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 70 章
作者:朱大概      更新:2022-10-10 07:23      字数:10951
  现在是什么年代,已经被人举报过两次的夏菊花比谁都清楚。就算齐卫东说换粉条得来的红薯,够平安庄的人吃上十年,夏菊花还是不打算同意。

  反正她知道天灾只持续一年的时间,平安庄现在的粮食不说家家都够吃,但春夏用地里的野菜贴补一下,撑到来年秋天,集体能多少返销一点救济粮的时间,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因此夏菊花刚才还慢慢摇着的头,听到齐卫东的话后,反而摇的快了些:“小齐,不是婶子不帮你这个忙。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眼瞅着就过年。大家伙忙了一个来月,都累疲了,干不动了。”

  “那个人能出七斤半红薯换一斤粉条。”齐卫东以为按夏菊花会算计的头脑,不会算不出平安庄的人从中能得多少利。

  刘家兄弟两个同时放下碗,有些吃惊的看着齐卫东,想看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齐卫东七情上面,一脸焦急的想要劝说夏菊花同意,神情没有一丝做伪。

  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呀。

  刘志全兄弟对视一眼,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劝一下亲娘,听到他们亲娘说话了:“七斤半红薯换一斤粉条,你认识的人抢粮站了?”

  除了粮站,夏菊花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人手里能囤、敢囤这么多红薯——生产队上次换粉条,每七斤红薯留下半斤,就足足有近四千斤,夏菊花和五爷、陈秋生商量后,都没敢往生产队的粮仓里放,暗暗搬到了五爷和刘大喜两家的菜窖里。

  种红薯的生产队,多出四千斤红薯来都得东掖西藏的,齐卫东认识的人,手里的红薯比他运到平安庄更多,又敢说出七斤半换一斤粉条的话,那么老些红薯是从哪儿来的,又能放到哪儿,才能不被人发现?!

  见夏菊花态度越来越坚定,齐卫东脸上越来越委屈:“婶子,不说上次换粉条你们生产队没吃亏,就单凭我听一说志双被人坑了,赶紧找人替他出头,侄子够意思吧?我都这么够意思了,婶子你咋能不帮我这个忙呢。”

  刘志双又被人坑了?夏菊花真是头一次听说,看向刘志双的眼神已经不只是气愤了。刘志双也是一个头两个大,放下碗站起来向亲娘保证:“娘,我这些天一直老老实实在家里漏粉儿,哪儿也没去。”

  “也就今天去了一趟县城,还有我大哥一直跟着我,我真没干别的事。你别听齐卫东瞎说,除了被孙红梅……”

  说到这儿,娘两个一齐想起红小队莫明其妙从老孙家追回来的那一百一十块钱来。刘志双试探着问:“齐卫东,我们公社红小队的人去孙家庄,是你让去的?”

  本想做无名英雄的齐卫东,为了不再重复这几天的遭遇,不得不打起感情牌,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冲刘志双说话的语气也不是很好:

  “还不都是你不让人省心,自己的钱自己不放好,让个女人白白卷走了。要不是怕婶子着急上火过不好年,我才懒得管你的破事。”

  语气再不好,也掩盖不了确实是齐卫东出面,才有了红小队追回刘志双被卷走钱的事实。刘志双走到齐卫东面前,很郑重的给他鞠了一躬,说:“齐哥,谢谢你。当时我还以为红小队是顺便把我的钱追回来的,没想到……”

  “得了吧,你要是想谢我,就劝婶子答应再帮我换点儿粉条儿。”齐卫东时刻不忘自己的目的。

  夏菊花这边思索开了:红小队去孙家庄找老孙家的麻烦不是巧合,而是齐卫东指使的,说明齐卫东以前不是吹牛,而是真的有后台,还能指使得动红小队的人。

  这么有后台的人,想收粉条的话应该不光指着平安庄一个生产队,可是他先送了人情又送了年礼,提出的条件还超出想象的丰厚,怎么看都不太正常。

  “小齐呀,以前你没来婶子这儿换粉条,是从哪儿换的呀?”

