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作者:天青捧雪      更新:2022-11-21 22:31      字数:3572
  岑观言总算是收好了书房的纸张,抬眸看见顾仪拿着他的手稿。

  那?是他散衙后随笔写下?的,有些是读史书时的灵光一现,有些是曾经在求学时写下?的简单想法,有些是在禺山就任时与方郡守的交流,还有些是近来才从兵部事务中看懂的东西。

  他蓦然?有些紧张,像求学时写好的题卷递给师长的那?一刹那?,害怕辜负师长的期待,毕竟当初求学时家境贫寒,师长是破例收他入学堂。

  直到顾仪轻笑出?声,说出?口的是一句语气上?扬的夸奖。

  岑观言松了一口气,难以察觉的欣喜在蔓延,远比摘取魁首时喜悦得多,心跳都更快了些。

  “岑卿,自殿试后也许久没见你的策论了,不?如我考考你?”

  顾仪突然?起了兴致,问了一个问题:“征新兵时,百姓嚎哭,不?惜以头抢地?,你当如何?”

  “不?必这么快回答我,写下?来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岑观言错开视线,安静地?坐在了平日的位置上?,提笔点墨,蹙眉思考着。

  先朝征兵时,曾有百姓不?惜自残,砍去肢体,为?免战场死亡之灾。

  如今的大宁征兵也大多是做个样子,虽录了名册,实则完全没有对应的士卒在军中,拨下?的军饷被一层层瓜分殆尽,每年都是如此。

  各方都知晓,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不?作声地?收钱。

  兵册也是混乱得很,人对不?上?,钱粮也对不?上?,到处都是一团乱麻。何咏自诩清高,不?沾俗物,从不?过?问下?面人的处事方法,只在重大决策时才会露面。

  何咏今日也算是彻底栽了,想来往后改兵制也会更容易些。

  他脑海里思绪延展,提起毛笔,笔尖滴下?一滴墨,在纸上?晕开,又停住了手。

  书房里极安静,两人都不?说话?,一个提笔写策论,一个端坐翻旧书。一盏灯火如豆,灯花落了几朵,满室被柔和的灯火填满,无端显得有些平和的静谧。

  顾仪在一旁坐着,翻看起那?叠陈旧的手稿。

  先太?后曾亲手教她练字,上?面的字迹娟秀,细看收笔洒脱,锋芒内敛。

  从字里行间能看见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母亲,鲜活的,有许多奇思妙想,是还作为?沈燕婉的少女,而不?是皇后沈氏,也不?是如今牌位上?冰冷的太?后沈氏。

  她写愿天下?大同,女子也能站在朝堂之上?,想让百姓安居乐业,甚至想“为?何大宁需要一个君王”,她写若没有帝王,百姓会不?会拥有更愉悦的生活,颇有些大逆不?道的感觉。

  这块的字迹有些乱,有不?少涂改的痕迹。顾仪似乎能看见当初的母亲心绪的纠结,为?自己悖逆的想法感到震惊,又不?忍涂抹掉全部的内容,只将寥寥几语留在纸上?。

  她想起宫厌的话?“上?不?敬天,下?不?敬地?,亦不?敬君父”,才知道她们为?何会是至交好友,心意相通,是初遇如重逢的好友。

  因这有些虚无缥缈的愿望,沈燕婉才会嫁给先帝。她在用?自己能够尝试的方式,企图去改变大宁的现状。

  可惜先帝登基后变了,她在宫墙内枯萎了。

  顾仪粗粗翻阅一遍,最后一张纸上?字迹清晰得多,笔迹也变了,落款是宫厌。

  飞白体清瘦,能从字迹里窥见宫厌提笔时的心绪。

  “生不?逢时,命交华盖。求者?不?得,恶者?皆来。”

  “爱欲会腐败,是宴席上?剩下?的残羹,在深夜里发臭。”

  这两句是在幼帝出?生的那?一年,也是先太?后病逝的那?一年。

  从所谓的心悦燕婉,到举刃相向,也不?需要几年。先帝一边说着爱,一边让她溺死在潮水里,还要再出?手扫清幼子继位的障碍,在弥留之际喊她的名字,去彰显他无意义的愧疚。

  顾仪无意识地?掐着腰间的玉璧,心绪有些不?平,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宫厌依旧没有放弃自己的计划,只是做出?了选择,埋下?一颗种子,任由它生长,无论是开花结果,还是半路枯死,都接受这个结局。

