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阙
作者:一相无相      更新:2022-11-03 18:34      字数:3740
  说是皇帝也来侯府住上几日,但其实没两天他就回去了。朝堂上的许多事总是突发的,一些小事还可以暂时推脱,堆积起来就不行了。

  正好,楚越也自在许多。虽然司徒邑对她依旧是极尽的宠爱,但到底他的身份在这,在他面前说话、做事总归拘束。

  皇帝一走,楚鄣便带着沈氏和楚嫣来了。这一回在没有司徒邑的场合说话,楚鄣更加不避讳,开口就叫楚越“姐姐”。又代替沈氏谢过楚越之前的赏赐之恩。

  楚越这才知道楚鄣的亡母生前和沈氏情同姐妹,曾在侯府众多妾室的为难中相依为命。

  “不过举手之劳。”她和气地说着,楚嫣又爬过来往她身上靠着了。声音依旧是奶呼呼的。

  “娘娘姐姐身上香香的,阿嫣晚上想和娘娘姐姐睡。”

  “阿嫣!”沈氏惊慌失措,欲要上前。岂料楚越和楚鄣同时伸出了手。

  楚鄣是伸手去挡沈氏,示意她无事。楚越是抬手示意她坐下。

  这默契的动作放下,二人相视一笑。楚越先开口,“你不必紧张,我说过很喜欢阿嫣,今日就让她陪着我。”

  “可好?”她脸上的笑容很是和煦,自认为很是慈眉善目。

  沈氏虽知楚越没有坏心,但毕竟身份悬殊,她的心里仍存着畏惧。苎麻的长袖下,一双手如筛糠般抖得厉害,便立即朝着楚越伏身跪拜,“是,娘娘。”

  几个大人再说了一会话,楚嫣就睡过去了。楚越要祁香把她抱到后室去。沈氏知趣先行告退。楚鄣再小坐了一会,犹豫着似要说什么。楚越就放下了手中的双耳杯,让他“有话就说。”

  原以为楚鄣是要提起那外邦女子,不想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头一次震惊得良久都不知该如何反应。

  “娘娘若是不想与他相见,那臣……”楚鄣见楚越许久不说话,便以为她不愿意。

  这等事原本就是顶着天大的风险,若不是他与齐猷走西一路结成了深厚的情谊,也万不会拿自己全家老小的性命去冒险。只是他也确实为齐猷感到可惜,人生万事难,能多助友人解开一事,自己心中也能畅快许多。

  “你带他来罢。”楚越垂眸轻声说道,语气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曲湘侯府位处北都城中心地带,靠近皇城,治安一等一,司徒邑便没有在侯府内外设置禁军亦或是眼线。说来也是他想不到齐猷会同楚鄣一起回来,也想不到齐猷会再见到楚越。

  外堂临时架起了漆木的屏风,她就跽坐在昏暗无光的主座上,等那人做奴仆的打扮,身着粗布裋褐入内。楚鄣也很自觉地退到了门廊下。屋子里就剩下了楚越和田,以及屏风那头的齐猷。

  她心中颇多感慨,一时有许多问题堆积在口中,却又突然不知道先问哪个好。

  “娘娘安康。”透过院中传来的日光,她从屏风的缝隙之中见齐猷行着跪拜大礼。

  熟悉的嗓音响起,楚越不知为何心口忽然一阵悸动,却又是透不过气的难受。便先让田去将后室的几扇窗子都打开。才开口与他说“齐大人,别来无恙?”

  “承蒙娘娘关心,草民一切安好。”

  简单的对话过后,屋子里便陷入了能结成冰的寂静,她微微握住凭几的扶手,待恢复了正常的情绪,才说到了正事上。

  “那日,你是如何与陛下交代的?”

  齐猷顿首,沉声将那晚的审问一五一十交代清楚。话落,又忍不住抬起了头,欲要看到屏风那头。却发现如何都看不清楚,屋子里尚未点灯,逆着光就更加不真切了。

  何况面前还挡着一道如此严实的东西……

  他不禁无声苦笑。

  楚越闻言恍然大悟,司徒邑竟是这般审问他二人。只庆幸她和齐猷都默契地选择了瞒去“策反”一事。她闭了闭眼,心中忽又五味杂陈,也万万没想到齐猷竟会借着“心悦自己”的说法来替自己开脱。

  “是我对不住你。”她轻声说着,不知何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戌时金乌渐隐云后,天际晚霞发出橙紫的微光,从门廊边透了进来,带着庭院枯枝的残影。将屋子里的人都照得清清楚楚。

  二人这才完整地看到对方。齐猷跪在门后,腰背挺得笔直,怔怔地看着眼前人,却被光线刺得眼眶微眯,一瞬间依旧分不清是在梦境,还是现实之中真的见到了。

  楚越至多就站到了屏风旁,不敢再多朝他靠近一步。

  在她的印象里,齐猷虽已人到中年,但挺拔的气质就如同壮年的男子相差无几。保养得一直不错。如今看着纵然仍是朗目疏眉、温润如玉,却也渐渐有了岁月沧桑之感,长长的胡须竟也见了点点花白。

  她周身似由火海滚过,滚烫无比,羞愧难当。原本应该意气风发的大燕第一重臣,却被自己连累成这般模样……

  眼下却也只能不忍地别开目光,强迫自己平稳了语气。“回来了就好,今后你打算如何?我也可以帮你。”

  齐猷发觉楚越的目光已不在自己身上,也为今朝衣衫褴褛的样子而惭愧。便再次伏下身去,谢绝了楚越的相助,“娘娘与草民……”

  他本想说为了楚越之后的安全,他们之间还是永不往来的好。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如何都说不出口。

  若真要永不往来,又何需不断暗示楚鄣将自己带回北都?在得知她引产险些丧命后,又一定要与她见上一面?

