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19 借钱那得立字据
作者:番茄菜菜      更新:2022-11-21 09:22      字数:12778
  被钟厂长喊出去的南雁也有些意外,她没想到钟厂长动作这么快,不到一星期的时间竟然把佟教授列的东西找了个七七八八。

  “就是这几样玩意儿不太好弄,我估摸着还得花点时间。”

  本来钟厂长就会去干校看望老张,他去干校那边没人会怀疑什么。

  谁会觉得一个前途大好的肉联厂一把手,会跟干校里的那些知识分子、干部们有来往呢?

  再说了,也没几个人会刻意打听钟厂长的行踪,工作之外的私生活你打听这么多做什么?

  有时候身份就是最好的掩护。

  南雁心生感慨,她现在还只是个车间工人,得想法子往上走走才是,不然总困在车间里,哪有那么多时间做正经事?

  “厂长,您有打听鸭货市场的事情吗?”

  钟厂长看了一眼,“着急了?”

  “那倒也没有,就是在家人面前夸下海口,周末回家得跟他们说下进度,省得他们担心。”

  实际上南雁就是想催一催而已。

  刘焕金知道她刚上班忙着呢,并不会催她。

  但既然公社、工厂两把抓,那可不是得“催一催”?反正钟厂长又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发脾气。

  跟什么人说什么话,怎么说,南雁心里有数。

  钟厂长脸上神色松弛,“这事我得再跟人联系下,春节前肯定给你个交代,让你过个好年。”

  今天腊八,月底就是祭灶节。

  进了二月没几天就是春节。

  也就是还有三个周的时间,那时候自己也进入肉联厂工作满一月,带回家点好消息,不会显得特别突兀。

  挺好。

  “在车间里干活还行?”

  南雁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自己能不能吃车间工作的辛苦,她不假思索,“总比种地轻快,双抢的时候可都要掉层皮,现在可好多了。”

  钟厂长也有过这经历,“农民是苦的,等过些年国家发展起来,就会好些。”

  南雁没吭声。

  她是过来人,知道这个过些年最起码以三十年为基本计数单位,直到农业税的取消才让农民的日子好过些。

  但也只是压力少了些。

  实际上工农业剪刀差让农村农民承受诸多压力,不过是建国后还是到二十一世纪。

  种庄稼能挣几个钱?保护耕地红线的基础上很多经济作物不能种的,不然粮食全依赖进口那就意味着要受制于人。

  这事三言两语掰扯不清楚,南雁也没想着跟钟厂长说这些,只是顺从的点了点头。

  她自然有自己的想法,用自己的方法来努力做点事。

  说话间两人来到干校这边,老张早有准备的抓了一把烤板栗塞给南雁。

  一旁的钟厂长接了个空,厚实的大手杵在那里,无声的控诉着老张的区别对待。

  明明过去这些都是给自己的啊。

  咋现在就没他什么事了?

  老张觑了一眼,你一个四十来岁的大男人,好意思跟小同志抢这个?

  南雁没察觉到这两个男人之间的波涛暗涌。

  “谢谢张叔。”把板栗塞到棉袄外兜,南雁自来熟的去找佟教授他们请教问题了。

  佟教授对于能找到这些器材很是满意。

  “这些已经很好了,辛苦你们了。”

  南雁不敢居功,“这些都是钟厂长找来的,我可没这本事。”

  她瞧着佟教授犹如抚摸着情人的脸颊那样痴情,忍不住跟夏教授感慨,“佟教授对这些真喜欢。”

  “那可不是,他当初留学剑桥的时候,可没少去弗雷克的实验室旁听。”

  弗雷克?

  南雁一时间没对上号。

  夏教授低声说了句,“桑格,五八年的时候获得了诺贝尔化学奖。”

  想到南雁可能对这个不太熟悉,夏教授又补充了一句南雁可能会知道的事情,“就是他测定出了胰岛素的氨基酸序列。”

  南雁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位大佬?

  诺贝尔化学奖梅开二度!

  “佟教授这么厉害啊。”

  “厉害的是桑格先生,不是我。”佟教授解释了一句,“我不是他们实验室的人,只不过当时对这个研究感兴趣,就去旁听了一些课程。”

  旁听课程就能有这些想法……

  真的被你装到呢佟教授。

  玩笑话,南雁当然知道佟教授是在谦虚,他们这些在干校待久了的人,怎么可能心高气傲?

