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恋慕
作者:青木源      更新:2022-10-10 05:06      字数:6569
  屈襄自己抱起半夏放入车中, 令御人回宫邸。屈眳站在后面, 他见着父亲御车离开,正要上前,被屈襄叫住,“你母亲的祭祀,你去主持!”

  此言合情合理, 别人都能忘记母亲的祭祀,唯独他这个儿子不能。屈眳目送屈襄远去,他登上车, 继续往宗庙而去。他回头看了一眼半夏出事的那辆车。眼内阴冷。

  半夏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慢慢睁开眼的时候, 守在床边的侍女见她睁眼, 喜极而泣, 连滚带爬出去禀告。

  不一会儿,屈襄大步进来,他神色里是毫不掩饰的焦急。他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侍女过来禀告说她已经醒了,屈襄立刻过来。

  车马不出事就算了, 一旦出事那就是大事。屈襄对此更是深有体会,从车上甩出去, 是绝对没有任何活路的。幸好她之前上车的时候, 在腰间绑上了绶绳, 若是没有哪条绶绳, 恐怕眼前的人已经被甩出去, 摔成一滩模糊的血肉。

  “苏己,苏己?”屈襄压低声音,他看着半夏茫然的睁开眼睛,展开五指,在她的面前晃了晃,“苏己可还好?”

  半夏躺在那里,浑身酸痛,尤其是腰,可能那一下带起的劲道太大,拉伤了肌肉。

  经过生死一瞬,劫后余生的半夏,浑身没有半点力气,她只是睁眼看着屈襄,没有开口答话。

  屈襄见她不答,叫过一旁的巫医,“苏己不语,这是何故?”

  这个巫医专门为屈氏族人看诊,巫医敬畏的看了一眼半夏。但凡马车翻车,车中之人,不是殒命,就是浑身骨断数处,这么多年来,他唯一见过的例外,就是床上躺着的女子。

  巫医知道这个女子是谁,而且还知道这个女子的术法在自己之上。

  “小人为苏己看过,苏己骨骼无碍,只是不知脏腑有没有损伤,眼下只能再看看,才能下定论。”

  “苏己可觉得好?”屈襄听后,俯身问半夏,“可有痛处?”

  他问的焦急,屈襄在沙场上见过太多坠车而亡的例子,不敢掉以轻心。

  半夏摇摇头,“累。”

  那一声像是从喉咙里头挤出来的一样,轻飘飘的,没有多少力气。那一句似乎花费了她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当她说完之后,力竭感汹涌袭来,她闭上了双眼。

  屈襄令人给她送来了粟米羹,看着她吃完,才起身离开寝室。在外面,家老赶过来,“主君。”

  “去查明,苏己那辆车到底怎么回事。”

  家老听后一拜到底,走的时候,侧首看了眼大门,眼里有遗憾之色。

  屈眳到了天黑才回来,到了下午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屈眳一行人早有准备,在传舍里呆了大半天,一直等到傍晚雨才停下。

  屈眳回来,去屈襄那里一趟,简单换过衣服之后,直接奔往半夏的住所。

  她这一日里,昏昏醒醒。屈眳去的时候,她正在昏睡,午经历过这么一场之后,顽固的守在屋舍外面,不肯挪动一下。

  屈眳看着床上紧闭双眼的半夏,袖子里的手掌数次握成拳头。

  他出来,站在午面前,“巫医怎么说。”

  “巫医说,主人命大,身上骨骼没有断。但是受了惊吓是一定的。白日的时候,左尹已经令人去给主人叫魂了。”

  话语落下,果然屈眳听到有几个女子在附近叫喊。

  半夏车辆一事,最后是查出几个奴隶的不是,那几个奴隶被推出来处死,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巴姬坐在室内,神色阴冷,她手里拿着一只稻草人,草人扎的粗糙,她看了一眼,仔仔细细收好。

  她看了一眼面前的妇人,“苏己命大。”她说着哼笑了两声,“真是想不到,车上的御人听说都已经摔成了一滩肉泥,黏在地上都没办法弄起来。她倒好,甚么事都没有,听说连骨头都没有断一根。”

  巴姬说着,眉宇之间的神色更冷。

  她身边原来的人,差不多都被处理干净了,后来兄长又从巴国送来另外一些人过来,供她驱使,其中一个便是这个妇人,名为稚,有些年纪了,容貌一般。不过很能揣摩她的心意,而且不单能揣摩,并且还给她出谋划策。

  “巴姬不必担心。”稚坐在巴姬身旁,给巴姬倒上一杯甘浆。

  “这次是苏己命大,可是有了一次,不一定还有下次。”

