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猛虎
作者:青木源      更新:2022-10-10 05:06      字数:6502
  屈眳紧张起来, 怀里的女子不是想象里的欣喜若狂,她迷惑不解的打量他,端详他。

  那番话不是一时兴起,他看了父亲侧室们的嫉妒模样,再经历过这么一些事情之后,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

  半夏站在那儿,他的手臂圈在她的腰上, 他今日还是高冠长衣的打扮, 腰间佩剑, 衣襟上还有淡淡的芷兰的芬芳。芬芳里还浮动着炙热的体温。体温把这淡淡芷兰芬芳一暖, 就更加的盈盈袅袅。

  迷人心魄。

  她早就发现他不是初见面的那个稚嫩少年了。半夏嘴唇微微张开, “为何突然之间,要和我说这些?”

  屈眳有些意外, “你不是和我说, 你心仪之男子, 必须只有你一个女子, 不得有其他女子环伺在侧么?我……”

  那话已经说出了口, 用尽了他鼓起来的勇气,再说一次,就不行了。

  屈眳停了口, 两只眼睛死死的盯住她。

  半夏扶额, 她察觉到自己似乎是真的对屈眳有了点意思。他出身好, 而且容貌好。更难得的是, 没有那些年轻贵族在女人身上乱七八糟的毛病。但她现在想到的, 也不过是和他谈恋爱,从没想过结婚。

  她还很年轻,根本就不想结婚生子。她见过楚王和屈襄的那些妻妾们,一想到自己可能也有可能变成那个样子,就不由得不寒而栗。

  “你,你方才的意思,是要娶我么?”半夏艰难开口。

  屈眳没有任何迟疑,点了点头。

  半夏一下跳起来,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屈眳缠在她腰上的手臂,向后退了几步。

  她满脸惊慌失措,看着屈眳如同看洪水猛兽。屈眳见到她此番反应,顿时面上血色尽褪。

  “我,我……”半夏嘴唇动了好几下,她终于挤出一句话,“对我下手的人,是巴姬吗?”

  屈眳苍白着脸颊,他定定盯住她,过了好半会,他开口道,“嗯,是庶母。”他眨了下眼睛,里头情绪汹涌澎湃,“是我令人把鱼汤灌进去的。”

  半夏眉头一蹙,“甚么?”

  “庶母身边的贱婢,是用赤鲑害你。那种鱼味道鲜美,可是剧毒,”屈眳说着,勾勾嘴角,“父亲令庶母自尽,自尽了至少还能保全些许颜面,但是庶母却不领这个情面。”

  他说着,抬起眼来。褐色的眼里雾霭沉沉,看不清楚内里的情绪。

  “所以我令人用赤鲑做了鱼汤,给庶母送过去,庶母不肯喝,那我就令人给她灌下去。”屈眳说着笑了笑,漫不经心,但是那笑里的冷意足够令人不寒而栗。

  “赤鲑味鲜,庶母为了美味而死,也算能瞑目了。”屈眳勾了下唇角,带了些许意味不明。

  半夏看屈眳这样,有些害怕。她向后退了几步,屈眳跟上,他一改方才的冷酷。眼上蒙上了一层委屈。

  “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他控诉道。

  半夏当然知道,她站在那里,有些手脚无措,他步步逼近,她下意识的就往后退。方才屈眳说起巴姬之死的时候,冷酷的笑让她到现在都还有些心悸。哪怕知道他是为了她。

  屈眳见她后退,眼神越发控诉,半夏也不知所措。

  她脚踩到一处沾上了露水的草地,脚下一滑,直接一下撞在背后一棵树上。屈眳逼过来,这下可真的没路可逃了。

  她背上贴着粗糙凹凸不平的树干,正要往一旁跑,却已经被屈眳一手挡住了去处。

  “其实你遭遇刺杀,和晋人也有些关系。”

  半夏心跳如擂鼓,听到他的话,惊讶抬头,“怎么和晋人有关系了?”