  扪心自问,他真的能放下心中的念想吗?

  “娘娘……”他几次欲要说下去,但又迟迟不敢说。心中却早已是将那话演练了无数遍。他想大胆地与她说自己在琅琊郡陌上尚有一套祖宅,若她不愿再留在宫中,或许也可以,也可以同他隐去。

  可是这样不自知的话如何说出口?他又有何资格这样说?徘徊了许久的念头到了嘴边,最终变成一句,“看到娘娘如今安康,草民便已放心。草民今为戴罪之身,不便与娘娘接触,等楚大人…”他起身望向楚越,轻轻苦笑,“等楚大人再往西去,草民便同他一道返回。”

  若是留在关内,终其一生怕都是要畏手畏脚度过,一个不小心还可能会连累楚鄣。倒不如就留在西边。

  他的人生原本不就求一个襟怀磊落?

  楚越不解,“极西之地何其艰苦?你为何还要回去?”

  心中想通一些,齐猷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许多,便答“一路见多识广,草民也乐得其所。”

  只是这样潇洒的话说完,心中隐隐藏着的那抹愁苦仍不见消散。

  二人的对话最终止于楚嫣醒来。齐猷最后给楚越躬身作了个揖,就如同二人第一次在万松苑相见时那样。

  他犹记得那年林中初见。那时的她,与他对话自带高门贵女的傲气,却并不恃势凌人,言语几句都带着甜甜的笑意,就连走动间的步子都带着轻快。

  他自认为那是她最美的时候。现今容颜虽也绝世,可到底不如从前那般。从前的笑靥尚且透着真心,眸中也都尚且带着光彩。而如今即便笑着,却总觉得内心深处是悲伤的。

  就好似再难有令她开心的事了一般。

  是以,他才会产生那大胆的想法,想要带她离开。

  可这想法终究云消雾散。他们面对的人是手握至高权力的天下之主,一念便可以轻易地定人生死。他又有何资格让她冒这般风险?

  他小小驻足一番,终是握拳忍下所有,随楚鄣离去。

  …

  夜深之际,田不由地念了一句“这齐大人当真是让人看不透。”她替楚越掖好被子,正准备去熄灯时,只觉得楚越拉住了自己的手,便又低身跪坐到榻边。

  听她轻声吩咐“你明日拿十万钱给楚鄣送去,让他收着给齐猷日后用。”

  “要与楚鄣说好,不必明着给齐猷,只到了要用钱的时候给他补上。也不必给齐猷透露是我赏的。”

  按着齐猷那样孤标傲世的性子,要是明说给他钱,他必定不会接受。楚越心中对他存了太多的愧疚,当日还承诺过不会亏待他,后来反而让他替自己受了罪。现在要是再不做些什么,叫她今后于心何安?

  田轻声应“诺”,心中亦是感慨。

  到了月下旬,原本安安静静的日子里又闹出来一件事东阳侯府的人跑到了骠骑将军府,说要接走司徒凌的一双儿女。

  说辞便是长公主膝下的孩子是李悌的孩子,乃是李家的后代,如何能养在冯家?按理说也确实不该,只是司徒凌自己舍不得,便怎么都不愿意放手。

  这事冯家插在中间不好干预,冯虬如今又尚在南边未归,一时间局面尴尬,司徒凌便紧闭大门,说什么也不应,左右也没人能奈她这个长公主如何。

  东阳侯的母亲阴氏无奈,只好入宫上告到原太后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与原太后诉说着自家的委屈,“太后,李家往下就只有这么一双孩儿了,还请您开恩。让凌主把偕儿与阿隽还给我们罢。”

  天家纵然再大,可这事要是传出去,民间的风声还是要倒在东阳侯一家。原太后顾及礼法便先应下了。随后派自己身边的老媪去将军府传话,让把李家子还回去。

  岂料司徒凌还是一个不理会,态度之强硬,任谁来说话都不好使。

  等阴氏再要入宫求见时,原太后也为难,索性选择和她女儿一样的紧闭宫门。

  她也不想过多为难自己女儿,皇帝与她关系已然渐渐疏远,要是女儿再埋怨自己,那可真是一条后路都没了。

  阴氏不肯罢休,只能以死逼迫自己儿子去和皇帝提。李悌心中对司徒凌有愧疚,原先一直做缩头乌龟不提此事,如今被母亲逼得没了办法,不得已跑无极宫去和司徒邑说。

  原以为在天子这里会被卡上一遭,没成想司徒邑竟很是通情达理,稍加思忖后就同意了。

  皇帝手下的人要是去做事,那必然是能做成的。司徒凌守不住自己的一双孩子,唯有自己也跑到无极宫来哭闹。

  此时恰逢几个新上任的大臣觐见天子。成奎把长公主挡了殿外,好言好语地相劝。

  “凌主,这事可是陛下亲口应允侯爷的,天子令要是都能改,那今后还有什么事能做得了数呢?”

  “您就听奴婢一句,与侯爷那边各自退一步。世子和翁主虽养在东阳侯府,但日后您若想见,仍是可随时接往将军府去的。”

  “您发话,东阳侯府的人还有敢不从的?”

  说了几句软话以后,又故作畏惧地再加一句带有恐吓的提示“陛下这几日案牍劳形,您这时候过去,奴婢可真不好说他会不会发火。”

  这么好说歹说才算是将吉天长公主稍微吓住。司徒凌拭去泪水,抬头朝宣室殿的方向看去,深吸一口气道,“罢了。”

  这事也闹了有好几日了,她心里何尝不清楚将偕儿和阿隽留在身边,迟早会遇着这一遭。今日来找哥哥其实也不过是为宣泄心中的怨气罢了。

  只可惜了她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想起就不由得又要落几滴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