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其乐无穷 无限风光,尽在险峰。
作者:时镜      更新:2023-04-30 17:35      字数:5939
  白帝城这样的地方,世间哪个修士不想去领略一一?何况王恕只是想参加剑台春试,试试看,实在不值得人怀疑。

  相反,周满金不换听完后,均在心中想:这未免也太淡泊了,要拿剑台春试前十,光试试可不行,想赢的心得够强烈啊。

  一人再次对望一眼。

  周满递了个眼色。

  金不换立时心领神会,一甩那宽大的织金袖袍,手就往泥菩萨肩上揽,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想去看看,那太好了。自打诛邪战后,白帝城关闭太久,错过这次机会要等下一次还不知哪一年呢。我看的书,将此城列为有生之年必要去一次的地方,听说,其城池就画在巫山的云彩上,每当天阴的时候,神女一口气化作风,把云吹过江岸,白帝城就会显现出来……”

  总之怎么天花乱坠怎么吹,力图使人听后生出一种“不到白帝城便枉活了此生”的感觉。

  如此一路到得排云楼,把名帖投了。

  金不换投名帖时没什么问题,但轮到周满时,那位杨执事一翻开名帖便是愣住,眼睛都直了。

  于是周满帮他把那张名帖倒过来。

  这下杨执事认得了:上面写的是“周满”一字。

  只是他不由纳闷:“你名字怎么倒着写呢?”

  周满面无表情:“和人发誓输过。有规定名字不能倒着写吗?”

  杨执事有片刻的心梗:“倒也没这个规定。”

  罢了,总归周满这人在学宫里已经算臭名昭著,没事招惹上她划不来,干脆也不说什么,把名帖收了。

  金不换与王恕却都一怔,刚想问“你和谁发过誓”,脑海中便忽然回闪出几个月前泥盘街那回:冯其带人闹上来,周满嫌弃金不换颓丧愚蠢,又和王恕一言不合,曾放过话,要搭理他们这些破事,她“周满”两个字以后都倒着写。

  原来真的有人发这种誓也会言出必践……

  两人想起来,都忍不住憋笑。

  周满见了,便咬牙骂:“笑?也不看看罪魁祸首都是谁……再笑,以后我名字都给你们写!”

  金不换终于没憋住,笑出声来。

  王恕初时也笑,但思索片刻,凝望她面容,竟是认真道:“好。”

  这一下倒让周满没有想到,反应过来后,才轻哼一声:“算你识相。”

  此时杨执事已经在她剑令上打上一枚春试的杜鹃花印,将剑令递还,只道:“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只金不换与周满需要报名。

  可谁想到,接下来参剑堂那出了名的门外剑,竟然走了上来,也将一张名帖递上:“杨执事,有劳了。”

  杨执事突然惊了:“你,你也参加?可你……”

  乖乖,这病秧子要是参加,得挨多少打啊?

  他试图委婉一点:“呃,王大夫,剑台春试可不是闹着玩的,以你的修为……”

  杨执事实则不算有什么恶意,王恕听了都还没什么反应,然后旁边周满与金不换已然眉头大皱。

  周满笑起来打断道:“这就无须杨执事操心了,我们菩萨修为虽差了点,可不还有长生戒护身吗?要出事也轮不到他。”

  杨执事眼皮登时一跳。

  金不换因她这一句,却忽将折扇一收,眼前一亮:“诶,对啊,菩萨不是有长生戒吗?这要参加剑台春试,岂不——”

  可没料,还不等他话音落地,后头已传来重重一声冷哼:“长生戒不准用。”

  金不换高兴的神情在脸上挂了还没片刻,便瞬间凝滞。

  三人回头看去,竟是学宫祭酒岑夫子来了,此刻是一脸肃容:“春试中所用所有法器丹药,皆需先交学宫查验,不得过分。长生戒这样的法器,你们若用了,那旁人还比什么?”

  当日参剑堂前那长生戒催动后的场面,学宫诸位夫子执事谁没看见?

