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章 第二百四十章
作者:蒿里茫茫      更新:2022-12-11 04:11      字数:3208
  冀州人的前军像潮水一样退去。

  他们仓惶地跑到中军阵前,没有得到安慰,更没有得到道歉,他们被当做诱饵的事有些老兵猜到了,但当他们刚想指天骂地,发泄怒火时,军法官已经来到中军阵前。

  前军溃败,中军便是最前线,寻常站在阵型后方观察每个人表现的军法官竟然跑得这样快,这样靠前,这几乎已经说明了一切。

  但军官们不会说出口,老兵也就只能愤愤地吐出一口带血的沫子,跟着自己的队率穿过千人小阵中间的缝隙,向后军而去。

  他们要清点人数,还要挨个检查逃跑时是否丢掉了自己的武器和铠甲,如果丢掉,就要按照军法挨个打上几十军棍,而丢旗的旗兵更有杀头的危险。

  有谩骂与咆哮自后方传来。

  “若有援手,我们说什么也不会逃的!”

  “我们那一队只剩我一个了!其他人都战死了呀!”

  “那些青徐贼子明明不比我们人多!为什么他们都将中军压上了,我们却没有!”

  “我不服!死也不服!你们高高在上,用了什么狗屁计谋,倒要我们当诱饵去死!”

  “我们便没有父母妻儿吗!”

  军法官利落地拔刀出鞘,一刀砍断了那个骂得最大声的士兵的头颅。

  他的头颅圆滚滚的,在地上滚了滚,眼睛却还圆睁着,像是惊讶,又像是怒极。

  荀谌微微转过头,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他未戴头盔,以一顶束髻冠束发,冠上白玉蝉轻薄得几乎透明,在阳光下泛着皎洁清丽的微光。

  这个面容俊美的青年谋士忽然开口了,不是向袁绍或传令官,而是身旁的亲随。

  “换几个雄壮些的鼓手。”

  “是!”

  鼓声雄浑浩荡,带着泰山压顶的气势,向战场滚滚而来。

  于是再也没人注意到那些受罚士兵的命运了。

  太阳从初升渐渐至高天,又慢慢下沉了。

  冀州军终于缓慢后退,让出这片战场,并带走了一些离他们比较近的伤员,顺便给那些不属于他们的伤员补个刀。

  他们来时如海潮,退去时也一样的壮观。

  有鸣金,有殿后,士兵们一步步后退时先持刀,防止对面哪个杀红眼的扑上来,临走还捅自己一刀。而后双方阵营里都会传出阵阵弓弦绞紧的声音。

  距离拉开,又到了弓手干活的时候,这波退可以阻断对面假意撤退,突然冲上来的企图,进也不亏,属于不射白不射的范畴。

  几波箭雨过后,双方后退到了三百步外,前军还要继续保持警惕,后面已经可以出来些民夫,由士兵带着,简单打扫一下战场。

  和袁绍打过仗后的战场是很不容易清扫的,因为在这里,“人”忽然不再是“人”了,“尸体”也就不再是“尸体”,而变成了极其寻常的某种资源。

  一户三代同堂的人家一般是五到十口人,其中三到五个壮年男子。

  五户为邻,五邻为里,也就是说,一里可以出一百个壮丁。

  五里为一乡,一乡可以出六百个壮丁。

  他们在官吏的招募或是征役下,离开故乡,走过成百上千里,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与陌生的人打了这一仗。

  这甚至不是一场真正的决战,只是双方统帅之间的一次较量,一次试探。

  战场上扔了大概一万余具尸体,冀州人多一些,六七千,青州和徐州人少一些,三四千。

  民夫一脚踩下去,再艰难地将脚从这铺满尸体的荒野里拔出来,他的鞋子质量一定得过硬,否则他可能不得不再一次弯腰,从那堆分不出敌我,看不清部位的血肉中拽出自己的草鞋。

  “不愧是大将军啊!”有人兴奋极了,声音都提高了些,“这一仗打得袁绍丢盔弃甲,我军亦收获颇丰!”

  “若袁绍再这样往复攻来几次,怕不是要卷旗而逃了!”

  “以大将军之高明,岂容袁逆逃回冀州!咱们必定要——”

  “主公!主公!大将军虽清素节约,也该犒赏三军,提振士气!”

  “我看等这一仗打完,咱们就可以向朝廷上表了!”