  巴姬想起半夏的模样,默然不语。那个女子的年岁不大不小,但是命却是极好的。她轻而易举的获得了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东西。

  年纪轻轻,就引得诸多男人魂牵梦绕,沉迷不已。别说左尹父子,楚王,还有那些想要亲近她的男子们。而且这些男子也不仅仅只是想要亲近她,而且还想要娶她为妻。

  正妻之位,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她熬死了前头的正妻,却没有想到,这么多年屈襄一直不再娶,也不再扶持侧室为正室。临到头来,竟然想要立这个不知道从那里跑出来的小女子做正室。

  为了这个女子,他还不顾二十年的情分,要把她给休回去。

  巴姬一口气把甘浆全都喝完,长长吐出一口气,“不过那个贱婢被吓成那个样子,我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稚默默的再给她把甘浆给倒上。

  半夏的确是没有什么大事,腰上的疼痛在她卧床三天之后,渐渐消散,她已经能起床走动了。

  问起之前那件事,午只说了是备车的奴隶们办事不周,现在那些奴隶们都已经被处死了。

  既然被处死了,那么这一段就算是过去了。

  半夏听着午的话,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觉得自己那辆车不是几个奴隶的问题,奴隶们朝生夕死,为了能活命,唯恐有半点差错。车马出行乃是大事,怎么可能在这么重要的事上出纰漏?

  半夏觉得不对,十分不对。

  屈眳过来看她,他仔细端详她的面色。几日之前她出事的时候,面无血色,现在她看起来,稍稍好了一些。

  “如何?”屈眳看她,半夏面色已经稍稍恢复了点血色,不过神情依然恹恹的,没有太多的精神。

  受了惊吓之后,屈襄令人给她招魂,不仅仅是招魂,而且令宫邸里的巫人为她驱邪,一连持续了三天。

  三日之后,她能下床走动,屈襄才令巫人们停下。

  半夏坐在那里生闷气,她发现自从从秦国回来之后,她就遇上许多事,而且都不是好事。

  她生气的时候,眉眼都垂下来,嘴角抿的紧紧的。

  “为甚么我要遇上这种事。”半夏开口,言语里都是满满的怒气。

  她说完,愤愤的抓了一只鲜桃,啊呜一口狠狠咬下去。

  屈襄屈眳为了让她胃口能好些,特意令人从园圃里送来许多新鲜可口的瓜果。侍女们挑了熟软的送过来,她咬下一口,唇边全都是香甜的果汁。

  “下面人办事不利。让你受惊了。”屈眳道。

  半夏咬了一口手里的鲜桃,她抓了一把青枣丢到他身上,“你真的觉得是办事不利吗?”

  当然不是,只是明面必须这么说而已。

  屈眳低头,捡起掉落在衣袖边的青枣捡起来,他见到那枚青枣,神情间有些异样,能发脾气,看来是好的差不多了。

  “半夏,你难道不知道,女子对男子有意的时候,就会对他丢掷果物吗?”

  半夏两眼顿时瞪得有铜铃大小,屈眳手里拿着青枣,他看了一眼左右,沉声,“都退下。”

  侍女们应声而退,很快室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半夏见着屈眳站起来,他真的是每一天似乎都是另外一个样子,他站起来的时候,绕过两人之间的矮案,她都可以看到他下裳下的双脚,脚上套着雪白的足衣。走动的时候,在下裳里若隐若现,有股惊心动魄的勾引。

  都说女子可以勾引男子,却不知,有时候男子无意间也能把女人吸引住。

  屈眳弯下腰来,在她怔松的间隙,伸手抱住她。

  “我很担心,”半夏被整个抱在他怀里,他身佩戴芷兰,但那股香味没有女子身上的浓厚,浅浅淡淡的恰到好处。还混着和女子迥然不同的阳刚。

  屈眳想起那日的事来,他只听到后面轰然一声大响,回头看的时候,就只看到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还有已经塌掉了的马车。

  那时候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已经冷透了。冰冷到极点,后来看到她才父亲怀里睁开眼,那冰冷刺骨的冷感才好了点。

  她如果那时候,被甩了出去,会怎么样?

  屈眳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

  按压几日的情绪终于得以从心下爆发出来。他原本就不是善于压抑情绪的好手,不得不压制心中所思所想几日,现在终于忍不住倾泻而出。

  他紧紧抱住她,广袖从身体两侧包围过来,最后两手紧紧在腹前扣紧,半夏身后就是他结实的胸膛,隔着层层叠叠的衣襟,她的后背也依然能感受的到他胸膛。

  屈眳抱的很紧,半夏尝试着动动,结果他环抱的更紧。

  她有些喘不过气,只能抬头艰难的问他,“能不能松点?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屈眳这才放松些。半夏现在只是恢复了一些,她靠在那里,听到身后人话语含糊不清,“父亲这几日都在你这里?”