  他说着,看了王恕一眼,只道:“那位陈长老的伤,养到现在还没见好呢。”

  王恕立在边上,搭垂眉眼,也不说话。

  周满与金不换却都被噎住了。

  从排云楼出来,走在回东舍的路上,金不换忍不住叹气:“这都还没开始呢,路就被人堵死一条。”

  周满听了便道:“长生戒这等法宝,难道还真指望菩萨拿出来打剑台春试吗?本就不是有影的事。还是别琢磨歪门邪道了,这不还有三个月么?来得及。”

  王恕多少有些迟疑:“来得及么?以我的天赋……”

  周满算了算前世的自己,失去剑骨后举步维艰,也经历过修炼十分缓慢的阶段,自问经验十足,笑道:“比你差的我又不是没见过。连上次《万木春》剑谱前四式都是你写的,可见你悟性极高。有我在你放心,早晚叫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莫欺少年穷’!”

  一番话说得铿锵,三人回到东舍商量过,周满便定下了:从次日开始,每天卯时在东舍院里见,由她教王恕修炼学剑。以后王恕也搬到东舍来住,可以节省时间,少些周折。金不换若有兴趣,也可以在旁边听听,自己有空可以稍作指点。

  当晚,周满便挑灯梳理了前世修炼的脉络,又定下了教菩萨学剑的步骤,临熄灯时,心里还感叹:以自己前世半步封禅证道的准帝主修为,教菩萨这么个病秧子,可真是大材小用,难道还有不手到擒来的吗?

  这一觉,她睡得极为舒适。

  然而卯时一到,天亮之后,周满忽然发现,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学剑自然是重新从剑式教起,她要先了解一下菩萨现在的水准。可谁料想,一个最简单的出剑动作,比划了十遍,指点了五回,王恕竟然还是没有做对!

  不是出剑慢了,便是脚步快了。

  无论怎么调整,总是差上一些。可你要停下来问他剑式的要义和动作的顺序,他又答得十分精准,没有半点错处。

  周满憋着一口气,教了这人小半个时辰,终于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个人的四肢——

  根、本、不、协、调!

  别人的手脚是长在自己身上,可这尊泥菩萨的手脚,简直像是从别人那儿借来,急着要还一样,哪儿动哪儿磕碰,没一处对劲!

  她没忍住问:“一命先生就从来不让你学学什么五禽戏之类的,强健一下身体吗?”

  王恕有些无辜:“自小体弱,不太能动。后来学,也没学会……”

  周满:“……”

  五禽戏都学不会!晴天霹雳,人麻了。

  周满足足缓了好半晌,但抬头一看那尊泥菩萨拎着剑站在一边神容间隐约了几分忐忑,又实在不忍心说实话打击他。

  生得这样一副病体,并不是他的错。

  若有的选,谁不愿意生下来便是无病无痛,天资高绝?可世间幸运之人总非多数。

  她心想:学剑不行,不还有修炼吗?哪怕他奇经八脉只有一脉是通的,可世间也不是没有专门修炼一条经脉还颇有几分成就的奇葩。他细敏聪颖,悟性极高,这方面纵使再差该也有限。

  于是周满一摆手:“算了,没关系,先不学剑了,我们试试打坐运气吧。”

  两刻后,周满问:“你感觉到了吗?闭上眼后,灵台清明,眉心里有一缕凉丝丝的气息,游走进你经脉,汇入丹田气海,聚成一滴……”

  王恕睁开眼看她,慢慢摇头。

  周满额角开始跳起来:“怎会感觉不到呢?”

  她忽然往前伸手,拉过他左腕按住气脉一探,只觉不可思议:“进来的灵气怎么就剩下这点?两成都不到……至少这条经脉,不是通的吗?”

  王恕小声道:“我身有病气,难以拔除,灵气进入便会为病气侵蚀,能剩下两成已经比以往多不少了。”

  周满:“……”

  东面的太阳升起了,她心里的太阳落下了,穿堂的寒风萧瑟,吹在人身上,心却哇凉哇凉的。

  周满实难形容这种感觉:一面为此人难过,不敢相信世间还有比前世剔去剑骨后的自己更艰难的人;一面也为自己难过,这样一尊泥菩萨,要三个月内教出师去打剑台春试……

  是不是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还更容易些呢?