  闲聊中钟厂长已经过来,他对诺贝尔奖略有耳闻,不过更感兴趣的还是佟教授能不能把这两个法子推广。

  猪胰岛素不行的话,胰酶也行啊,他真的不挑剔,能挣钱就好。

  现在每天看着那些猪胰脏被“浪费”,钟厂长觉得心口像是装了个水龙头,哗啦啦的滴血。

  “我先把流程确定下来,这周末给您一个答复。”

  佟教授也知道对方着急,但他不敢贸然答应。

  放卫星可不行,给了别人寻诺那就得言而有信,不然承诺的意义何在?

  今天星期四,也就三天时间。

  来得及。

  闲聊了几句,离开干校这边钟厂长带着南雁去下馆子——

  其实就是一盘家常豆腐两碗面条打卤面。

  他这个厂长的工资固然高一些,但每个月都有不小的固定开支,也做不到大鱼大肉。

  好在南雁不是挑剔的主儿,吃到白面条就挺好。

  回到工厂车间,姚知雪拉着她小声说道:“财务部的孙主任来找你。”

  财务部?

  南雁可没展现什么财务方面的天赋,她倒是花了不少的钱。

  财务部的会计主任找自己做什么?

  没想明白。

  姚知雪难得见她一头雾水,又补充道:“孙主任的爱人是武装部的陈部长。”

  南雁反应过来,她的工作可是陈部长安排的呢。

  “有说找我什么事吗?”

  “没说,不过看那神色,好像有点着急。”

  人家是财务部的一把手,又是工会主席,姚知雪也不好问。

  她着什么急?

  南雁没想明白,也没把这事往心里放。

  之前倒是想过要不要去陈部长家感谢一番,毕竟给自己安排了这么个好工作。

  但到底没成行。

  去了固然礼貌,但又多少带着点牵扯不清,仿佛陈部长特殊照顾似的。

  何况人家也住在家属院里,自己一过去消息肯定满天飞。

  说不定回头再被人构陷呢。

  真要是感谢陈部长,心里头记挂着好好工作就是,倒也不用走这些虚礼。

  但南雁没想到,下午的时候她就见到了陈部长。

  陈部长原本计划着是过两天见一见南雁,但他爱人中午头往武装部这么一跑,让他这行程都不得不提前。

  也教训了孙秀梅一顿,“你往后少把手伸那么长,还有你那工会主席回头也别当了。”

  孙秀梅原本是过来找她男人说南雁跟钟厂长出去这事,冷不丁的被这么要求脸色很不好,“我是工人选举出来的,凭啥不让我当?”

  工会主席是厂领导班子的一员,实际上当这个也不多拿钱,但多多少少有点责任和权力在手。

  孙秀梅不乐意,她凭本事当的工会主席,凭啥要让出来?

  陈部长看到她这副模样就头疼,但还是耐下性子来说这事,“你们厂对你有意见的工人还少啊?整天想着跟那几个干部打擂台,真的走到工人群众中间,做的决定都在为工人着想吗?”

  “后勤那个小汪讨好你别当我不知道,他跟他这个媳妇还是你撮合的吧?结果现在闹的全城的人都知道他被丈母娘打了,看他笑话,你脸上有光是吧?”

  两口子打架媒人可不会被拉出来被人说道。

  孙秀梅被戳到痛处,“又不是我押着他结婚,两口子过日子我还能天天插手不成?”

  “你还有理了?那她媳妇去厂里头闹腾烈属的事情你就处理好了?闹腾了几次真当县里头其他部门都不知道是吧?”

  一星期就出了两次事,很光荣吗?

  陈部长恨其不争,“你这个工会主席把这事处理好了吗?自己多大的能耐还不知道?你就当是为我着想,少揽事少招惹麻烦成吗?”

  他还想再往上走一段,但自家媳妇这样他的风评也受影响啊。

  孙秀梅这次倒是听出弦外之音,“有信了?”

  “还没那么十拿九稳,行了你就别管小高的事情了,老钟做事自然有他的分寸,不会出岔子。”

  就肉联厂那个小王八庙里一堆人挤破脑袋都想揽点权力,但也没闹出什么事情来,关键是每年还都能稳住生产不出岔子,可不是他钟胜利有本事吗?