  “庶母身边的那个负责办事的贱婢就是晋人……”他说着已经靠了过来,几日不见,他好像又长高了些,迫近过来,浑身上下是忽视不得的压力,半夏整个人就被他钉在那里动弹不得。

  半夏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干什么,她吞了一口唾沫,正要说话的时候,听得不远处的马匹惊慌的长长嘶鸣了一声,温顺的马匹扬起四蹄,没了之前的安静,而后逃命也似的撒开四蹄,狂奔而去。

  这变故来的太快,半夏还懵在那里,屈眳却已经低叫了一声不好,拉着她就跑,但此刻跑已经有些晚了,只见到从丛林里慢慢踱出一只老虎。

  半夏所处的现代,老虎这种动物,基本上只有在动物园才能看到,南方地区深山野林里根本见不到。

  她被屈眳带着就跑,只听到身后一阵风撕裂开的声响,而后屈眳一把摁着她扑倒在地。半夏整张脸几乎砸在地上,泥土的腥味一个劲的钻到鼻子里。

  半夏冲地上爬起来,她回头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身后站着一只老虎,老虎身上黄白黑花纹交纵,她也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吊睛大老虎。但是这种只在动物园看过的动物一下没有任何栅栏,直接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半夏还完全反应过来,她和老虎看了个对眼。

  屈眳一下拔出铜剑,“你快跑!”

  半夏站在那里,呼哧喘气。面前的老虎,不像以前她在动物园里看到的那种东北虎,体型上要小一些,但是再小,也是老虎。

  半夏吞了一口唾沫,她向后走了几步。这一块地方,四周没有人烟,屈眳和她都没有带其他人出来,根本就是孤军奋战。

  “你走啊!”屈眳怒吼一声。

  那只老虎肚腹紧贴草地,身体低伏,两只眼睛盯住眼前的猎物,一动不动。

  半夏被屈眳吼的,连连往后退了几步,踉踉跄跄跑开。

  半夏跑了几步,就听到身后一声剧烈的风声,她跑了几步,停住脚步,飞快调头跑了过去。

  她跑过去的时候,眼前景象让她浑身血液冰凉,那只老虎整只都覆在屈眳的身上,屈眳几乎整个都被老虎压住,除了一双脚之外,几乎看不到别的地方。

  半夏浑身冷透了,两耳嗡嗡作响,天地之间瞬间死了一样的安静。

  她记得看过一个新闻,一个女人擅自在野生动物园下车,被老虎叼走,最后是一死一伤的结局。

  人在老虎这种猛兽面前,完全不堪一击。就算不死,也会被咬的面目全非。

  屈眳那样的一个少年,出身高贵,前途无量。他的人生都还完全没有完全开始,怎么可能就结束了?

  她疯狂扑过去,也不管那只老虎会把她撕碎。用力的推搡在那头老虎身上。

  奇怪的是,老虎并没有动,沉重的虎身被她使出吃奶的劲头推开,一股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虎腹上插着一把铜剑,剑身已经整个都没入虎腹中,只剩下把手还在外面,屈眳两眼紧闭,面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他的身前也洇染了一大块的血迹。

  那血已经将胸腹那一块染的湿透了。泛着一股股令人作呕的腥气。那血不仅仅是他胸腹上有,甚至连他的脖颈上也是血糊糊一片。

  半夏脸上残余的那一点颜色在看到他脖颈的时候,全部褪尽了。她嘴唇哆嗦,嗓子里发不出声音来,过了好会,她嗓子那里动了一下,才冒出一个似哭非哭的悲音。

  “伯昭,伯昭?”半夏把他从地上抱起来,低头痛哭,“你别死啊?”

  她抱住他的头,哭的伤心欲绝。一个原本还活生生的人,几个回落之间,就已经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这让她如何接受,有如何能接受?

  “屈眳,屈眳你睁开眼!”半夏伸手,不顾他身上淋漓的血迹,伸手抹开他的脸,“你才十几岁,你还年轻,你给我把眼睛睁开!”

  吼完之后,她大哭出声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屈眳动了一下,恢复点神智,就听到半夏在他耳边大哭。老虎扑过来的时候,他顺势将手中铜剑向下一挑,头颈要害侧开,猛虎一扑,锋利的铜剑顿时整个都扑入老虎体内。但是老虎体沉,突然的那一下,也压的他两眼发黑,整个人都晕死过去。

  半夏哭的伤心,没有注意到屈眳方才的那一动。屈眳立刻又不动了,半夏哭了半天,泪水全部他留在他脸上,她看到他满脸血污,想起屈眳生前特别注重仪表,她撕下一块裙角,开始给他整理仪容。

  她救不了他,至少应该给他最后一份体面,不要让他这么满身血污的走。

  半夏一边给他擦拭身上的血迹,一边哭。滴滴答答的眼泪全都落在他的脸上。

  “你怎么那么傻啊,我又不是你甚么人……”半夏悲从中来,哭的哽咽的几乎要断气,“我死了,我拿甚么来赔你?”