  劫难从这一天开始了。

  在周满开始教王恕修炼学剑捎带着指点金不换的头一天,东舍里还有不少学宫的同伴,混着一只不知哪里飞来的野鸡,一道站在边上看;等到第一天,人直接少了一半;到第三天,廊下已经只剩下那只野鸡……

  后来,干脆连野鸡都不知所踪了。

  峨眉派有个小师妹孙灵,好奇问余秀英:师姐,周师姐教他们学剑,我们为什么不趁机看看呢?

  余秀英思考了半天,语重心长:对于一些人来说,细看他们修炼是一种残忍。师妹,管住眼睛,便是行善。

  毫无疑问,王恕确实进境缓慢,金不换修炼天赋也确实平平。

  但若仅仅如此,周满也没什么大不了——

  毕竟她自问动心忍性,教他们全当磨炼意志了。

  可万万没想到,才过得一个月,她忽然开始收到王恕专门写给她的笔记!

  这尊泥菩萨,一面跟她学修炼,一面竟还没忘了观察她!

  今日看完,觉得她剑招还有哪里可以更加完备;明日想想,又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一些修炼之术来,说可让她看看互为印证……

  于是周满开始整夜睡不着觉。

  白天她折磨完王恕,晚上就换王恕折磨她,直到这么过了有小半月,她才反应过来——

  好家伙,这不梦回当初剑壁悟剑吗?

  有那么一个刹那,周满是想直接去对面把王恕拎出来骂个狗血淋头的。

  然而她忍住了——

  大局为重,无论如何菩萨和金不换都有进益,离剑台春试可没几天了,禁不起折腾。

  直到隆冬某一日,她无意间从走廊上经过……

  金不换与王恕一左一右,坐在台阶上,中间放了只茶盘,正拎着小茶壶沏茶。

  王恕把几页纸递给金不换,说:“这些天也研究了一下杜草堂的功法,不过我所知不多,也不知对不对,你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金不换接过道了谢,笑着道:“你现在可是越来越厉害了,昨日都能在周满手底下走过十招!假以时日,我看那剑台春试,不成问题!”

  王恕自己似乎也很感慨:“是啊,当真不可思议……不过你的进境似乎更快一些,杜草堂乃是诗笔,以笔为剑,你如今已能用墨气为剑气了。”

  金不换于是为他倒一盏茶:“就为我一人这进益,不得干一杯么?来,以茶代酒。”

  两人端起茶来碰了一杯。

  接着他们便互相夸赞起来,一会儿吃茶,一会儿捏花生米,对自己这两个多月来的变化,都是满意得不行。

  周满无声无息站在他们后面,只觉那盘中的花生米像极了他俩的脑袋,很适合被人用力捏碎:整整两个月多月,一个才能在我手底下走过十招,一个才刚能把墨气化作剑气,到底哪里来的自信,敢坐这儿高高兴兴地喝茶?

  这天晚上回去,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正在玉皇顶上向门众传法,忽然间那些人齐刷刷抬起头来,左边一半密密麻麻全是金不换,右边一半挤挤挨挨都是泥菩萨……

  冷汗当时就出了一身,周满吓醒了。

  大半夜,她直挺挺从床上坐起来,恍惚念叨:“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少年确实穷,但帝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再这么教下去,她非疯不可,得找个人来替她。

  第一天一早,周满就杀到了参剑堂。

  剑台春试前夕,剑夫子不忙,正在后堂自己跟自己下棋,一见她来,倒是高兴:“怎么,剑台春试准备得差不多了?”

  周满摇头,只问他:“您还记得金不换跟王恕吗?”

  剑夫子道:“记得啊,他俩怎么?”

  周满撒谎不眨眼:“您不知道,他俩现在修炼可刻苦了,进境神速,悟性也极高。只是学生如今的修为领悟,要解答他们的疑惑,却有些困难。我实在怕,他们若上了春试打不好……”

  剑夫子一听怒道:“那不是给剑门学宫丢脸吗?”