  孙秀梅嘟囔一句,“我就是在想她到底啥能耐,咋还被老钟青眼相待了呢。”

  一张嘴能说会道?

  但老钟这人最讨厌那种只会瞎咧咧不用心干活的人。

  高南雁到底有啥能耐,把这么个实干主义者都迷住了呢?

  虽说不至于老树开花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孙秀梅正想着,瞧着自家男人往外去,她觉得不对,“你这是去哪?”

  “去处理点事,你听我一句劝,别去找高南雁。”

  肉联厂遇到困难的职工好些个,怎么都轮不到她高南雁啊。

  你这么找去,实在是太扎眼了。

  这年头,扎眼可不好。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但孙秀梅死活没想到,她家男人三令五申不让自己去,转眼他就去找高南雁了。

  陈部长过来有正事,“那个程明程知青,小高同志你还有印象吧?”

  南雁恍惚了下,是为了程明啊。

  当时程明追赶自己这事陈部长看得一清二楚,慰问了林家给自己安排工作后就把程明带走了,说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处理结果。

  紧接着南雁就来肉联厂报到上班,倒是把这人给忘了。

  算起来也有十天,处理结果是该出来了。

  陈部长瞧着她恍惚模样,还以为是干活把人累着了,寻思着肉联厂这边也真是的,这小同志虽说就高小毕业但一张嘴皮子麻溜,又是烈士家属,做宣传多好的料。

  怎么就安排到车间去了呢?

  陈部长刚想要问最近工作怎么样,还适不适应?

  如果南雁不提要求的话,他打算回头跟老钟说说,看能不能给换个稍微轻松点的岗位。

  烈属嘛,特殊待遇点其他人也不会说什么,有本事自家出一个烈士去。

  但南雁比他快一步,“知道,是对他的处理结果出来了吗?”

  程明被抓走了,知青大院那边肯定会不安。

  但具体怎么个情况南雁还真不知道,上周末回家的时候也没人跟她提这事。

  陈部长先说正事,“是这样的,事情已经调查清楚,现在程明呢还在公安局那边押着,但到底怎么个处理方法想要咨询下你的意见。”

  当时的情况他亲眼所见,要是从重处理那程明肯定得吃枪子。

  但他到底是下乡的知青,又是上海那边过来的,家里头虽然成分不太好,却又有个早些年从事革命工作的亲姑姑。

  那边希望能够争取当事人的谅解,对程明宽大处理。

  至于谅解的法子嘛……

  “……他自身对革命没贡献,但家里的亲人当年抛弃富贵生活去了延安,也是值得肯定的。目前我们是两个方案,第一呢将程明送到监狱里去关上个两三年,第二就是他跟你赔礼道歉,再给你一些精神损失补偿,把他放回去。”

  程明的姑姑亲自打电话过来,陈部长自然不想把事情做绝,人家在首都工作呢。

  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也不好开罪。

  “这次对程明而言也是一次难忘的教训,相信往后他会痛改前非,我们也要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嘛。”

  南雁听出来了,陈部长是希望自己选择第二个方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要是再当哑巴听不懂怪没意思的。

  “我听陈部长的,也不用赔礼道歉了,我不太想见到他。”南雁还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并非真的原谅程明,而是给你陈部长这个面子。

  “成,那回头我让他写一封道歉信。”这些面子上的工程还是要做一下的。

  他的确是忽略了程明当时那举动对南雁造成的心理伤害。

  “补偿方面,我多给你争取一些。”

  南雁强调道:“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情,只是我不想给林业丢人。”

  “明白明白。”这事算是处理好了,陈部长转移话题问起工作的事情,“在车间工作还适应?”

  他改主意了。

  既然南雁给自己面子,他多照顾下也无妨,不管她说什么,自己都会帮她调整工作。

  “挺好的,师傅很照顾我,工友们人也很好,而且在车间能学到很多东西,我还没来得及感谢陈部长您给我安排这么好的工作呢。”

  陈部长看着这人由衷的喜悦,又多问了句,“工作能干得来?”