  陆悬鱼听着耳边忽远忽近的嘈杂,目光却始终在那片战场上。

  有星星点点的光亮自荒野而起。

  初时只有一两点,渐渐越来越多,像冬夜里漫天星辰坠落摇曳。

  那只是一支支燃烧的火把,代替了那些将要远行的鬼魂行走在没有生机的荒原上。

  “将军”

  她迅速将目光收回。

  张辽骑马过来了。

  他的脸上有几道擦伤,并不严重,他自己也不在意,“今日我与子龙将军各自为战,谁的军功更高一筹”

  “谁也不够,”她笑道,“你们谁也没将袁绍的马铠兵引出来。”

  这位青年将军听了,就有点羞愧地低下头,要是两只耳朵更灵活些,估计也一起耷拉下去了。

  她赶紧安慰他,“我在同你说笑。”

  “我观袁绍今日用兵,与往日大有不同,”张辽说道,“必有高明之士为他出谋划策,才这般谨慎。”

  她忽然想起那个漂漂亮亮的坏笋。

  “咱们总有机会逮住痛打他一顿,”她说道,“先回营复盘,再作计较。”

  张辽听了就很高兴,伸手拽住了一旁牵过来的坐骑,候着她上马,再一同回营。

  她上了马,周围的令官旗官亲兵,还有谋士和其他中军营的人,都跟着一起翻身上了马。

  一大群人簇拥着她一个。

  那些出身高贵的,年轻俊美的,聪明博学的,忠心耿耿的人,都在时刻注意着她的神情与举动。

  她微微笑着,轻夹了一下马腹,马儿便跑了起来。

  有执旗兵在前,于是她的大纛,还有那写满了官职与爵位的旗帜都在夜色中轻轻飘了起来。

  路上的士兵听到马蹄声,看到这队威风凛凛的人马,都立刻恭敬地让出道路,屏气凝神地等待大将军经过。

  ——什么人敢对她不敬呢

  ——看看那战场,那是她的功绩,她的明证啊!

  犒赏三军是不可能犒赏的。

  东边是主公的大本营,被袁绍重兵隔绝开了;

  西边是打得稀烂的豫州与京畿,百姓能自给自足不找他们讨饭就是好样的;

  南边的刘表刘勋被袁绍散布出去的流言说动了,有粮草,但是不愿意顶着袁绍的压力冒死往这里送。

  于是大家必须过得节约一点,再节约一点。

  粮食要节约,军用物资也必须节约,比如黄昏时敌军都撤退了,这边还要射一波箭雨,回去后就受到了军需官委婉的批评。

  箭矢这东西,那也是一支支打出来的,都用完了,弓兵怎么办你还能凭空变出十万支箭吗

  正一边吃饭一边挨训的陆悬鱼听了这话,两只眼睛下意识地奔着诸葛亮的位置就去了。

  那个位置上没有人。

  她脸色一变,“小先生呢!”

  “大将军适才走神了,”端汤给她的小五小声说道,“小先生去钩镰营看士兵训练了。”

  主公神色有点古怪地看看她。

  “今日与袁绍交手,大将军有何臧否”

  ……被主公这么称呼,就怪怪的。

  “挺棘手的,”她坦诚地说道,“我知道他一定会败,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败的。”

  这没头没脑的话给刘备逗笑了。

  既不知如何击破他,却知道他必败无疑,这是什么道理

  这道理就是……三岁稚童也听过“官渡之战”,知道曹胜袁败,但这仗具体是怎么打的,她就不知道了。

  哪怕她知道的更详细些,其实也是没用的。

  因为并不会有一个许攸和她是发小,会在大战时突然跑来投奔她。

  没有许攸,她就不知道袁绍在哪里屯粮,也没办法打着许攸的旗号悄悄接近屯粮地而不被士兵警觉。

  她当然也不知道曹操在一把火烧乌巢之前,也已经和袁绍互扯头花到粮尽,甚至无以为继的地步,但凡他有路可走,未必会冒险走这一步。

  因此有些战役后人看是惊艳,但对当事人来说,可能跟赌命差不多。

  陆悬鱼不好赌,于是也陷入了和袁绍对着放血的困境中。

  目前战损率一比二,暂时她领先。

  但真以给这几万大军放干血为代价将袁绍赶回河北,她也没脸再见江东父老了。

  陆悬鱼抱着饭碗在那里发呆,主公看了也不吭声,很是同情地将自己没动过筷子的一碟肉端起,放在她的面前。

  虽然军粮要计算着吃,但今天算打了个胜仗,士兵们还是有肉汤喝的。

  司马懿吃的依旧比别人好些,他也没去中军帐,而是在自己的帐篷里一边看战场上搜集来的信息,一边拆解一只肥肥嫩嫩的烤鹌鹑。

  打仗时并不是只有主帅自己的旗帜上有姓,下面那些大营的武将与校尉各自也有旗帜,方便主帅一个个按图索骥。

  自己这边是这样,对面也一样。袁绍的十万大军自然不是他自己统领的,下面也有许多武将统领自己这一营的兵马,他也要将那些中级军官一个个对上号,从中抽取一位幸运对象进行重点研究。

  司马懿一边看,一边吃,一边让仆人为他翻页。

  吃着吃着,忽然觉得不对。

  “前一张,前一张,”他说,“我再看看。”

  仆人赶紧为他将上一张纸放下,上面写着冀州军侧翼某个营上挂着“牵”字旗。

  “就这个!”司马懿快乐地挥舞了一下手里的鹌鹑腿,“可算又落我手中了!”

  当然,这位武将是一点错没犯过,一点仇也没与他结过的。

  但那又怎么样呢

  这场大战中,交战双方互有仇怨的,本来就少之又少啊。

  /75/75035/356623ht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