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有教无类
作者:少地瓜      更新:2022-11-25 18:36      字数:5238
  第三次去五公县已经完全没有前两次的陌生了,从赶路到入城,一切顺畅至极。

  考虑到年前应该不会再来了,这次师雁行直接把给郑家和裴远山,以及那房牙子的年礼带上了,挨挨挤挤堆了半车,江茴和鱼阵都得挤着坐。

  按照建筑物所在顺序,她们先去了牙行。

  得知师雁行她们给自己带了年礼,周开十分惊讶。

  “这,这如何使得?我也没帮什么忙。”

  师雁行笑道:“怎么没帮?若非您领着看,我哪里赁得到那样好的铺面?不过一点家乡风味罢了,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给周开的是一对风干鸡、一对风干鸭,外加三种口味的香肠各一对,照他们之前的交情,略略厚了几分。

  但师雁行觉得值。

  周开虽只有四十来岁,却是县城的老牙人了,不光对各色房屋了如指掌,更因与各行各业的人打交道,小道消息极为灵通。

  与他打好关系,好处大大的。

  一番话说得周开越加不好意思。

  说老实话,若非是郑大官人介绍来的,他一开始对这小丫头还真没上心。

  谁承想人家如此回报,嗨,叫他这心里啊,真是别扭。

  师雁行看出他不自在,见状便半是玩笑半认真道:“我还指望您收了礼,以后多多照应我们呢!”

  周开就想起来,这一家子只有三个弱质女流,忽然来到陌生地界,必然有许多不便之处。

  “也好!”他也不是那等扭捏的人,话说到这份儿上,索性大大方方收下,“以后咱们打交道的时候多着呢,但凡有什么不懂的事,只管找我。”

  师雁行等的就是这话。

  “那我可当真啦!”

  别小看这些小人物,相较于高高在上的大掌柜们,他们反而才是底层的实际掌权人。

  就拿这铺面来说,租给谁,不给谁,他们说了就算。

  甚至万一遇到什么事,一时钱财周转不灵,若与他们关系亲近,就能拖些日子。若关系不好,保不齐租期一到就带人把你的东西丢出去!

  周开笑道:“这还能有假?你什么时候来看铺面,只管叫上我,县城到底不比别处,怕是有些事情你们得重新适应呢。”

  师雁行暗自留了心,又寒暄几句,向他家人问好,这才往县学去。

  最近雨雪不断,路边积雪都化了,过往车马行人带进来许多泥土,将那雪水都染成黑灰色。

  空气湿漉漉透着冷,车轮碾压过地面,带起一篷脏兮兮的污水。

  鱼阵原本还想掀开车帘看热闹,结果湿冷的寒风扑面而来,瞬间把她的鼻尖冻得红彤彤,小姑娘嗖一下又缩了回去。

  “介介冷!”

  她只露这一下脸都冻得很,姐姐可在外面赶车呢。

  师雁行听见了,笑嘻嘻道:“不冷呢!”

  是真不冷。

  来之前,老村长的长媳特意来了她家一趟,提着个巨大的足有半人高的包袱,里面装着老羊皮袄子。

  “这是公公家里老人们传下来的,关外厚羊皮做的,最是抗风御寒,比一切棉袄都强。昨儿公公觉得腿疼,说是这两日可能要再下雪,想着你要进城,特意让婆婆扒拉出来,我们娘儿们连夜改小了给你穿……”

  真正的皮草好好保养的话是可以传好几代人的,师雁行又惊又喜,细细摸那羊皮袄子,果然厚实细密,是等闲难得一见的好物。

  一件大羊皮袄子改成她穿的尺寸后还有剩,又拼拼凑凑缝了一双手套子、一副护膝。

  师雁行很是不好意思,“这样好的东西剪碎了给我,真是……”

  “公公他们说了,他们几辈子不曾出远门了,白放着可惜,倒不如拿出来给你穿。况且我们放了尺寸,回头你长了身子还能把边角放开,能穿一辈子呢!就是到时候会长袄变短袄哈哈。”

  故而这一路虽然寒风凛冽,但师雁行非但没觉得冷,反而后背有点出汗了!

  中间江茴几次要替换,她就笑说:“你若出来赶车,我少不得将羊皮袄子脱下来与你。可我现在里头热乎乎流汗,外面这样冷,一穿一脱间极容易受寒,着凉可就不好了。”

  而且坐车忒闷忒颠,车厢空隙又小,坐在外面赶车好歹还能随时缓缓姿势,舒展下胳膊腿儿呢。

  之前的“师雁行”就是一场高烧没了的,一说这话,江茴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到底不放心,又仔细摸了她的手脸,确认当真不冷才罢,又解下自己的围巾,让师雁行捂在脸上。

  师雁行照做,然后一进城,寒风被四面高墙和建筑挡住大半,她脸上都给捂出汗来,热水壶似的呼哧呼哧冒热气,忙趁机解了围巾。

  今儿不巧,县学的门子换了人。

  不过之前师雁行出手大方,那熟悉的门子也时常分润伙计们,大家便都认得她。

  见她来,早有人主动上前说笑,“师姑娘又来找裴先生?天冷,可要进去?”