  “没问题,等回头我把这边工作干熟练了,再去其他岗位试试,把这些工作都吃透了了,多学点东西总归是没错的。”

  陈部长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想多了。

  到底是乡下出生的苦孩子,吃苦自然没问题。

  能够拥有工作身份就是天大的喜事,哪还会再提那些乱七八糟的要求呢。

  “那成,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就跟你们厂长说,他要是不给你解决,就去武装部找我,我给你撑腰。”

  人就是这样,我没许诺你给我提要求我多少会有些不乐意,但如果你什么都不说,我反倒是想要多帮帮你。

  人性这回事,国企也好,律所也罢南雁见得多了。

  不管怎么样陈部长都是个帮助过自己的好人,她还是很感激的,笑着应了下来,又是跟陈部长多说了几句这才回车间继续忙。

  车间里其他工友可是瞧见了的,武装部的陈部长亲自过来找南雁说话。

  怎么没来找他们?

  之前就有人说,小高的工作是武装部这边安排的,现在可算是证实了。

  都说朝廷有人好办事。

  能跟武装部这种实权部门的干部有交集,小高这个同志有的东西可不止一点点啊。

  关键是人还不觉得这有什么。

  难得的胜不骄。

  倒是没有人在南雁面前瞎嘀咕什么。

  一个车间的点头之交罢了,交情还没到那份上。

  一月份过半,眼看着春节快到了,大家对即将到来的春节年假更感兴趣。

  尽管只有三天。

  但春节可不止三天假期,还有八斤肉呢。

  这要是两口子都在肉联厂工作,那就是十六斤。

  十六斤肉啊,那可是妥妥的富裕家庭。

  跃进路上有日化厂、制药厂,可谁不羡慕在肉联厂工作的人呢?

  南雁就拥有十六斤肉,毕竟汪解放要把自己的新年福利让给自己赔礼道歉。

  这肉还没拿到手,周六上午陈部长让人送来了五百块钱。

  程明赔礼道歉的诚意,一下子就拿出五百块,这可真是诚意十足。

  要知道南雁来县里上班,刘焕金觉得她刚来厂里工作用钱的地方多,拿出三十块钱给她,那已经是很大的一笔钱了。

  当然工厂食堂吃饭用厂子里发的粮票不用钱,除了下馆子以及在废品回收站花了些钱,南雁倒是没什么开支。

  如今多了五百块钱的进项,她决定下午多去拿点肉,明天让公爹林广田炖上一锅红烧肉。

  至于那封道歉信,南雁瞥了一眼就撕碎丢到了垃圾桶里。

  下午来接南雁的是林蓉。

  小姑娘最近刚学会骑自行车,赶上公社有人来县里头办事,就骑车一块过来。

  瞧到南雁拎着油纸包和几根大骨头出来,林蓉兴奋的招手,“嫂子。”

  南雁骑车载着小姑娘回家去,路上提问了几个问题。

  林家小妹磕磕绊绊的答了出来,小脸都有些挂红的不好意思。

  “挺好的,那有遇到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吗?”

  “有。”林蓉看不太懂物理化学。

  她是真的看不懂。

  甚至连描述问题都有些困难。

  回到家后吃过饭,林蓉就抱着书和被子去南雁屋里头,把自己塞到被窝里请教问题。

  北方天冷,这边也没有烧炕的习惯,冬天全靠盖厚实被子,顶多弄俩汤婆子取暖。

  电热毯?

  虽说村里头拉扯了电线,但舍得开灯的都没几户人家,谁舍得用电热毯,何况现在也没有这东西。

  床上顿时拥挤起来,也暖和了几分。

  南雁拥着被子坐在床上,跟林蓉一点点讲物理课本第一册。

  堂屋里,刘焕金看着西屋那边还亮堂着的灯,忍不住又看了几眼。

  “这都快十二点了,怎么还不睡?”

  林广田把人拽回被窝,“又不是小孩子,爱上进是好事,大不了明天睡个懒觉。”

  冬天大家都犯懒,睡懒觉也正常。

  来回看什么看,再把自己折腾病了那才叫一个遭罪。

  林蓉学到后半夜,躺下睡觉时都是那迷人的牛顿第三定律,一颗苹果砸到自己头上,又弹回了树上。

  她被砸了满头的包!

  听到身边浅浅的呼吸声,她在黑夜中笑了笑,往上扯了下被子闭眼睡去。

  ……

  周末的时候胡秋云找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亲妈来看闺女,谁能说一句不是?

