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2章 褚家和沈家
作者:李暮夕      更新:2022-03-15 02:35      字数:6291
  姚燕芳的腿断了。

  起因是在菜市场跟人砍价, 后退中和路过一辆垃圾车撞到了一起, 跌了一跤, 又被迎面过来的一辆小三轮轧了过去。

  褚峰一听,急坏了, 马上放了工作,二话不说就打假回来了。一家人, 一窝蜂都赶到了医院,只为了伺候这个老佛爷。

  这天, 褚越平给苏青发了短信。

  苏青那边没回。

  他想了想, 又给她打了个电话。

  苏青彼时正在做实验,手机关机了, 一直到实验结束才看到,她回拨了回去。

  电话那头接通后,褚越平的语气很冷淡:“你有必要这么吗, 连我电话都不接?难道我会吃了你不成?”

  苏青觉得他莫名其妙, 忍着怒气说:“我在做实验,刚刚放学。你有什么事儿?”

  褚越平似乎是愣怔了一下,然后才说:“妈的腿被车撞断了, 在医院,你好歹过来看看吧。快过年了,也回家吃个饭。一家人,别弄得这么难看, 同一个院里的传出去也不好听。别人怎么看你啊?”

  苏青是真不想回去,但听到姚燕芳腿断了, 也有点担心,应了声:“我会回去的。”

  ……

  姚燕芳的腿确实断了,但是人过得比以前还要舒服。苏青拎着果篮进病房的时候,就见她高高架着腿靠在摇起来的床上,褚峰在给她削苹果,褚越平给她倒水,褚萱还在一旁读书给她听。

  苏青觉得自己来得有点多余。

  “青儿?”褚峰看到她很意外,忙招呼她里面坐。

  苏青也不好再走了,过去,在靠墙角的一排休息座上坐了。

  褚峰和蔼地问了她一些近况,苏青一一回答,态度有些生疏。

  褚萱在一旁凉凉地说:“她好得很,帆哥当祖宗似的供着,谁敢找她的茬啊?”

  褚越平原本低头倒水,听到这话,手里的水瓶下意识移了一下,洒出了一片水。他面无表情地拾了抹布,把那些水渍都给擦干净了。

  “快过年了,回家住几天吧,一家人,一块儿吃个团圆饭。”褚峰斟酌着对苏青说,姿态有点低。

  他人脾气好,惯常是个和事老。

  姚燕芳脾气不怎么样,褚萱也是个刺头,褚越平看着不声不响,发起火来也非善茬。

  一家三个隐形或显形的□□桶,要还没人掺和着和稀泥,还不早晚得炸了?

  其实褚峰对苏青还算可以,至少从来不打她也不骂她,小时候褚萱有什么,他也会给苏青备一份,以确保家庭和谐。

  不过,苏青和褚萱不对付,姚燕芳不喜欢苏青。

  这就像一个死结。

  苏青觉得自己待这个家里真是多余的。

  见她不应,姚燕芳大抵觉得脸面过不去:“随她去,爱回不回。”

  褚峰有点讪了。

  谁知,褚越平开口道:“回去住吧,哪怕住到过年。妈现在腿这样了,你忍心吗?”

  苏青怔了一下,眼神复杂地望向他。

  褚越平低头摆弄水瓶,没有看她。

  ……

  后来,苏青还是回去住了。

  过了几天,姚燕芳能出院了,一家人就鞍前马后地去医院把她接了回来。晚上,褚峰还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菜。

  苏青原本不愿意跟他们聚在一起吃,可褚峰特地来喊了她,脸上还带着笑,她也不好驳他的面子。

  饭桌上,难得其乐融融。姚燕芳也难得对褚峰和颜悦色,不停给他夹菜,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好像是褚峰晋升了,要从下属机关调回来,回海总了,以后也能天天见面了。

  苏青的筷子掉到了地上,起身去厨房换了一双。

  就这短短几秒钟功夫,餐厅的气氛风云急转。她还在厨房里没出去,就听到了姚燕芳摔筷子哭嚷的声音:“什么,你要调去给沈淮年打下手?搞错没啊?”

  “……”

  “什么,我们要换房子住,又去他们对面?”

  “……”

  “什么,我们那房子还是翻修的,现在没法住?这段日子要我们跟他们住一起?去你妈的!我跟你讲,褚峰,你现在就去给我辞了!我跟孙芙君势不两立,还要我去给她当下人,除非我死了!”