  师雁行一怔,喜出望外道:“我们竟能进去吗?”

  那门子往四下看了看,见左右无人,这才凑过来神秘兮兮道:“原本是不成的,但你既然是裴先生的弟子,倒也不全是外人。况且如今正值年下,多得是人来走亲访友,我们替你在簿子上划一笔也就是了。”

  这就是经常打点的好处了。

  师雁行点头不迭,又抓了一把钱塞过去,“多谢您费心,不然我们还要在外头受冻呢!”

  那门子得了赏钱,喜得合不拢嘴,又罗里吧嗦说了好些废话。

  师雁行又问了之前那门子好,果然看对方往一本簿子上添了几笔,“这就算是探亲了。”

  师雁行和江茴对视一眼,俱都感激不尽,又再三道谢。

  那门子完事,又细细说了怎么走、哪一间,往里一摆手,“快去吧!”

  她们的骡车刚进去没多久,后面就又来了一辆牛车。

  车子才一靠近,刚还有说有笑的门子就拉着脸上前,狐假虎威道:“做什么的?县学也敢随便闯?说说找谁,自有人给你们喊出来,且去外头等着。”

  师雁行和江茴听了,下意识对视一眼,暗道侥幸。

  县学内甚大,但四方四角规划整齐,骡车按照门子的指引走了一段,很快就看见住宿区。

  三人按着数了一回,找到那座挂着“裴”字小木牌的二进小院后,忙勒住缰绳。

  鱼阵对周遭一切都很陌生,小声问:“有福在这里吗?”

  她还记得进城是找有福呢!

  江茴轻笑,替她扶了扶有点歪的小辫子,扯扯衣裳的褶皱,“先来拜访姐姐的先生呢,等会儿记得叫人。”

  “哎!”鱼阵脆生生应下。

  如今她越发开朗,已不大怕见人了。

  江茴又对师雁行说:“咱们没打招呼就贸然前来,唯恐不便,不如你先自己去探探路,若是人家不得空,你只快送了东西就走;若得空,咱们再拜访不迟。”

  师雁行点头,“也好。”

  年底了,裴远山又是京城来的,没准儿会有同僚旧友或是其他学生打发人来瞧呢。

  她们没提前递帖子就进来,委实冒失了。

  师雁行跳下车来,先好生整理一回仪容,又略提了几个油纸包,这才去敲门。

  不多时,有人来应,“谁呀?”

  “贸然打扰,实在抱歉,我是之前送过束脩的姓师的,快过年了,来给先生和师母送点年货。”

  意外从门子口中得知裴远山以自己的先生自居后,师雁行惊喜万分,如今倒也能大大方方这般自称了。

  应门的似乎是个小丫头,听了这话后先进去回了话,这才来开门。

  “快进来吧。”

  那丫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一打照面,见来的是个穿羊皮袄子的少女,大冷天的却热得额发湿哒哒,脸蛋红扑扑,显然一路奔波而来。

  她身上的羊皮袄子一看就是旧的,又流汗,可神态落落大方,一双沁着笑意的眼睛又明又亮,丝毫不显狼狈,竟很有点潇洒的意思,一时竟看呆了。

  “姐姐好!”师雁行规规矩矩行礼,“先生和师母可在家么?没打扰他们做正事吧?”

  “叫我诗云就行了,”诗云骤然回神,又探头往外看,“你这么点儿大年纪,自己来的么?家里人可放心?”

  见她和气,师雁行就知道裴远山夫妇对自己的到来并不反感,暗自松了口气。

  “多谢诗云姐姐挂念,我娘和妹子也一起来了,只是唯恐耽搁先生的正事,不敢下车。”

  “这话怎么说的,”诗云笑道,“先生才刚还问哩,快叫她们进来吧。”

  宫夫人只隐约知道师雁行年岁不大,却不曾想这么小,倒是裴远山对她登门颇感意外,又有点欢喜,这才特特让诗云问是否有人同行。

  那边宫夫人正吩咐人烧水煮茶,就见裴远山杵在窗口往外瞥,禁不住轻笑出声,“这还是今年头一个来拜访的。”

  世事炎凉,自打裴远山被贬官,素日那些“知己好友”纷纷作鸟兽散,虽有几人替他们筹划,谋了这个缺,可到底不便明着往来。

  今非昔比,临近年关,难免寥落。

  裴远山瞅了自家夫人一眼,“日久见人心,也不算坏事。”

  夫妻俩正说着,就见丫头诗云两只手提得满满当当进来。

  宫夫人忙带人上去接,“呦,怎么这许多东西?那小姑娘呢,怎么不见?”