  至于刚巧赶在饭点上,还拉着家里头的大孙子一块过来,到底啥心思大家也都门清。

  刘焕金到底没有开口赶人,毕竟是南雁的亲妈,自己张口就赶人不合适。

  南雁大概知道婆母的心思,不过她可没想着留胡秋云两人吃饭。

  “我挺好的妈你不用担心,这都快晌午了你赶紧回家做饭吧,别饿着我爸我哥他们。”

  看她这话说的,多孝顺!

  胡秋云闻到了肉香!

  然而闺女的话让她心头冰寒一片。

  留她娘俩在这吃个饭怎么了?

  咋的,有了婆家就真不打算认娘家人了是吧?

  胡秋云刚想要开口,大孙子先嚷嚷起来,“我不回去,奶你说了带我来小姑家吃肉的,我要吃肉。”

  小孩子也过得苦,但高家可不止高裕明一个孙子,裕欣不也是高家的孩子吗?

  怎么没见带着她来?

  可别说怕带俩孩子来吃穷了林家。

  分明就是重男轻女。

  南雁多少还算了解这个便宜母亲,听到这话耷拉下来一张脸,生拉硬拽把胡秋云拽到院门外,“妈你什么意思,生怕我在林家过得好,非要给我捣乱是吧?你这样做我在公婆和小姑子面前还能抬得起头吗?往后他们见到我咋想,哦,死赖在我们林家就是贪图那份工作,想要给娘家弄点油水,我还有没有脸见人?”

  胡秋云看着红了眼眶的女儿有些慌了,连忙拽住大孙子,“不是雁儿你听娘解释,这不是裕明嘴馋,想要吃点肉解解馋吗?你让他一个孩子敞开肚皮吃能吃多少?”

  能吃多少?能吃下一头牛!

  南雁能信这鬼话才对。

  她今天留下这爷孙俩,信不信下周末老高家拖家带口的全都来蹭饭?

  这就是个糊涂蛋的娘,被人三言两语一挤兑哪还管自家姑娘的面子与死活?

  南雁也不想遂了她的心愿,省得回头没完没了的纠缠。

  “他能吃下多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回头村里人肯定会说小高庄的高老黑家真不是个东西,欺负人家死了儿子的老林家。”

  胡秋云有些心虚,“就来吃个饭,怎么能是欺负人?我来看我自家闺女不成呀?”

  “你真是来看我的?咱们整个公社走一圈,你看有哪个娘家人来看闺女是专门挑人饭点来的?你信不信回头这话传出去,大家都说咱老高家是要饭的,往后还有谁敢给老三说亲?”

  高北辰的婚事是胡秋云最愁心的一件事。

  提这事一提一个准儿。

  果然胡秋云脸上十分迟疑。

  “奶,我想吃肉。”

  高裕明拽着他奶奶的胳膊摇晃个不停,说好了带自己来小姑家吃肉,咋能说话不算话呢。

  孙子的祈求让胡秋云摇摆不定。

  南雁瞪了一眼,“你知不知道林业他三叔家也在盯着我,林家就剩下我公爹和三叔两支,我这一辈就林建国一个儿子,你再这么胡闹信不信我公婆把这工作给林建国?”

  “那怎么行,这是你的工作!”

  “这是林业用命换来的工作,是安抚烈属的,按照咱们国家的规定,没有孩子的烈士父母才是第一继承人。媳妇能改嫁爹妈可不能,现在我是在工厂上班不假,但谁说这工作就是我的?”

  南雁的声色俱厉让胡秋云悻悻——

  这不是她闺女,这分明是她老子。

  胡秋云一脸委屈,“你这么大声干什么?我,我走还不成。”

  南雁闻言叹了口气,“我这才工作几天?妈你能不能给我点时间,起码让我把这工作落实了,我是老高家的闺女,难道还能忘恩负义忘了亲爹娘不成?”

  给一巴掌,再给点甜言蜜语。

  胡秋云拉扯着哭哭啼啼的大孙子回去了。

  南雁目送两人离开。

  先弄走再说,至于忘了亲爹娘这事……

  她又不是没干过,不一样过得好好的?

  南雁在门口站了好一会这才折身回家,一扭头就看到林蓉站在门内。

  脸上带着几分为难,“嫂子,其实让大娘留下来吃饭也没什么的。”

  大家就是没怎么吃过肉,谁不馋肉呢?