  宫厌放不?下?与故人的情谊,也放不?下?恨,她比沈燕婉强硬得多,也比她更倾向于?恶的一方。

  不?择手段,心狠手辣,是顾仪欣赏的那?类人。

  若不?是她想算计的人是自己,她们或许会成为?隔辈的好友。

  她转过?头,看向埋案疾笔的岑观言,不?觉就放松了些。

  他至今都没有开口问过?什么,就仿佛纪怀枝从未和他说过?什么似的。偏偏他也不?是愚笨之人,比大多数人还要聪明些,估计早就从之前的事里寻到了蛛丝马迹。

  岑观言感觉到视线聚焦在他背后,像当初殿试时,长公?主在他的桌案旁驻足。

  那?日他写的题还记得很清楚,是问百姓的教化之道,最终的答卷他依旧不?太?满意,可已经是还未入朝时的岑观言的极限。

  他写得入迷时会忘记身边有人,但今日心不?够静,总会想起身旁还坐了一个人,想着如何去再完善一点。

  岑观言落下?最后一笔,长舒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再转过?头去,将那?张纸递给殿下?。

  他垂着头,还是忍不?住抬眼去观察顾仪的表情。

  顾仪站起身来,接过?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宣纸,一字一句地?读着。

  他从很遥远处写起,开篇写他曾经的亲眼所见。

  许多一去不?复返的新兵,有的还有具返乡的尸体,有些连名字都散在了风里。百姓畏惧战场,畏惧死亡,在听到征兵的风声时甚至携家出?逃,还想出?许多荒谬的方法去逃兵役。

  亡者?无抚恤,幼儿新妇何依;新兵战在前,身与命如何安。

  抚恤亡者?,教化黎民,以及……“臣愿天下?人信朝廷,所有的流血为?天下?更多的平安,兵者?,为?守个人之家,再为?守大宁。”

  他写禺山的百姓,人人皆视羌人为?死敌,恨不?得吞其?肉寝其?血,是凭着恨去守住禺山城。

  可要士卒都凭恨,恨虽长久也伤自身,不?如靠大爱。

  其?余的再是详细阐述他的初步想法,从编纂歌谣便于?民众了解为?何而战,再到改粮饷发放制度,伤亡士卒的抚恤发放问题。

  最后的字迹力透纸背,虽是一样的馆阁体,却?带上?些杀伐之气。

  “民者?,虽大多为?善,亦有恶者?,惫懒者?混粮饷者?,叛国?以获利者?,谣言以惑众心者?,以大宁律判决。”

  顾仪回想起在禺山一战时,她在营中持镜望城中局势,岑观言的剑出?鞘,寒气侵人。

  云下?剪月光一段,再浇三尺秋水,用?于?杀敌,也用?于?殉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把玩着顺手抓过?的镇纸,再打量着身旁随她一起站起身的岑观言。

  他的骨是笔直刚硬的,是雪后青松,也是虚心之竹。

  “岑卿,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顾仪忽然?下?了决心,若是他问,她便原原本本地?把事情始末都告知他,关于?做鱼饵的纸条,翰林院的流言,和她从一开始到现在,从未改变过?的用?意。

  可能是突然?生出?的愧疚之心作祟,不?想与先帝一般,做些虚伪无用?的缅怀和歉意。

  “殿下?若想说,臣就想问。若不?想,臣也没什么想问的。”

  岑观言几乎没有思索,回答脱口而出?。

  他相信双眼所见到的,从他所见的去判断,去看这世上?的人和事。

  顾仪走近了一步,有些咄咄逼人地?再发问:“岑卿,那?你想说些什么呢?”

  这距离有些近,岑观言有些恍神?。

  他想说的有很多,比如殿下?伤心时可以哭出?声来,比如注意身体,不?用?整日整夜的劳累,比如她是个很好的人……

  再比如,想问坠金之毒是否真的无解,想问到底是谁如此狠毒,想问殿下?在禺山时在忧心些什么,他是否能帮上?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想夸赞她胜过?世人的清醒和仁心,想提醒她警惕纪怀枝扭曲的爱意,想说他的私心,关于?深藏于?心的思慕。

  他想知道关于?她的过?去和现在,还不?敢奢求未来。

  可惜,他一句都说不?出?口。

  于?是他闭口不?言,只是垂下?了头。

  “岑卿,你爱我吗?”

  她的笑极美,比冬日雪地?里独树一枝的红梅还要动人心魄,灼灼似火,让人想扑火而去。

  呼吸靠近,长年累月的香气无孔不?入,钻入他的鼻息。

  是长乐殿里焚的东阁藏春,是苦涩煎熬的药香味,是身边人存在的证明。

  岑观言退了一步,顾仪向前迈了一步。

  他没再躲闪,直视着面前女子的双眸。

  眸似冬日,不?需琼叶来增色,冬日有梅花,枝干枯瘦,从被人扭曲的冰梅恢复成枝叶繁茂的梅树,开出?晶莹剔透的花。

  顾仪又问了一遍:“岑观言,你心悦我,是也不?是?”

  她喊他的名字,问得平静自然?。

  随后,听见男子坚定的回答:“是。”

  他想过?所有不?回答的理由,可话?到了嘴边,突然?想抛却?所有的顾虑,只凭心意去回答一遍。

  “我心悦殿下?,皎月可证,不?敢声张。”

  皎月是她,不?敢声张的是自己。

  像遮掩了很久的秘密,被一丝|不?挂地?呈在台面上?,他在赴刑场的路上?,等待审判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