  拿你的人来赔我好了。屈眳躺在那里想。

  一阵窸窣中,他被抱入了一个温暖馨香的怀抱,柔软的触感贴在脸上,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以前再如何放肆,也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感觉。他整个人几乎都要飘荡起来,魂灵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像是整个人已经不留在躯壳里,升向天界。

  半夏把屈眳的头抱在怀里,痛苦的难以自抑,她两臂紧紧的抱住屈眳的头,屈眳口鼻都被她整个都遮住了,呼吸不畅,憋得不行了,终于咳嗽了一声。

  原本一动不动的人,咳嗽了一下,半夏身体僵住,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松开手臂直接看向怀里的屈眳,屈眳咳嗽了几声,他睁开眼。

  “你没事?”半夏惊喜道。

  “你想不想喝水?”半夏一边问,一边左右张望。不远处就有一条小溪。她起身打算给他打点水来,被屈眳抓住。

  “你陪陪我。”屈眳紧闭双眼,一脸的虚弱至极。

  半夏嗯了一声,屈眳握住她的手腕,没有半点放开的意思,“我伤很重。”

  半夏看到他身上洇染的血迹,“你别说话了。”

  屈眳摇摇头,“我说不定要死了。”

  半夏险些又哭出来,只不过屈眳重伤,她要是还哭的不成样子,那就不行。

  “你别说了。”半夏干脆伸手捂住他的嘴,不准他继续说话。

  屈眳转头挣开,她的那只手捂在嘴上,很软,不过要是自己的嘴继续被她捂住,就不好说话了。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屈眳心里有一只狸猫,伸出爪子在不停的挠,挠的他坐立不安,但是他还是要沉下气来,一点点击破她的所有防御。

  “父亲的儿子有很多,就算我没了,我的其他阿弟也能很快的替补上我的位置。”

  “你胡说八道,左尹儿子是多,但都还小。你要是没了,你那些阿弟哪个能代替你!”半夏说着,哽咽的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也就你这么想。”屈眳自嘲的笑了下,“我那些阿弟,就是这个时候用的。”

  “别说了,你别说了。”半夏低头,“说话很费体力,你别说了。”

  “我若是不说,我死后便没有机会说了。”他眼眸半睁,是将死之人的垂暮,“你、你嫁予我,好不好?”

  半夏哇的一下哭出来,“我才不答应你,你先给我活下来啊!”

  平常女子,遇上个痴情儿郎,又是这种情况下,心一软也就点头答应了。她倒好,哭的几乎要晕过去,但就是不肯松口。朝堂上的那些卿大夫,说不定都没有她难办。

  半夏哭完了,她一抹眼泪,她把他放在草地上,飞快的跑去小溪取水。水取来喂他,然后给他擦拭脸上的血迹。

  她看到屈眳又要开口,立刻捂住了他的嘴,“不准说话了。保证体力。”

  她说着给他擦拭头脸,她之前以为他是被老虎咬断了喉咙,所以擦拭的时候格外小心注意。避开可能的伤口,但是脖子那儿,看着鲜血淋淋的,但等到她把整个脖子都擦拭干净了,也没有见到伤口。

  半夏想了想,觉得若是伤口在脖颈上,恐怕这会早已经没命了。脖子那儿全都是大动脉,大动脉破了两三分钟之类就可能致命。

  她庆幸不已。

  她给屈眳大致擦了下在外面的脸和双手。擦干净之后,她把他整个人都背在背上。

  屈眳差点没冲她的背上滚下来。

  “你这是干甚么?”

  “把你背回去。”半夏捞起他的腿,把他整个人都往上托了一下。

  屈眳受伤了,马拖着车跑了,只有她还好好的没事。半夏捡了一根树枝作为拐杖,不过她很快发现根本就用不着。

  干脆丢了,背着他上路。

  半夏的方向感很好,她背着屈眳照着来时候的路走。她的身体素质不错,背着屈眳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停下来休息一下。

  半夏担心屈眳身上有骨折,或者是伤到看不见的地方,赶路的时候,时常回头过来问他身上痛不痛。

  屈眳路上几次想要开口,都被半夏一个住嘴给吼了回去。

  其实他没事,除了肋骨那里痛之外,没有太大的事。但是他之前装成命不久矣的模样,现在也得继续装下去。

  这段路就算是御车,都要好长一段时间,更别提用两条腿走。尤其半夏还背了一个人。

  屈眳不轻,饶是半夏体力不错,过了好会之后,也有些体力不支。

  她把背上的屈眳放下来,自己坐在一旁休息。

  屈眳听到她身后的草木里有一阵细细的沙沙声响。那声响很低很低,只有他这种自幼跟着父亲打猎练出来的耳力才能听到。他循声看向她身后。果然看到一片落叶里,有什么在其下游动。