  “请神容易送神难呀傻姑娘。”

  林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她要是回去胡说,对你名声不好。”

  “不会的,大人的世界要考量很多东西,不过我希望你永远不需要知道这些。”那些讨厌的成年人世界的法则,并不是多好的东西。

  林蓉的确不太懂,“我只是希望你别为难。”要是之前她肯定觉得嫂子在跟她妈唱双簧,但现在林蓉知道,嫂子不是那样的人,她是真的不喜欢娘家。

  “不会。”南雁揉了揉那颗小脑袋瓜,“这点事还不至于让我为难,走咱们回家吃肉去。”

  只不过这顿红烧肉注定吃的不顺利。

  刚要开吃,林广粮两口子过了来,后面还跟了个一脸不乐意的林建国。

  “哟,二哥这是下厨做好吃的了呀,蓉蓉去厨房拿双筷子,我跟你三婶也开开荤。”

  林蓉坐在那里不动如山。

  她才不听林广粮指使呢。

  “你这孩子,不懂得啥叫尊老爱幼是吧?二哥你也好好管管孩子,不能总惯着她。”林广粮让自家媳妇去厨房拿筷子。

  林蓉年轻沉不住气,把嫌恶都写在脸上。

  偏生林广粮就能当作没看见。

  拉了个椅子就要坐下。

  林广田拦住了这个兄弟,“有什么话外面说,你们先吃。”

  林广粮不肯,特意趁这个饭点过来的,不吃点好的那哪成?

  “边吃边说,二哥家里有酒没,咱们兄弟俩喝两盅,我记得之前林业有捎过来一瓶酒,东北的高粱酒,味道还成。”

  林广粮自来熟的去柜子里找酒,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老三家不要脸的事做的多了去了。

  刘焕金面色不虞,拍的桌子上的筷子都蹦跶起来,“你干什么呢?”

  林广粮也被这声音吓一跳,开柜门的手一抖,“二嫂咋这么大的脾气,这不是想要跟我哥喝口酒暖暖身子吗?气大伤身,别生气别生气。”

  嘴上劝人别生气,但干的都是些让人气不打一处来的“好事”。

  刘焕金好口碑但不是泥人,对林广粮没好脸色,“没酒也没你吃的,滚。”

  闻着味儿就过来了,这会儿倒不像是上工的时候磨磨唧唧学乌龟爬了,跑得比狗都快!

  林广粮被这话指着鼻子骂滚脸上有些挂不住,“二嫂,我跟我二哥说话,你一个娘们家家的插什么嘴?”

  他是瞧不上这个二嫂的,也太强势了点。

  妇道人家非要当男人的家,算什么回事?

  老二让着她,林广粮可不干。

  因为管着家里的事,刘焕金也没少被人背后说,如今被林广粮指着鼻子说,脸色自然不会好看。

  她刚要开口就听到南雁说,“三叔,前段时间公社开大会您没去看热闹?刘部长可说了,要是谁再来敢骚扰我们家,让我只管去公社找他。”

  “哪能一样吗?李从坤跟咱们家非亲非故的,哦我忘了,也不能说非亲非故,他姐是你娘家嫂子对吧?”林广粮这话说的带着点阴阳怪气,特意强调了南雁和李从坤有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

  就是在给林广田两口子上眼药嘛。

  刘焕金脸色更不好看,就知道这王八羔子死性难改,当年收了黑心钱不管大姐的死因,现在又盯上了肉联厂的工作。

  不发飙真当她是软和性子任人拿捏呀。

  “林老三你……”

  南雁打断了刘焕金的愤怒,“三叔说得对,所以当初我就大义灭亲了。你信不信我爹妈今天也大义灭亲?”

  年纪轻轻的小媳妇,又是个死了男人的。

  林广粮压根没放在心上。

  然而看到南雁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他忽然间就有些不安,总觉得这小娘们并不是在恐吓自己。

  她是真能说到做到。

  刚巧他媳妇从厨房过来,手里头空空如也,“厨房里没有多余的筷子。”

  林广粮狠狠瞪了一眼,“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早知道就该端着自家的碗筷来。

  但他到底不死心,“二哥,咱们可是亲兄弟。”

  林广田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兄弟,“死去的大姐从小拉扯你长大的,老三你还记得吗?”

  林广粮脸色一虚,看着缩头鹌鹑似的媳妇,再看看那压根没把自己话听进去的儿子,“成,你有本事有能耐,家里出了个烈士厉害得很,将来死了没人给你摔盆打幡你可别后悔!”