  正没好气的数落刘志双的齐卫东,听了夏菊花的问话,想也没想的回答:“还不是各生产队能收的都收一点儿。他们各家漏粉的技术不大一样,粉条粗的粗细的细,也没婶子你们漏的有嚼劲。”

  一个粉条子要什么嚼劲,就是在汤里煮的时间长短的事儿。夏菊花继续跟齐卫东闲聊:“粗细不一样,你收完了自己挑挑分分不就行了,还非得要婶子漏的粉条。”

  “那不一样。”齐卫东顾不得刘志双了:“别人漏粉都是各家漏各家的,得走好几个生产队,来回运红薯和粉条都太招人眼了。不象婶子你这儿,运到一个地方就行了。”

  嗯,明白了。夏菊花接着笑:“可婶子这儿实在干不了那么多,你就自己麻烦点儿,多跑几个地方吧。这粉条年前好卖,过了年该买的都买完了,也卖不了多少,你要的也不会太多不是。”

  齐卫东又急了:“我的好婶子,粉条不好卖可好放呀,晾的干一点儿,放一年都没事儿。红薯可就不行了,开春就得长芽子,烂了不就糟蹋了。”

  说完,齐卫东恨不得捂上自己的嘴,抬头就见夏菊花笑眯眯的看着他。

  大意了,实在是大意了。本来想着借扯闲话说动夏菊花,不想自己又被这个看起来老实得近乎木讷的农村妇女,把话给套出来了。

  既然话已经被套出来了,齐卫东也不打算瞒着了,对夏菊花说:“婶子,志双他们哥俩是不是该回屋歇着了?”

  被要求回屋歇着的刘志全兄弟,看看自己碗里剩下的汤,觉得也不必都在正房里喝光——亲娘要是想让他们留下,齐卫东说完的时候早开口了。到现在亲娘都没说话,那就是他们确实可以回屋歇着了。

  兄弟两个各自端着碗出门,体贴的给亲娘关上房门,一起进了厨房。刘志双问:“哥,咱们今天还漏粉儿吗?”

  “漏,咋不漏。我看娘十有八九得答应齐卫东。你说你,咋就这么不让娘省心呢,要不是他帮了你的忙,娘不愿意答应就不用答应,多好。”一向老实的刘志全,现在埋怨起刘志双来可溜了。

  刘志双能说什么,除了替亲哥把碗洗了,再抱来柴火先烧着火,独自把漏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他什么也做不了。

  正房里的夏菊花,死死盯着齐卫东,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齐卫东被夏菊花盯的越来越不自在:“婶子,我也没办法呀。人家看了货先付了定金,我能不给送货吗?”

  送了货被人直接扣下,不接着用红薯换粉条就不放自己走什么的,他也没想到好不好。想起那个向自己定货的人,齐卫东就想抽自己两嘴巴,咋就因为人看起来穿的好点儿,给定金给的多点儿,就放松警惕了呢?

  大意了,实在大意了,那人竟然找别人出面试自己,齐卫东是真没想到。

  都怪这些日子挣钱挣的太顺利了。齐卫东又有些哀怨的看夏菊花了,谁让自己最挣钱的粉条和炒花生,都跟夏菊花脱不了关系呢。

  夏菊花被他看的有些发毛:“小齐,他们打你了没有?”

  齐卫东摇了摇头。

  “那把你举报给红小队了没有?”

  齐卫东还是摇头:“他们想从我这儿多换粉条,把我举报给红小队,还找谁换粉条去。”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能干出逼着人答应换粉条的事儿,真是讲理的人吗?

  相对来说,齐卫东反而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合作对象了。夏菊花下定了决心:“行,就按他们说的,七斤半换一斤。不过咱们可说好了,婶子就认你一个人,再有谁来跟婶子换,婶子都没粉条换给他。”

  得嘞,齐卫东算是听懂了,自己的作用跟上一次一样,就是亲戚朋友间找人帮忙漏粉,别人跟夏菊花、刘志双不认识不是朋友,来了夏菊花也不认。

  “还是那句话,婶子不能让你太吃亏。多出来的那半斤红薯平安庄不要,都是你的。”夏菊花不管出红薯的人给不给齐卫东好处,她是要给的。

  这事儿说白了,齐卫东就是一个中间牵线的,那头都威胁上了,不见得会让齐卫东得利。而齐卫东是买卖人,不挣钱人家凭什么替你们两头忙活。

  夏菊花现在让利,是为了开放之后的齐卫东,不是为了眼前还要受人威胁的齐卫东。

  不知道夏菊花放长线钓大鱼的齐卫东,心里升腾起一股酸涩的滋味:那个扣下他的人,齐卫东太了解了,自己遇事还得由他出面摆平,可为了让自己说出实话来,愣是几天没让自己睡好觉。