  “……”

  “褚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儿花花肠子,你心里面是不是还想着她,嗯?你现在心里面是不是已经乐开了花?我告诉你,我死都不搬过去!”

  ……

  好好一段饭,吵得鸡飞狗跳。等动静小了,苏青才端着碗出去,就看到客厅地板上到处是摔碎的碗和掰断的筷,汤啊菜和米饭滚了一地。

  姚燕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赖在地上不肯起来。

  褚峰模样狼狈,肩膀上还挂着一根绿油油的青菜,一张脸涨得通红:“反了,你真是要反了!”

  苏青垂下头,当没看见,坐下来用筷子夹起仅剩的菜吃起来。

  侧头一看,褚越平也神色淡然地吃着,吃得慢条斯理,似乎已经习惯了。

  至于褚萱?

  早在开战前就逃之夭夭了。

  这一场架,历时弥久,从这个礼拜礼拜六一直吵到了下个礼拜礼拜五。可是,姚燕芳再反对也没办法,这是上面的指示,岂能随意更改?

  除非褚峰不想混了,跟她搭伙回家种地去。

  于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褚家一家五口人各自收拾了行李,无精打采、拖家带口地朝沈家搬去,如丧考妣——

  活像即将进行劳改的犯人。

  ……

  在长达几十年的海军生涯里,沈淮年一直走得非常平顺,与他共事过的同僚无不称赞有加。

  这与他为人谦逊明理,做事却果决明睿有极大关系。

  沈淮年出身书香世家,是个知识分子,在那个年代,能一次性考上大学已经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儿了,何况,他在同龄人里的成绩也名列前茅。

  后来用所学的知识去了装备部,做了工程师和指导员,专门从事海军军械研究,从北海辗转到南海,才调回海总,过上了相对安逸点的生活。

  过去一直跟褚家住在同一个楼道里,旧房子,上个世纪建造的,前些年底下的地基还塌陷过,修葺修葺着凑合着,妥妥的危房一间。

  知识分子,骨子里都有股酸腐气,别人都紧赶着搬离了这破地方,他还死赖着不肯走。

  夫人孙芙君劝了他两次没成功,灵机一动,决定反其道而行之,笑着跟他说,要是一般的房子,她也不急着搬,但这房子的安全性能有问题,是该腾出来给人家重修了。他这样身份的人赖着,建设局的人也不敢来叨扰,那不就成妨碍人家工作了?

  还是,他是故意赖着,准备彰显彰显自己有多清廉啊?

  沈淮年素来好脾气,也被她气着了,说她这是什么混账话?

  当即就提交了申请,在上面给安排的住房里挑了一间,一家人择了日子就搬了过去。这样的好事,也不忘带上自己的好哥们兼好下属。

  屋子大,是独门独户的,还带一个小花园。

  院子里种了些蔷薇花,秋日的午后,日光漫漫洒下,爬满了花岗岩铺就的地面。

  苏青坐在葡萄架下的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来这儿两天了,还算适应。沈淮年常年在外,有时要出去指导工程,视察进度,褚峰随行,屋里人就不多,显得空荡。

  有些寂寥。

  看到草丛里有蚱蜢,苏青猫着腰过去,亦步亦趋地跟着,终于等到它停在了一片草叶子上,伸手做出俯冲的动作。

  酝酿了两秒,她猛地一扑就冲了上去。

  不巧,脚底有滩水,她脚下一滑,大大失了准头,反而扑飞了出去。

  心里想,这下要摔个狗啃泥了。

  旁边有人这时候适时地捞了她一把。出于惯性,她整个人摔入了对方怀里,下意识攀住了他的肩膀。

  顺着视线缓缓上移,首先看到他宽展的肩膀,罩在一件很普通的白衬衫下。领口解了两颗扣子,露出带着些许薄汗的锁骨。

  修长的脖颈,还有微微凸起的喉结。

  再往上,苏青不敢看了,连忙退开,跟他道歉:“对不起。”又有些疑惑,“帆哥你什么时候回来住的?你不住复兴路那边的机关大院吗?”

  沈泽帆说:“就不许我休假啊?记住,下次小心点儿。”声音里似乎还带着一点儿笑意。

  他转身朝屋内走去。

  苏青大大地松了口气,对他的背影做鬼脸。

  谁知,这会儿他又折返回来,在台阶上站定,问她:“吃过早饭了?”