  林广田不为所动,“死了死了还怎么后悔?”

  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气得林广粮急了眼。

  两口子气呼呼的离开,倒是落在后面的林建国一脸的笑眯,“二伯你们别跟我爹一般见识,甭搭理他。”

  林蓉哼了一声,“你在这装什么好人?”

  都一丘之貉。

  林建国也不生气,“二伯你们慢慢吃,不打扰你们了。”

  他也眼馋这一大碗红烧肉啊,但想吃肉得自己凭本事弄,惦记别人的饭碗算什么回事?

  林家堂屋里总算又安静下来。

  刘焕金看了看还冒着热气的红烧肉,“吃饭吧。”

  为了配这红烧肉,今天还特意蒸了大米饭。

  这大米还是之前林业从东北那边大老远扛回来的。

  熟了之后一阵清香。

  红烧肉的汤汁染在米粒上,一个个犹如泛着光泽的宝石,十分诱人。

  没人再提这令人怄火的林广粮一家,仿佛他们从没来过。

  吃过午饭,南雁带着林蓉继续看书学习,等到三点多钟刘焕金喊停了两人,她要送南雁去县城。

  林蓉被留了作业,在家咬着笔头算题,那题目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难,都快把人急哭了。

  南雁有意让她把精力放在题目上,省得再去想这些家里的琐事。

  到了工厂这边,看着掉头要离开的刘焕金,南雁喊住人,“妈,要是我妈再来,你赶走她就是,不用给她好脸色。”

  老高家的人不值得。

  南雁得表明自己的态度,倒也不是为了划界限表忠心,只是不想要刘焕金他们吃哑巴亏。

  刘焕金愣了下,好一会儿这才说道:“你专心工作,不用管家里的事。”

  倒也没答应。

  一个公社的,谁还不要点面子?

  南雁看着骑车离去的人叹了口气。

  但面子工程真的要不得呀。

  南雁刚回到生活区,还没走到单身宿舍楼下,就被人喊住了。

  “小高同志是吧?我是你们宣传部武主任的爱人。”

  武主任的爱人姓龚,在隔壁的制药厂工作。

  长得十分白净,说话时脸上挂着笑,瞧着十分亲切。

  “听老武说新来了个工人,别看年轻但干活十分麻利,嘴皮子也利落,我就说他那你怎么不把人要到宣传部来,培养个业务骨干不好吗?”

  龚大姐说这话时一双眼睛打量着南雁——

  个头还挺高,就是有点太瘦了,不过养养就好了。

  长得十分清秀,瞧着倒像是个有文化的大学生。

  不过这人才二十岁,又是个乡下姑娘,怎么可能读过大学呢?

  这打量让南雁觉得自己像货架上的商品,有些不太舒坦。

  “你来的不巧,等明年四月底咱们几个厂有联谊活动,到时候还能认识认识其他厂的年轻人。”

  南雁总算明白过来,这是要给自己介绍对象啊。

  也是,这年头的工人格外吃香,别看她是寡妇,但工作在手就是不一样,说不定有的是未婚壮小伙等着挑选呢。

  虽说“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但相较而言这个年代的人是真喜欢给人做媒。

  不止有媒人礼能拿,而且这也是拓展的社交关系的手段。

  指不定将来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呢。

  要是夫妻关系不和睦结了仇,那就是另一桩事了。

  南雁不知道这位龚大姐怎么就对自己这么热情,她笑着应下,“好,到时候认识认识。”

  龚大姐瞧她这么爽快应下也没多想,多聊了几句这才放南雁离开。

  她哪知道南雁答应归答应,压根没想过再婚的事情。

  烈属的身份多好啊,有这重身份相当于有了个护身符,干嘛非要着急上火的再婚?

  她又不是男人,需要用婚姻来解决生理问题。

  南雁刚回到宿舍,就被其他工友调侃了句,“龚大姐这人最热情,跟武主任那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话里头透着几分揶揄。

  武主任搞宣传工作的嘛,热情能说会道。

  两口子大概能说到一起去?

  南雁回宿舍后发现姚知雪人不在,她也没多想,打开留声机听着那咿咿呀呀的唱腔。

  跟着外婆长大的南雁从小就看《梨园春》,那些经典唱段倒也都会哼唱两句。

  唯独京剧听的少,唱段的台词都记不得。

  这会儿听大师的唱腔,倒真有几分身临其境的哀思。

  大师不愧是大师,能带着人共情。

  南雁正想着,宿舍门外传来吵闹声,“小雪你听妈说,你要是不出这个钱,你嫂子肯定跟你哥过不下去,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哥没了媳妇,你侄子侄女没了亲妈?”