  哪怕那人不是为了自己,也足够让齐卫东心里有点儿怨气——他也只敢有点儿怨气。

  夏菊花这里跟自己只是合作关系,应与不应都有她自己的道理。

  难道自己能跟那人威胁自己一样,威胁夏菊花吗?就算威胁了,夏菊花稍微暗示一下,平安庄有人集体磨洋工,到开春红薯开始烂了,粉条还是漏不出来,自己照样两头都不落好。

  可是听说自己遇到的事儿后,一直拒绝的夏菊花,首先关心的是自己挨没挨打,然后就一口同意了。不光同意了,她还考虑到了自己的利益,每斤粉条让自己得到半斤红薯的好处。

  这点好处跟自己卖粉条自然不能比,可自己也不用起早贪黑,提心吊胆的在黑市里蹲着等买主不是?

  关键两边对自己的态度相差太多,齐卫东想不多想都难:“婶子你放心,既然这麻烦是我给你惹出来的,那该我担着的事儿,我说啥也要担到底。”

  面对齐卫东难得的郑重,夏菊花抱的是姑罔听之的态度——当初齐卫东都能跟着刘志双找到平安庄,敢做出扣下齐卫东举动的人,就不能找到平安庄吗?

  不过是盼着大家看在利益的份上,都留着窗户纸别捅破罢了。

  事实竟然按着夏菊花的希望来了,第二天晚上平安庄的男劳力们等于全员出动,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生生在生产队院子里堆起了一座红薯山。

  夏菊花不得不庆幸收苇杆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要不然送苇杆的人见到这一座红薯山,平安庄的人再装哑巴也没法掩盖。

  齐卫东也跟着一宿没睡,看着一个个面露疲色的壮劳力们,良心发现的问:“婶子,要不我拉头猪来,合本卖给你们生产队的社员吧?”

  夏菊花都没力气看他:“我还以为你要送我们社员一头猪呢。”

  “婶子,好婶子,”齐卫东现在叫婶子叫的那是实心实意:“现在猪肉多难买你能不知道?我要不是看着大家伙儿辛苦,能只要本钱?”

  行吧,你说的是实话。夏菊花让陈秋生去问问大伙,有没有要肉的,都要啥地方想要多少,把齐卫东问的眼睛发蓝:“婶子,你们咋还挑拣上了?”

  “你都想着做好事儿了,那就好事儿做到底,让大家吃个顺心,大家才更有力气漏粉儿不是。”

  一提到漏粉,齐卫东马上蔫了,让谢红兵跟着陈秋生记下社员的要求,自己带着李林早跑没影了。

  他们能跑,平安庄的人跑不了。忙碌了一晚上之后,还得尽快把红薯山分到社员们的菜窖里,要不让大队的人看到了,不是闹着玩儿的。

  都说怕什么来什么,夏菊花以前不信,见到一脸凝重的李长顺时,马上把这句话信了个十成十。

  “大队长,你咋来了呢,是要找五爷吗?”夏菊花都不敢看李长顺的眼睛,话里透着十二分的心虚。

  李长顺倒背着手,一拐一拐的绕着红薯山转了一圈,吓得正在称重的刘大喜手脚都没处放,领红薯的社员更是恨不得自己的头钻进红薯山里。

  夏菊花陪着李长顺转了一圈,见他一直不说话,有心想找个话题,又不是多会说的人,场面怎是一个尴尬能描述完的?

  好在七喜将功补过把五爷找来了,没等走到李长顺面前,老头已经埋怨起来:“你说你来了,咋不去我家呢,大冷天非得在外头喝风,还以为自己是年轻人呢是吧?”

  李长顺看了五爷一眼,又深深看向夏菊花:“你们平安庄生产队,很团结呀。”

  夏菊花尴尬的堆个似笑似哭的表情:“都是大队教育的好。”

  “大队可没教育你们……”李长顺放下倒背的手,伸出左手指向刚分一半的红薯山,点了又点,嘴张了张终究没说别的。

  五爷先给了七喜两巴掌:“大队长来了你都不知道早点儿告诉我,看,惹大队长生气了吧。得了,这混小子我教训他了,快跟我回家去歇会儿,我正有事儿要跟你商量呢。”

  说完,不由分说的扯过李长顺的胳膊,拉着人就走。五爷的身子到冬天本不该出门,强忍着上街来,跟李长顺说几句话的工夫被冷风一呛,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这下李长顺不想跟着五爷走都不成了,七喜更是愧疚的看了夏菊花一眼后,扶着五爷慢慢往家走。