  周满连忙点头:“是啊,这不给我们学宫丢脸吗?您可是学宫一等一的夫子,要不?”

  剑夫子没当回事:“那我去指教指教。”

  周满当即一顿吹捧,把写有自己教授进度的书册往剑夫子手里一放,便说自己忽然想起有事,不能送他一块儿去东舍,得先告辞,接着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她晚上连东舍都不回了,成日里在后山躲清闲。

  过没几天,就听人说剑夫子暴跳如雷,到处找她。

  周满枕在后山的大树上,嘴里叼了根草芯子,分外悠闲地想:这个冬天,对剑夫子来说,一定格外严寒格外冷酷吧?

  金不换还稍微好点,王恕虽有进益,可别说剑台春试前十,就是前五十他都未必进得去。

  努力也努力过了,是时候考虑点“歪门邪道”了。

  周满在外头又琢磨了几天,直到剑夫子终于忍无可忍,在整座剑门关范围内展开灵识,搜寻到她,一通怒吼,她才不紧不慢,从树上下来,决定返回东舍。

  不过有些意外,刚到东舍门口,没遇到找她算账的剑夫子,倒是先瞧见了一道说熟悉不熟悉、说陌生也不太陌生的身影。

  周满想半天,想起来了。

  青霜堂的执事刘常,是韦玄的人。

  她眉梢一抬,心底已在猜测,笑问:“刘执事,有事找我?”

  刘常见到她,万分的恭敬与小心,只双手奉上一枚玉简:“韦长老有消息,要在下亲手交给姑娘。”

  周满接过玉简,只读片刻,眼角便轻轻一抽。

  玉简上的字句十分简短——

  王敬出关,重返王氏,虚天殿常人难近;探得洪炉虚火因数月前凉州大雪熄灭,连月未燃。事不顺。

  刘常埋下头,声音更低:“长老说,事有凑巧,他们在想办法,一定不会让姑娘等太久。”

  周满置若罔闻,面无表情。

  刘常虽不知是什么事,但早在今日来时就得过叮嘱,于是连忙补道:“长老还说,此事是王氏理亏,这段时间您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我等必尽力而为……”

  岂料,周满没有生气。

  她盯着那枚玉简,眸底暗光闪烁,竟是低低叹一声:“这才对了……”

  刘常一愣:“您——”

  周满只道:“没你的事了,走吧。”

  刘常愕然,还没明白,但周满已经从他身旁走过,径直进了东舍。

  先前将心契归还给她,可却一定要洪炉虚火才能毁去,如今偏告诉她,本该永远燃烧的洪炉虚火,竟因为数月前那场大雪熄灭了,至今未燃?且因王敬出关,旁人甚至无法再靠近虚天殿……

  天底下,当真有这样巧合的事吗?

  凉州大雪,张仪;重返王氏,王敬;神都公子,王杀……

  周满想了又想,心情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好。

  她这样的人,前世经历的苦难太多,实在难以相信好事会平白无故降临到自己头上,更不相信想要的东西可以轻而易举得到,反倒是对困境、对厄运,处之泰然。

  坦白说,前阵子心契突然回到她手上,简直令她无所适从,甚至隐隐烦躁。

  现如今,虚火竟然出了意外?

  熟悉的感觉回来了,周满重新嗅到了令她满意的阴谋和变故的气息,终于又觉得一切归于正轨。

  在刚刚那一刻,她甚至看清了自己,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住着魔鬼——

  因为她想杀那位神都公子,实与剑骨无关。

  对方借不借剑骨,她都想杀。

  但最好对方是要借,这样她杀人的理由才更充足。

  周满指间勾着那枚玉简,唇畔微弯,负手从廊下走过。

  余秀英迎面遇见她,有些诧异:“周师妹,有日子没见,今天看起来很高兴?”

  周满惬意地笑笑:“是啊,其乐无穷~”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处处皆是乐趣。

  危险?谁在乎呢——

  无限风光,尽在险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