  门外钥匙哗啦作响,大概是因为太过愤怒,都没发现其实门是从里面关上的。

  南雁把留声机收起来,不紧不慢道:“等下我给你去开门。”

  姚知雪听到熟悉的声音,愤怒又慌乱的心神鬼使神差的安稳了几分,她手还在哆嗦,甚至不敢看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的母亲。

  快点出来吧,快点出来吧,她妈总不至于当着南雁这个外人的面闹腾起来。

  但姚家老娘还真敢。

  南雁开门后,这位老太太比姚知雪还要快一步的闪进宿舍里,像滑不留手的泥鳅。

  姚知雪欲言又止,看向南雁的眼神透着歉意。

  这是单身宿舍,不该让其他人进来的,尤其是她娘进来后四处巡视,眼神里透着的挑剔让姚知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妈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出去说。”

  姚知雪是好人,但是性子软,被家里人拿捏的死死的。

  要是自己不学会反抗,她这辈子怕不是要一直当血包。

  姚母压根没走的打算,甚至还打算给南雁上上课,“你就是小雪新来的那个工友小高对吧?小高你给我们娘俩评评理,你说她不想再婚我也没逼着她再婚,多少亲戚朋友给介绍对象我都拦着,我这个当娘的已经够开明了吧?这次要不是真的遇到麻烦我也不会找她这个闺女开口,哪怕是我生你养你二十年,你借我点钱不是应该的吗?”

  姚知雪没想到母亲当着南雁说这些,她一脸的难堪,“妈,别说了好不好?”

  南雁从来不跟她诉苦,她也不想让南雁知道自家那些事情,说不出并不光彩啊。

  尽管之前就有过这事,她家的事情被母亲宣扬的厂里头人尽皆知,可南雁不一样,她跟南雁要一个宿舍里住着。

  往后还怎么面对南雁?

  姚知雪试图拉着母亲离开宿舍,但姚母不动如山,“你拽什么拽?我说的那句话不是真的?小高你评评理,我就这一个闺女,难道我还不够心疼她?当初给她找对象的时候,求爷爷告奶奶找了个电工,还不是想着她日后能有个安稳日子过,别再跟着我们吃苦受累?当初那婚事,原本落不到她头上的,是她嫂子的妹妹准备跟那个小吴相亲,她嫂子心疼小雪就先安排小雪跟小吴见了一面,人家把你这个小姑子放在前面,自家亲妹子都不管不顾,小雪你要是连这点忙都不帮,你还是人吗?”

  南雁只看到姚知雪咬着唇,想要摇头但最后却垂下脑袋。

  似是被抽去了力气,无力反驳母亲。

  “闺女,你给我评评理这钱小雪难道不该借给我?实在不行我立个字据好了,就当这钱是你大哥借你的,让小高来做个见证。人家都说亲兄弟明算账,咱们就算是母女也得分清楚,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竟然生出这一群不省心的东西。”

  眼看着老母亲要坐在地上哭,姚知雪情急之下开口,“妈你别这样,我……”

  南雁抓住姚知雪的手,“婶子说得对,亲兄弟也得明算账,这钱是借给大哥的对吧?你要是不立这个字据,回头外人怎么说大哥?一个大老爷们竟然欺负自家亲妹子,这还是男人吗?他和嫂子往后还怎么有脸见人?知道的都明白你是一片好心要帮自家兄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拿钱充大爷治你哥你们老姚家难堪呢。”

  姚知雪被说得一愣一愣的,脑子都没转过来,就听南雁又说道:“这字据得立下,而且还得立的漂亮,要是不能按期还钱的话,让我想想,婶子你说这样好不好?咱就用大哥大嫂现在住的房子做抵押,虽说那原本就是姚知雪和老吴的房子,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就为了表示诚意,要是还不上钱,就把房子抵给姚知雪。这样对外也说得过去,谁舍得用房子做抵押还赖账啊,大家也都会夸赞大哥一句好样的,不会占自家妹子的便宜。”

  南雁这话一套接着一套,别说姚知雪就连姚母都傻了眼。

  这是在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