  夏菊花知道七喜在内疚什么——自从上次李长顺突然出现在平安庄后,为了不被人发现平安庄的秘密,夏菊花安排七喜和陈冬生的小儿子陈留柱每天盯着村口。

  只要不是平安庄本村人,外来的不管是谁,都要尽早告诉夏菊花或是五爷、陈秋生三人中的一个,好提前做些应对准备。

  今天李长顺又一次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平安庄,等于宣告七喜两个人失职。可夏菊花能埋怨七喜他们两个吗?昨天晚上全平安庄的男人还有力气大些的妇女,都出动挑了一夜红薯,七喜和陈留柱两个也跟着挑了半夜的红薯。

  都还是半大小子,累了半夜睡都睡不够,盯着村口时打个盹、晃个神都很好理解。夏菊花能想到的补救措施就是下次得多派两个人看着村口,不光看着通向大队的方向,从小庄头过来的方向也要守住。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今天来的人是李长顺,他跟夏菊花一样明白粮食对社员们的重要性。

  麻烦的也是来的人是李长顺,主要是他放眼的是整个平安庄大队,而不是跟夏菊花一样,担心的只有一个平安庄生产队。

  所以当李长顺敲着五爷家的炕沿,问夏菊花分了一半的红薯山是咋回事的时候,夏菊花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五爷明白沉默不是办法,不能仗着李长顺不屑于搞举报、批/斗之类的动作,就连一个解释都不给人家。

  人家只是不屑搞那些恶心人的动作,不是不能。

  咂摸了两口烟袋,五爷还是替夏菊花开口了:“这事你也不用问菊花了,都是我这个老头子搞出来的,她是替我背了黑锅。”

  “她替你背黑锅,你给她背黑锅还差不多。”要不说人家李长顺能做大队长呢,整个大队能数得上来的人,都是什么脾气秉性,他哪个说不出个大概?五爷要真有让人背黑锅的本事,前两年怎么不见让刘二壮背?

  五爷被堵的无话可说,索性利用自己年老体弱耍起了无赖:“那你说怎么办,来年整个平安庄生产队都指着这点儿红薯呢。好不容易赶上了这么一个机会,你就算是去公社举报,我也得让平安庄的人不做饿死鬼!”

  夏菊花心里默默给五爷竖起大拇指,脸上仍然是惶恐不安的:“五爷,如果大队长去公社举报,我就算进了学习班,你也要让大家把粉条都给人漏出来。要不平安庄摊上说话不算数的名声,以后谁还敢跟咱们打交道。”

  李长顺被这两个人一唱一合的给气乐了:“你们既然觉得我会举报,我要是不上公社去一趟的话,好象挺对不起你们对我的信任。”

  大队长,这么反话正说,真的还能愉快的交流吗?夏菊花看了李长顺一眼,见人正死死盯着自己,怂了,低头装起了鹌鹑。

  “你们让我咋办?”李长顺见五爷和夏菊花都不说话了,才叹了一口气:“五个生产队,哪个生产队有人挨饿,都是我这个大队长没干好。再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别的生产队挨饿,你们真能咽得下去?”

  咋就咽不下去了,平安庄的人不偷不抢,靠着自己的技术挣了点儿红薯,才有了应对天灾的底气,凭啥咽不下去。

  这话夏菊花也就在心里想想,说是不敢当着李长顺的面说的。

  她不能说,五爷倒没什么顾忌:“大队长,老话说的好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平安庄的红薯是自己吃苦受累挣来的。你看看平安庄现在老老少少,有一个闲人没有?别的生产队呢,个个都靠墙根晒暖吹牛呢吧!”

  李长顺也很无奈呀:“他们能跟你们比吗,一个个除了种地,啥啥不会。”

  夏菊花不赞同的说:“大队长,编席的事儿我不好说,可是怎么漏粉儿,我们生产队可真没瞒着谁。不管是哪家的亲戚想学,都是手把手的教给他们了。可那些人图省事,把红薯往我们社员家里一放,就等着拿现成的粉条。为了替亲戚漏粉儿,我们生产队好些人不得不请假,连生产任务都耽误了。”

  五爷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就该扣那些人的工分,凭啥给外队干活,耽误了自己生产队的活计。”

  李长顺老脸热的呀,都不好意思张口了。可平安庄那座红薯山太馋人,他也舍不得马上离开,三个人只好对坐着发愣。

  好一会儿,五爷磕打烟袋锅子的声音,才打破了屋里的寂静。李长顺又长叹了一口气:“你们觉得我不讲理也好,偏向那四个生产队也好,反正那红薯,你们得分点儿给他们。”

  五爷把烟袋锅子敲的呯呯响:“那红薯是人家要换粉条的,都分给那四个生产队,我们拿啥给人家漏粉条?”