  诗云就笑,“没成想那样小,倒是好个气度模样,半点不怯场。说是带了许多年货,正一趟趟往这儿搬呢!”

  宫夫人就看裴远山,“这如何使得?”

  裴远山素性不羁,并不拘于外物,闻言便道:“她就是做这个的,既拿得出来,想必就不算艰难,你只管收下便是。”

  她那样的人家,缺的不是这些,等会儿走的时候再多多送她些笔墨纸砚,另外包几本好书就是了。

  正好来了,倒是可以当面考教一番。

  说起来,光叫她临摹字帖,却也不晓得会不会读。

  倒也不至于,之前她也曾说过,母亲粗通文墨……

  裴远山正思绪翻飞间,诗云和另一个小厮已经跑了几趟,帮着把酸菜坛子、腐竹纸包、泡椒坛子、风干鸡鸭、腊肉、香肠等等搬了进来。

  好家伙,大包小裹竟堆了一地。

  诗云忙带人亲自分门别类登记造册。

  稍后师雁行母女三人又仔细整理一番,这才进门见礼。

  宫夫人忙叫起来,又命人上茶。

  “难为你们这样大老远跑一趟,快别多礼了。”

  江茴她们却不敢失礼。

  若非贬官,面前坐的就是京城官员和诰命,照她们如今的身份,真是连帮人家提鞋都不配。

  人家和气,那是人家的气度,自己却不能得意忘形。

  宫夫人见这母女三人虽出身农门,可仪态不俗,举止大方,又这般知道进退,便印象很好。

  她才问了几句,就听旁边的裴远山直楞楞问道:“这些日子的作业也带了不曾?”

  师雁行:“……带了。”

  “拿来我瞧瞧。”

  眼见人家孩子屁股都没坐热,就被自家相公拎去批改功课,宫夫人很有点不好意思,忙对江茴歉然道:“你瞧,他就是这个脾气。”

  “这样很好。”江茴笑。

  亲眼见到裴远山和宫夫人后,她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师雁行如此推崇对方了。

  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清高孤傲,不为世俗所拘束的正直。

  师雁行本非寻常孩童,她胸中有丘壑,且十分好学,如今得遇名师,是她之幸,焉知不也是名师之幸?

  面对面让老师批改作业什么的,这种感觉怎一个酸爽了得。

  裴远山是严师无疑,提起笔来,照例把师雁行的作业勾了个满江红。

  师雁行:“……”

  真就一点进步没有吗?老师!

  怎么看着比上回问题还多呢?

  也是她还不了解裴远山,若真连着几次没进步,他根本就懒得批改,直接打回去重写了。

  等从头到尾看完了,裴远山才叫她上前,挨个字指点起来。

  师雁行认真听着,听着听着就明白了:

  不是自己越写越差,而是裴远山的要求越来越高。

  里头两人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用心,不觉时光飞逝。

  宫夫人没想到江茴谈吐不凡,竟与她相谈甚欢,也不觉得无趣了,一壶茶愣是从绿色喝到没色。

  那边诗云悄默声上来换茶,顺便提醒说时候不早了。

  宫夫人如梦方醒,看了眼墙角的滴漏,诧异道:“竟过得这么快!”

  诗云笑道:“您与这位太太聊得投机呢。”

  江茴连道不敢,又看了眼多宝阁那边,隐约可见一老一少认真交流,不禁为难起来。

  该走呢,还是不该走啊?

  宫夫人也看,笑容欣慰,“他可有日子没这么开心了。”

  江茴心道,那张板着的脸也实在看不出多开心啊!

  殊不知裴远山热衷劝人向学,如今又在县学任职,可来求学的学子众多,无一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只这一条,求学之心就不够纯粹了。

  但师雁行不同,她是女子,是商人,求学既不图名也不求利,就是单纯的渴求知识。

  故而若只论这一点,竟比那些学子都可贵。

  宫夫人道:“难得来一趟,留下用饭吧。我们这里整日鲜有人至,也怪冷清的。”

  人家这样讲,况且长女还在里面求学,江茴也只得应了。

  却说里面裴远山酣畅淋漓过了把当老师的瘾,先看字,又随口提问几句,惊喜地发现师雁行虽未读过多少圣贤书,可许多大道理竟是通达的,越发欢喜,亲自从书架上挑出五七本书来与她。

  “我观你字虽不大好,可却已认得七七/八八,倒不必再如寻常人一般按部就班读什么三百千,直接看这史书吧。”

  让个商女读史书,外人知道后又要笑他疯了。

  师雁行都应下,捧那几本书跟捧宝贝似的。

  这年月不比现代社会,士人阶层对知识几乎完全垄断,普通百姓正经进学前,除了三百千等启蒙读物,想买点有深度的书籍都买不到!

  这是真正的无价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