之时。

  中世纪的画上,原本都是记述神的故事。

  可文艺复兴的浪潮,让无数蒙昧的内心开始渴望真实的人性,感受人本身最简单的需求。

  她听佛罗伦萨的城民们说,美第奇家族花了重金,请小桶先生画了许多大型的壁画,令他在绘制天神的画中加入他们家族众人的样貌。

  人生来应具有价值和尊严,而不仅仅只是拜神的蝼蚁。

  这世道看着无风无雨,一日复一日的稀松平常。

  可哪怕是从这幅画上也可以看出,有些固有的认知,已经开始崩解和改变了。

  “你还在这里?”达芬奇回过神来,讶异道:“已经夜深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

  “没事,我陪着您好了。”海蒂露出得体的表情,起身道:“晚饭热了两次您都没空,现在用一点吗?”

  “吃些干面包就好。”达芬奇揉了揉眉头,看向那副油画道:“再画两个小时大概就可以收工了。”

  他抓了一把刮刀,将海浪的纹理表现地更清晰些,又开始处理天际线的样式。

  海蒂把黑面包端了过来,好奇道:“这幅画,您打算挂在哪儿?”

  “挂在哪?”达芬奇草草地吃了些东西,喝了口葡萄酒道:“当然是卖个好价钱。”

  ……也对哦。

  “明天去买些牛肉回来好了,我刚好去趟药剂店,跟老板谈谈这石头的事情。”达芬奇说了一半,见她还看着那副画,扫了眼道:“好看么?”

  “画的很好,”海蒂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画的比波提切利先生要更宏大一些。”

  某人扬起了眉毛,显然颇为受用。

  “我总觉得,”达芬奇擦了下面包屑,看着画上的夕阳道:“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

  女仆正准备帮他端走晚餐,眉毛跳了一下。

  “您说什么?”

  “很反叛么?”他看着那副画道:“我觉得,太阳并没有在绕着地球转。”

  海蒂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看着他道:“这是怎么得来的?”

  “我一直在想,是天空更大,还是地球更大——”他认真了神色道:“显然是天空更大,可每天日夜轮转,难道是天幕在围绕着地球转动吗?”

  这是因为地球在自转啊。

  可你再说下去,万一被其他人听见,怕是要被当做异端给烧死了。

  “这话最好不要乱讲,”她小声道:“毕竟没有证据。”

  听到这句劝阻,达芬奇露出略有些失望的神色,却还是想继续说下去。

  “我常常想,为什么东西松开手会落在地上?为什么月亮在白天不会发光?”他索性把自己的一卷手稿翻出来,若有所思道:“如果这些事能想通一处,可能就全都能慢慢被破解出来了。”

  海蒂差点以为他也是跨越时空的旅人,只敲了敲那画着红海的木板:“您还是趁早把画填补完吧,等会蛋彩就干了。”

  “哎?对,差点又忘了……”

  海蒂收拾完了厨房,决定先回房休息。

  她照例确认了下屋里被人动过没有,又去看墙角放着的玻璃皿。

  小小的橘皮上,已经蔓延上了一大块白绿相间的霉斑。

  等到海蒂三十岁的时候,这项技术已经在美国得到大范围的使用,战争中的创伤发脓问题终于能够以极低廉的价格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