  话语说的很模糊,但足够她听明白,她回头一眼,屈眳满脸通红,见她看过来,直接扭过头去。

  俊俏白皙的面庞上是生出的红晕。半夏眯了眼睛,过了好会屈眳忍不住回过脸来。像是一条做错了事的小狗,被主人训斥的时候,哪怕扭头,还会忍不住过来小心的觑一眼。

  半夏咬着指头,“我总觉得不对劲。”

  “这一年里一次刺杀,一次车马出事。次次都是奔着我的命来的。”

  一次也就算了,还能拿着意外来自我安慰,可是这都第二次了。就有些怪异了。

  屈眳面上沉下来,“我知道了。”

  半夏故意问,“知道甚么?”

  屈眳不答,只是摇摇头,此事下面只是禀报说是做事的奴隶偷懒,没有注意车轮已经不稳当。

  然后自然是做事的那些奴隶都被处死,此事也算终了。只是他总觉得有些怪异。

  “看来还是要问问左尹。”半夏思索一下,决定还是去找屈襄。

  屈眳脸色勃然一变,伸手紧紧扣住她的腰,原本她要起身,结果被他一把按了下去。

  “为何去找父亲?”屈眳在她身后问,声音沉沉,蕴含着些许怒气。屈眳既愤怒又嫉妒,愤怒的是在她眼里,自己终究还是比不过父亲可靠。嫉妒的是,她如此信赖父亲。

  他紧紧贴在身后,半夏察觉到他的怒火,浑身僵硬,她不知道如何处置这个局面。总觉得她若是处置不好,屈眳的怒火便会一发不可收拾,而后说不定自己都要赔进去。他说的话不多,却咬牙切齿的令她都有些心惊。那嫉妒似乎积压了有一段时日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积压了许久,一旦爆发,自己都不知道够不够填的。

  半夏顿时没了声音,“那你能护住我么?”她在他的怀里翻了个身,因为他双臂紧紧的,女性的本能被迫在此刻发动,她媚眼如丝,声音娇脆。

  她一边问,扬起头。屈眳低头看她,眼底里的嫉妒和愤怒纷纷散去,他低头紧紧抱住她。

  “会的。”

  半夏轻轻的舒了口气,“这是你说的,别忘了。”

  她看他深褐眼里的光,忍不住抬起手来,轻点在他的面颊上。屈眳的容貌有屈襄的阳刚刚毅,浓烈的眉眼,生的却很秀丽。和屈襄完全不一样。

  细白的手指轻轻点在他面上,屈眳有些不太适应,他伸手把她的手指抓下来。

  她手指修长纤细,指尖泛着莹润的光。

  半夏看着,他的气似乎是消了。屈眳已经逐渐从一个少年成长成男子。不过他这个时不时气成一只河豚的毛病,似乎还是没有半点变化。

  小心眼,好妒。他自己不知道,他生气的时候,会无意识的咬紧牙齿,脸颊就会鼓起来。看着还真的和气鼓了的河豚一模一样。

  当然她不会把这个告诉他。

  屈眳看着自己握住的指尖,他微微启唇,张口含住。

  半夏脑子里轰的一下,这种事情,他以前绝对不会做。

  渚宫里一处不起眼的门内驰出一辆牛车。渚宫很大,所以宫门也有好几处,卿大夫出入,和楚王出行都有专门的宫门,轻易混淆不得。至于其他人自然从其他门出入。

  牛车到了外面,行驶了许久,拐入一个偏僻的巷子才停下。

  蕙的傅姆从车上下来,走了几步路,她看看左右前后,而后到另外一个拐角处,那里有个小屋子。

  稚站在那里,见她来了,摆了摆。

  蕙的傅姆神情急切,“可是办妥了?”

  稚摇摇头,“谁也没想到苏己还会在身上捆绑绳子呢?”

  蕙的傅姆拉下脸来,很是不悦,稚低头不说话了。过了好会,蕙的傅姆拉她过来,低声说了几句。

  过了好会,蕙的傅姆才出来,坐上牛车,快些掉头回宫。

  蕙已经在宫室里等候多时了,她头一次做这事,哪怕下定决心了,但真正动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怕。

  见着傅姆来了,她立刻站起来,“如何了?”