  苏青心里暖,抬头和他对视。

  初秋,天高气爽,他站在屋檐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下颌,是一个清清冷冷的弧度,但是眼底带着笑意。

  像是很平常地在问她。

  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家常话。

  苏青愣了两秒,回过神来,忙答:“我吃过了。”

  沈泽帆点点头就回了屋。

  苏青在外面呆了会儿,太阳越来越大后,也拾掇了一下进了屋。

  褚越平也在客厅,和沈泽帆各自占了沙发一角,一个在看报纸,一个在假寐。窗帘都合着,室内安静又阴凉。

  她想了想,轻手轻脚地往楼上房间走去。

  “你等一下。”唐霏从地下室打扫完,正好上来,在楼梯口叫住了她。

  唐霏是孙芙君老家聘请了十多年的老阿姨的独生女儿,因为成绩不好,只上了个中专,毕业后就出去打工了。

  这次换了房子,和老阿姨一起搬了过去,帮忙干点活,赚点钱。不过她们不住在这栋房子里,另有自己的住处,唐霏经常过来。孙芙君待人温厚,从来不把她当外人,因为膝下没有女儿,有好东西也都紧着给她。

  褚萱和苏青过来后,孙芙君的注意力则更多地放在了这俩姐妹身上。有一度,唐霏非常恼火。

  “有事吗?”苏青跟她不是很熟,语气也比较冷淡。

  唐霏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我还要打扫房间,你帮忙把厨房的碗洗一下吧。”

  虽然是说“帮忙”,但是语气理所当然,像命令。

  如果只是帮忙,苏青不会推拒,不过是洗个碗罢了。可唐霏明显不是为了让她“帮忙”,她是要让她觉得,她是和她一样的,不该什么都不做。

  甚至,她要让她觉得,她是后来者,在沈家的地位是比不上她的。

  苏青连姚燕芳的账都不买,何况是她的,正要开口,斜刺里插过来一道声音:“要觉得烦,可以不做。”

  这么言简意赅的,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苏青回头一看,沈泽帆单手插兜,就站楼梯口下面的台阶上看着她们,眉宇微皱,隐隐有点儿不耐烦。

  苏青连忙给他腾开位置。

  沈泽帆步伐稳健地踏上来,没有马上回房,就在唐霏面前站定,话都没转,直接地很:“沈家没给你钱吗?”

  唐霏一张脸涨得通红,可沈泽帆没给她机会。

  他的声音略提了提,直截了当地说:“如果觉得钱少,工作不好,可以辞掉,不用拐弯抹角地找茬。”

  唐霏磕磕绊绊地说:“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这样气定神闲,却又不依不饶,活脱脱的一个修罗转世,跟周边传的一样。

  苏青只见过他打架的那股狠厉,这还是第一次见他质问人的模样,简直跟故事里拷问犯人的那些侦查官一个样儿,干净利落,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唐霏都快哭出来了,也没见他的眉头皱一下。

  眼底的表情,还挺鄙夷的。

  他是真瞧不起这种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人。

  气氛太僵了,苏青也不敢多话。

  “对不起,是我猪油蒙了心,我不敢了,我马上下去洗碗。”唐霏道完歉,逃也似的下了楼。

  沈泽帆回头拍了一下她脑袋,跟她笑:“愣着干嘛?被我吓到了?”

  苏青皱皱鼻子,小声和他说:“你刚才的表情,可吓人了。”

  她声音细软,听来像撒娇。

  两人靠得近,姿态还亲昵。褚越平从客厅过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脚步像是胶着了。那一刻,心里有一种酸酸涨涨的情绪在心里翻涌。