  继续僵持下去并不是一个好办法,夏菊花把自己能想到的主意说出来:“大队长,你担心的跟我和五爷担心的都一样,就怕过完年还没有雨水,开春种下的庄稼没有收成,大队得有很大一部分人挨饿。”

  见李长顺点头,夏菊花就向他承诺:“都说救急不救穷,我只能说来年要是哪个生产队真有揭不开锅的,我们生产队能提供点儿粉条。不过得要钱,还得比平时的价钱高,大队长你说应该不应该?”

  五爷知道夏菊花打的是他窖里那些红薯的主意,也跟李长顺一样叹气:“大队长,咱们都看得出来地里墒情不好,那几个生产队的队长看不出来,他们生产队的老人们还看不出来?我们生产队打算开春多种点儿红薯,别的生产队是不是也多种点儿?”

  哪怕中间当了十来年的兵,李长顺骨子里还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啥作物抗旱,哪样作物产量高,心里门清儿。听说平安庄来年要多种红薯,自然点头觉得这主意不错。

  身为大队长,他还是提醒五爷和夏菊花:“年年交的公粮是啥,你们心里都有数,可别光怕天旱就连种都不种,到时候就不好交待了。”

  五爷就掰着手指头跟李长顺算起各种作物,该种多少才能让公社检查的人说不出什么,又能尽可能多的省出土地来种红薯。

  算完了,才发现各生产队需要的红薯种子就不是一个小数目。这次夏菊花都没用李长顺开口,直接说:“要是哪个生产队缺红薯种,我们生产队可以提供一点儿。还是那句话,得买,粮站多少钱收我们就卖多少钱。”

  李长顺点了点头,没要求平安庄必须无偿的向各生产队提供红薯种——哪怕夏菊花能答应,他该怎么向别的生产队长解释,平安庄为啥留出那么些红薯种,还不要钱的白送给别的生产队?

  总算把李长顺送走了,夏菊花一颗心都快不会跳了:“要是再这么吓唬我一回,我真不当这个生产队长了。”

  五爷就想把七喜两个叫过来骂一顿,夏菊花连忙摆手:“昨天七喜他们两个跟着忙前忙后,够累的。他们都还是半大孩子呢,能天天盯着村口不偷懒,我觉得挺不错。咱们再找两个稳当孩子,跟他们一起替换着看就行了。”

  人家孩子自己都内疚得不行了,哪儿还架得住五爷骂,再给骂得逆反了,摞挑子了怎么办?

  现在夏菊花别的不怕,就怕哪个人、哪家突然要摞挑子。

  因为社员们真的是太累了。只拿把红薯绞成浆来说,就需要壮劳力不停的砸、挤、压,为了保证能赚到那一斤半红薯,每一家都不敢不把红薯尽可能磨细再磨细,耗费的体力可想而知。

  光是把红薯绞成浆就完了吗?那只是万里长征走了头一步,后头还得每天给红薯浆换水,换上三天之后又得细心倒去表面澄清的水,把剩下的湿淀粉小心铲到笸箩里,放到炕上烘干。

  哪一步不加小心,多流出一点儿淀粉去,都够人心疼老半天。

  平安庄有多少人家为了给红薯淀粉腾地方,一家几代人挤到一起睡上几个小时,天一亮就接着重复前一天的劳作。等好不容易红薯淀粉烘干了,男人们又得进厨房里不停的漏粉儿:

  不快点儿把粉条漏出来的话,家里的家什就不够用,没东西盛红薯浆或是湿淀粉。

  就算齐卫东真的按平安庄人的需要,把肉送来,都没让平安庄人停下忙碌的脚步。过年大家的确都包了饺子,可夏菊花听起来剁饺子馅的声音都那么有气无力,跟白天生龙活虎绞红薯浆的仿佛不是同一个生产队的人。

  这就是夏菊花说什么也不肯把红薯分给别的生产队的原因。平安庄的人这么累死累活,漏出来的红薯粉条挣来的一斤半红薯,别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得让出去?