  而不知名之物游动的方向,正是她。

  “小心!”屈眳一把拉起半夏,然后一脚狠狠的踩向它的脑袋。屈眳那一脚直接踩碎了脑袋,血浆从履下爆出来,后半截的身躯从落叶里冒出来,原来是一条黑蛇。

  屈眳神色肃穆,楚地有一种色,黑章白质,有奇毒。只要被它咬上一口,就会中毒死去。

  幸好他刚才把她拉起来了,否则就真的被咬了。

  半夏目瞪口呆的盯着他,屈眳还是之前的屈眳,他的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看着触目惊心,“你没事?!”

  屈眳浑身僵硬起来,他回头看半夏,半夏此刻伸手,在她认为可能有伤的地方摸索了一遍。

  半夏脸色难看,屈眳浑身僵硬。

  “你骗我?!”半夏眼里积蓄起怒气。

  “我,我……”屈眳满脸涨红,他自己骗人,而且还说那些话,都是实实在在的证据。他又干不出翻脸不认人的事来。

  过了好久,他憋出一句话,“是我做错了,不敢诓骗你,你若是生气,要骂便骂。”

  半夏两眼瞪圆了,屈眳站着,胸腹那里的血已经干了,在那里格外的触目惊心,他垂首,露出丧气的神情。

  看见他这样子,哪怕她心中愤懑,恨不得抓他给狠狠的教训一顿,却也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要说,怎么说?骂他吗?

  但是他的的确确是和那只老虎缠斗,要她先跑。就是刚才,也是为了要她躲开那条毒蛇,才会拉她。

  打他?下不去手。他已经长得比她高出半个头了。打他,她都不知道要如何下手。她刚刚摸了一遍,没摸到他身上有伤,但不一定呢?毕竟刚才的是老虎那样的猛兽。

  半夏在现代看过新闻,有人在野生动物园被老虎叼走,救回来的时候一死一伤。当时还有园方的车立刻出动了。

  他垂首一副认错,认打认罚的乖巧。

  她骂不出口,也打不下去了。

  只是这家伙明明没事,还撑着让她背了那么长的一段路……

  算了算了。反正他也救了她,背他那么长一段路,就当是报答了。

  半夏叹了口气,她不打不骂也不发脾气,让屈眳莫名的有些不安,他知道,她不是那种温柔如水的性情,他倒是宁愿她打他骂他,也好过这样半点声音都没有。

  “半夏。”他出声。

  半夏没搭理他,直接大步往前走。屈眳也不敢多话,他跟在她身后。因为腰上的铜剑已经留在死虎尸体上了,所以干脆把剑鞘摘了下来,以防不时之需。

  半夏走在前面,听到他的脚步走的很稳,完全不像是之前那副虚脱。

  果然是装出来骗她的!而且还说自己快要没命了,要她嫁给他,真是、真是!

  半夏越想,心里的怒火就越发炽涨。一下拉开和他的距离,但是很快就被屈眳赶上。

  “不要离我太远。”屈眳在此刻依然没有放松任何警惕,野外多田地少人,是野兽最为猖狂之处。

  就算是大男子,也不敢一个人行走。

  半夏听见,最后还是没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她放慢了步子,屈眳很快就走到了她前面。

  “那事是我做错了,不过,那话我是认真的。”

  是说问她能不能嫁给他吗?

  “我没有想过嫁人。”半夏张了嘴,她说道。

  屈眳浑身有瞬间的紧绷。

  “至少眼下还不想。你也还没长大。”半夏看他,嘴角撇了撇,想起之前他的做派,故意道,“你才多大,二十及冠了没有?”

  “我楚人和中原人不同。”屈眳眼睛看过来,眼底多了几分别的意味,“还有你若是觉得我还年少,大可试试。”

  “试试?”半夏吞了一口唾沫,想到了什么,脸一下红了。

  这一段路走的很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见到有士人的牛车。士人认得屈眳那一身锦制的长衣,又听他说杀了一头虎,满脸钦佩。

  “吾子要去何处?”士人和屈眳说话都多了几分尊敬,那尊敬不是对屈眳的身份,是对他本人的敬意。

  屈眳说了半夏的住所。

  士人让竖仆先送屈眳和半夏回去。

  到家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下来。半夏看着屈眳,“我待会让人送你回去。”

  她这话听得他微微一哂,“留我在这里住一宿吧。”

  半夏看过去,屈眳脸色苍白,还没等她问出口,他整个人就失去了意识,倒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