  怅然若失。

  他记得,小时候苏青特别喜欢粘着他。而那会儿,她特别讨厌沈泽帆,看到他就绕路,提起他来就皱眉。

  可现在,好像——倒了个个。

  ……

  苏青这个人,小时候吃了不少苦,也不受姚燕芳待见,所以看着软和,骨子里却有股争强好胜的气势,半点儿不肯输人,尤其是在学业方面。

  同时,她出身优渥,父亲也算个官儿,接触的层面远不是平头百姓可以比的,算是有点儿见地,骨子里也有股骄矜。

  她喜好诗书,琴棋书画都不错,很容易就能上手,书法更是一绝。

  姚燕芳出身商贾人家,娘家是种地的,对这种风雅的喜好丝毫不感兴趣,而是和褚萱一样,喜欢美甲啊做头发之类的倒腾。

  苏青和她们的喜好差异,也是她们越走越远的原因之一。

  沈泽帆的母亲孙芙君却恰恰相反,出身书香世家的沈夫人和苏青志趣相投,尤其喜爱拉着她一块儿下棋,就算败下阵来也分外开心。

  这日从宿舍出去,刚下楼,苏青就看到沈泽帆开着他那辆拉风的大吉普等在外面,似乎等很久了。

  苏青不习惯让人等,还有点不好意思呢,连忙拉开车门爬了上去。到了沈家,老阿姨早等在门口了,上来就给他们开门,说夫人在院子里等,要他们马上过去。

  苏青和沈泽帆乖乖过去了。

  ……

  不大的石桌,伫立亭中,桌上摆了三杯茶,都是刚刚沏好的。茶汤金黄,澄澈见底,细细长长的牙尖起起沉沉地浮在茶面上。

  “坐啊。”孙芙君今日穿了件深绿色鸡心领旗袍,布料是哑光的,看着很朴实,韬光养晦,衬得她非常有书卷气。

  苏青和沈泽帆对视一眼,分别在另外两个位置上坐了。

  孙芙君问了沈泽帆的最近的工作,面容和蔼,语重心长,却说得沈泽帆破不自在,尤其是当着苏青的面儿,忍不住打断她:“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孙芙君笑了笑,又对苏青说:“你要是我女儿就好了,偏偏我只生了两个男孩子。”

  苏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表情落落大方,倒没有多少忸怩。

  孙芙君越看越喜欢,拉过她的手,半开玩笑地说:“你读博也有段日子了吧,以后准备去哪儿啊?”

  沈泽帆竖起了耳朵。

  就听见她说:“还有什么地方比北京城要好?我哪儿也不去,就留在这儿。”其实心里面也不清楚,先圆了这话再说。

  孙芙君一连说了三个“好”,夸她有志气,有胆识,志趣高远,只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说得苏青很不好意思。

  夸完了,又回头对沈泽帆说:“听听听听,你多学着点,别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我也不奢望你肩上能有几颗星,你那点儿斤两,我这当妈的还不清楚吗?把你这性子收收,好好执勤好好干,别整天眼高手低的,我啊,就谢天谢地阿弥陀佛了。”

  苏青就在一旁,沈泽帆觉得下不来台:“您别太过了。”

  孙芙君:“怎么我说错了?”

  沈泽帆俯首作揖,跟她告饶:“我不对我不对,您担待着点儿,给我留点儿颜面。”

  “你也会不好意思啊?”孙芙君看看他,又看看苏青,低头端起茶啜了一口,笑而不语。

  有些事儿,只有这个傻丫头才看不透。有些人的心意,明明白白都顶在脑门上了。

  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高中时候,她这个当妈的就看出些端倪了。

  她这个儿子,心气高,人又傲,要不喜欢人家,干嘛老追在人家屁股后面刷存在感啊?

  喝完这杯,苏青和沈泽帆一块儿进了屋。老阿姨过来帮着收拾茶杯,孙芙君起身对她说:“唐霏呢?很久没看到她了。”

  老阿姨怔了怔,说:“回老家去了,她二叔开了个饭店,让她去帮忙。”总不能说是您的儿子给赶走的吧?

  于是,她委婉地叙述了一下前因后果。

  “就是这样。”老阿姨老脸微红,这事儿说起来,确实是唐霏的不是。所以当初沈泽帆赶人,她一句话都没说。

  孙芙君点点头,也没多问了。

  从屋里出去,没走几步路就和出来买粮油的姚燕芳打了个照面,姚燕芳的脸色就沉下来了。

  孙芙君却还是笑盈盈的,款款上了台阶。擦肩而过的时候,附在她耳边低语:“就算讨厌我,也把你这表情拾掇拾掇,丢的可不是你的人,是褚峰的。你总不能让人家都知道,褚峰娶了个连人情世故都不懂的乡下老婆吧?”

  “孙芙君,你——”

  孙芙君拨开了她指着自己鼻尖的手指,抬手张在唇边,无声地吐了两个字:“素质。”

  姚燕芳差点气得背过气去!

  有妻子必有其母,有其侄必有其姑!这一家子人啊,甭管外表怎么样,整个一窝道貌岸然的土匪!斯文败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