  看看平安庄的社员吧,连七奶那么年老体弱的人,都帮着替她漏粉的人烧火,夏菊花怎么也说不出让红薯的话来。

  李长顺过年那天又来过一次平安庄,见识过平安庄社员拼命劳作的场面之后,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过后七喜还不解的问过夏菊花:“嫂子,我不是已经向你报告过大队长来了嘛,你怎么不让大伙停一停呢。现在大队长知道咱们用换来的红薯漏粉儿了,去举报咱们咋办?”

  咋办?凉拌。

  多日着急上火的夏菊花,已经完全把平安庄可能会被人举报抛到了脑后,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漏粉,把分到各家的红薯,尽快的漏成粉儿。

  不快不行,一过了年,天气就会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再不加快速度,菜窖里的红薯就会长芽,别说漏粉儿了,喂猪都怕把猪毒死。

  直到大年初七,林主任再一次出现在平安庄,夏菊花的心思才终于从漏粉上移开一点儿,想起自己已经有近十天的时间,没有关注过场院里编席的进度了。

  “林主任,你过年挺好的?”尽管有些心虚,夏菊花还是笑着先向林主任致以新年问候。

  林主任手里提了个网兜,里头装了两瓶桔子罐头,边跟夏菊花问好边把网兜递给她:“这是给你家保国的,大过年的,你可别跟我客气。”

  夏菊花大大方方的接过网兜,笑着说:“那我可就真不客气了。来,林主任快进屋坐。”

  林主任也看着夏菊花笑:“夏队长,这可不象你办事儿呀。”

  夏菊花一愣,林主任的笑容更大了:“往常我一来,你就让我快点儿清点苇席,恨不得马上把我兜里的钱放进平安庄的钱柜里。今天咋还请我进屋坐了,不会是你们生产队的席没编完吧。”

  这玩笑有点扎心的感觉。

  夏菊花还得撑起笑脸:“往常是往常,这次不是过年嘛。咋也不能让你一口水不喝,不把身子暖和暖和,就去场院里清点数量不是。”

  林主任连忙摆手:“啥过年不过年的,我是想着今天头一天上班,县城里人都没收心呢,坐在办公室里也是干呆着,就来看看咱们生产队的席编的咋样了,算算应该哪天来拉席。”

  不是马上点数就好。夏菊花放下心事,又跟林主任说了几句,才带着他往场院走。还是没靠近苇墙,就听到了妇女们的说笑声,林主任不由感慨的说:“夏队长,光听你们社员这精神劲,我就愿意多来咱们平安庄几回。”

  谁说不是呢。夏菊花自己知道,平安庄的社员太能吃苦了——哪怕过年没休息,妇女们没有一个人回娘家,她都没听到一句抱怨的话,反而不时听到大家相互打趣的笑闹声。

  与夏菊花记忆里那个得过且过的平安庄,是天差地别的存在。

  “林主任来啦?你过年挺好的呀。”赵仙枝见夏菊花领着林主任来了场院,自来熟的跟他打了声招呼,才看向夏菊花,问:“队长,是现在点数吗?”

  看吧,大家都已经很熟悉套路了,夏菊花除了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翠萍和安宝玲同时站了起来,一齐走到放编好苇席的地方,当着林主任的面,一张一张拿起来,请他看好后再单另放好。这样即点了数又让林主任验了货,节省了一道工序。

  没想到安宝玲和张翠萍想出这么好的办法,夏菊花嘴角翘起,那表情里即有欣赏也有欣慰。等点完场院里的席,夏菊花才发现了问题:妇女们编席太卖力,场院里已经存下了三百零七张席,加上上次运走的三百五十张,超出供销社订单五十七张。

  “林主任,你要是为难的话,这五十七张席就留下吧。”说出这句话,夏菊花的心都滴血了:五十七张席,都是妇女们一蔑片一篾片摸出来的,里头有多少大家的心血呀。

  林主任也有点儿为难:“都编了这么多啦。”说完余光看到还在编席的妇女们,还有足足四十几张席。加到一起就快一百张,他自己还真做不了主。

  “夏队长,要不你们少编一百张双喜席?”林主任想出了一个主意。

  夏菊花有些为难的说:“林主任,当着你我也不说假话,双喜席我已经安排别人编了,因为场院里地方太小,坐不开,她们都在家里编呢。这几天忙着过年,我还没顾上问双喜席编了多少。”

  就算把福字席留下,夏菊花也会让林主任把双喜席带走——那可是姑娘们自己头一次承担任务,不带或是少带都会打击她们的积极性。

  听说夏菊花还安排了人编双喜席,林主任也知道有点麻烦了,问:“那双喜席编多少张了?”