  傅姆摇头,“苏己在腰上捆了绶绳,所以她没事。”

  蕙听后,心头一时间又失落又庆幸。

  “国君若是知道苏己出事了,少不得要把她给接到身边来,到时候朝夕相对,可就晚了。”

  “那怎么办?”蕙低声问,她说着又急了,“晋国行人来了,国君看样子似乎又想要迎娶晋女。”

  她们来的最早,如果抓不住楚王,日后失宠之势也就定下来了。君夫人季嬴是个无用之人,只不过是凭着秦伯之女的身份,枯坐在君夫人的位置上而已,等到季嬴长大,懂得楚王宠爱如何重要的时候,她们这些人都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那人可牢靠?”蕙问。

  “那是自然。”傅姆道。

  傅姆出来,她看看左右,已经有个寺人在那里等她,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团布帛,塞给那个寺人,寺人立刻接过来,塞入袖内,对傅姆笑笑,快速去了。

  过了几日,楚王也知道半夏差点在车上被甩出去的事了。当时事发是清晨,来往的人并不多,而后很快有人把场面道路收拾干净。所以楚王也是过了一段时日之后才知道。

  楚王亲自驾临左尹宫邸,和屈襄说了几句话之后,他开口道,“苏己可在?寡人想和苏己说几句话。”

  屈襄微微变色,不过他反应极快,“那,还请国君去别处休息?”

  半夏来堂上见楚王,实在是太不像样。若是传出去,于屈氏也名声不好。

  楚王颔首同意,他借口更衣,去了别处,屈襄让人把半夏请过来。半夏过来入室内,见着楚王刚刚从另外一边出来,刚刚换了一身衣裳。

  “国君。”

  楚王看了她一眼,楚王站在那里,冲她招招手,让她过去。

  半夏走到他面前,楚王上下打量她。

  “你命还挺大的。”楚王再三确定她是没有任何事之后,才缓缓道。

  半夏也觉得自己命大,甚是赞同的点点头,“小女也觉得小女的确命大。”

  要不是命大,她现在哪里还会站在这里,早就已经死了。

  楚王想了下,“不行,留你在外面还是不妥当,你跟随寡人在渚宫好了。”

  半夏摆摆手,“国君就算了吧,小女自在惯了,一日到晚都在渚宫里,怪不自在的。”她是真不想要一天到晚都在渚宫里呆着。

  楚王知道她自由自在习惯了,许多事要慢慢来,不能急于求成。她这个人,吃软不吃硬,若是强逼,那也太不好。

  “国君要是关心小女,可否赏赐小女别的?小女喜欢财帛,这个最好。”

  “你又没有立功,寡人如何赏赐你。”楚王道。

  半夏一想也是哦,“那下次国君出征的时候,可以带上小女。”

  话语落下,楚王的手就已经点在了她的脑门上,“寡人就没见过像你这样爱财的!”

  半夏捂住脑门,“小女爱财,难道国君不知道吗?”

  知道,当然知道。不仅知道她爱财,而且还知道她就喜欢这些。

  “呆在寡人身边有何不好,寡人可护你周全。”

  他仔细端详她的神情,半夏面上的神情还是和刚才一样,她低头冲他笑,“多谢国君美意。”

  楚王正要开口,屈眳恰到好处的从隐蔽处走出来,“国君,郑国背晋了。”

  他低头,满脸正气,和屈襄如出一辙,都是一副直臣的模样。

  郑国位于王畿晋国楚国之中,地处要冲,但凡想要称霸中原,必须要获得郑国的依附。之前郑国背楚投晋,现在既转而投楚。

  “郑国来人了?”楚王问。

  他关心半夏,但国事时时刻刻放在心上。

  楚王顿了顿,“寡人立刻回宫。”他临走的时候看了半夏一眼,“你没受伤,是你命大,不过也要好好保重,也莫要到处乱跑了。”

  半夏颔首,“是。”

  楚王转身就走,屈眳看了她几眼,眼神莫名。

  送走楚王之后,屈襄到她面前。屈襄垂眼看着她,半夏觉得此刻屈襄压抑的厉害,和平日里高高在上,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很不一样。

  屈襄心中此刻如同塞了一团乱麻,如何也理不清楚。他垂眼看着半夏。眼前的女子青春美好,眼里洋溢着最令人迷恋的生机。

  生机勃勃,让人沉醉不已。

  屈襄站在她面前,久久不语。他不开口,半夏也不能擅自离去。只能站在那里,保持着垂首的姿态。

  “苏己啊苏己。”

  半夏以为屈襄有什么重要之事和她说,结果好会,就听到屈襄无限感叹的唤了两声,而后屈襄直接掉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