  夏菊花更加不好意思,叫过李大丫,让她快回家问问红玲,她那些小姐妹编了多少双喜席了。

  好在当时姑娘们答应夏菊花会完成二百张双喜席,就真的只编了二百张。哪怕已经编完了,因为家里爹要漏粉儿,娘要编席,姑娘们就成了家务活儿的主力军,所以她们并没有多编。

  红玲来向夏菊花报数的时候还有些忐忑,小声问:“大娘,我们是不是编的太少了。要不我回去跟大家说,再多编点儿?”

  “不用不用。”夏菊花连忙拉住红玲说:“已经足够了。你们的任务完成的很好,很快供销社就来拉席了。你回去跟你的小姐妹们说,这些天你们也怪辛苦的,都歇歇吧。”

  可不敢再编了,这已经很让林主任为难了。

  林主任都没心情再跟夏菊花说话了,告诉她自己回去要向郑主任汇报一下,具体能不能收下平安庄多编出来的一百张福字席,说不定还得开会研究一下。

  他让夏菊花不要着急,如果最近几天他没来平安庄的话,那就是领导还没来得及开会呢,至少六百张福字席和二百张双喜席,县供销社是一定会收的。

  这完全不能安慰到夏菊花,也安慰不到听到两人谈话的妇女们。赵仙枝等林主任一走,马上凑过来说:“队长,大家手里的席还编不编了?”

  都编到一半了,不编还能扔了不成?夏菊花点点头说:“编,手里现在有一定要编完。编完的人可以回家休息一下,等明天我再教大家新花样。”

  如此坚定的态度,很好的抚平了妇女们的不安。她们现在对夏菊花的每一句话都十分相信,认为只要有夏菊花在,她们的劳动就不会白费。

  因此就算夏菊花已经发话,让编完席的人回家休息,却没有一个妇女真的离开,而是认真的把自己身边的苇瓤收拾走,再把还在编席的人身边打扫干净。

  等到最后一个人编完席,苇垛周围一根散落的苇杆都不见,已经破好的苇皮被细心的捆好,场院里的蒲团更摆的整整齐齐。

  “行啦,回家吧,明天队长又要教新花样啦。”赵仙枝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坐了两三个月的场院,竟有点儿不舍得离开,只能用话来劝自己。

  跟她一样心情的人大有人在,常仙草更是头一回关心的问:“你家的衣裳都做好了?”

  赵仙枝摇头:“这些天都忙的找不到北了,哪儿顾得上做衣裳。”

  好些人都跟着点头。可不是,往年心心念念想做件新衣裳,很难凑够布票。今年终于买上不要布票的布了,大家却没有时间做新衣裳了。

  “那你回家快点儿裁出来,晚上我用缝纫机给你轧,一晚上就以轧好。”常仙草再次递出橄榄枝。

  赵仙枝强忍着心里的惊讶,点头答应下来,不想常仙草还有更让她惊讶的话等着:“年前买的肉,除了包了顿饺子,这些天都没顾上炖。你回家跟常旺说一声,今天晚上领孩子来我们家吃饭吧。”

  下巴要惊掉了好不好赵仙枝一个没忍住,直接问:“你今天是咋啦?”

  常仙草有些羞恼:“就是过年了叫你们家吃顿饭,爱来不来。”

  “来,你请我吃饭我凭啥不来。有现成的不吃是傻子。”

  做好饭给别人吃的傻子常仙草:我就不该因为队长不在,你仍然忙前忙后的操心场院里的事儿,觉得你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这些天太累了,想让你多歇会儿!

  早知道这妯娌两个相处模式的妇女们,打趣起赵仙枝来都不余力:“人家仙草做好了饭等着你吃,你可不能空着两爪子就去。”

  “她还真得空着两爪子去,走的时候还得抓一把放兜里。”

  “今天仙草不是要给她炖肉吃吗,放兜里油了新衣裳咋办?”

  “咋办,油了正好回家刮下来下顿炒菜吃。”

  哈哈的笑声陪了妇女们一路,直到她们陆续进了自家的门,街上才重新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