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鼓声
作者:青木源      更新:2022-10-10 05:05      字数:6127
  半夏此言一出, 两眼还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她从头到尾,就没打算靠着所谓夫君的庇护生活。有道是,靠山山倒,男人自己说不定哪天有事拍拍屁股跑的飞快,又怎么会顾得上老婆孩子。这年月贵族一旦在国内被人针对,直接出奔, 老婆孩子通通不要了, 反正到了别的诸侯国,若是得了诸侯的优待, 还能继续娶老婆。

  半夏对这里的男人没有半点安全感,更别提靠着男人来获得庇护。

  半夏想着,目光越发的纯良,她满眼期待, 看的屈襄忍不住一哽。

  善于辞令的左尹, 此刻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半夏端着那张纯良的脸,“左尹?”

  屈襄喉结动了下,“苏己为何觉得我赐男人给你?”

  “左尹,不是说女子要有男子的庇护么?”半夏迷惑不解, 抬头反问。

  “……”屈襄瞬时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既然如此,那一定是左尹给小女男人了。”半夏胡搅蛮缠。她略羞涩的一笑, “小女不会嫌弃男人多, 一两个勉强堪用, 几个也不嫌多。”

  “……”

  “好了, 苏己。”屈襄略有些头痛, 苏己说的话,基本上十句里头有九句和他的预期完全不同。

  “苏己为何想要宅邸?”

  “因为小女在左尹府邸里打扰的太久了。”半夏斟酌着用词,“不能继续再这么打扰下去了。”

  “这里有的是布帛,多你一人,没有任何关系。”屈襄答道。

  “可是,小女觉得实在是太打扰了。”半夏说着,心里的不安也浓起来,若是屈襄不肯放人,她还真没有办法,“难道……小女就这么一个要求,也不能满足吗?”

  屈襄一时没有答话,他只是沉沉的盯着面前的女子。

  “我的本意是……苏己可寻位高权重的男子为夫君,这样苏己在楚国也可以安身立命。”他说着,看着女子怔松的面庞,不禁多了几分柔情。

  “苏己你意下如何?”

  “左尹,小女不愿意。”半夏轻轻道,半点都没有犹豫。

  坚决而迅速。

  左尹屈襄今日的心情很是不好,几个家臣犯了小错,被当面训斥一通。左尹身处高位,自持身份,一般就算是下面的人犯了错误,也不会怒容满脸,高声呵斥。现在家臣被左尹亲自训的抬不起头来。

  还不仅仅于此,竖仆们伺候的时候,因为慢了点,也被罚了。

  一时间,贴身伺候主君的人,都战战兢兢。

  屈襄这次退诸侯联军有功,不管是楚王还是若敖,都高看他几分。按道理来说,高兴来不及,怎么会生气?

  廖姬带着幼子满心欢喜的前去祝贺,谁知道打了个照面,见屈襄面黑如釜底,便知大事不好。然而想要走已经晚了,廖姬从头到尾被屈襄挑剔了一顿,说的廖姬差点披发光足谢罪。

  “家里没有主母,一切都不像样子!”屈襄看着下头跪着的侧室幼子,头疼的越发厉害。

  “你回去,不要见着热闹就到处钻营!”

  这话说的太重,就算是廖姬也不得不身上颤抖了两下,她略略一抬头,见着屈襄靠在绨几上,神情不耐烦,知道不能自辩,否则会更加触怒他。

  廖姬只好带起幼子离开,离开中轴线的那个屋舍之后,廖姬见到在屈襄身边贴身伺候的竖仆愁眉苦脸的往这边走,她冲竖仆招招手。

  “主君这是怎么了?”廖姬把孩子交给乳母,让乳母带着幼子先离开。她自己站在这儿问竖仆的话。

  竖仆走路的时候,腿上一瘸一拐,很显然才受了罚。

  竖仆听到廖姬问,脸上的苦水似乎都要冒出来了,“主君今日见了苏己。”

  廖姬挑挑眉毛。

  “主君想要娶苏己,可是苏己不愿意,想要个外面的宅邸。说她这一次的功劳难道不能要一处宅邸么?主君听了当时没说话,回来就发怒了。”

  廖姬伸手往袖子里摸出半块金子,塞到竖仆手中,让他快走。

  廖姬之前心头萦绕过许多屈襄心情不好的诸多猜测,她想应该是朝堂上的变故,虽然夫主这次说服齐侯和楚国结盟,接触了这次的危难。但是渚宫里的小人多得是,在别处做了一些让屈襄大为恼火的事。

  谁知道猜来猜去,竟然全都不是。而是为了一个女子。

  廖姬再也站不住了,直接抽身去找巴姬。

  巴姬因上次出言嘲讽半夏,而被留在这里闭门思过,连屈襄的面都没有见过。巴姬听廖姬说了,嗤笑两声,脸上浮出快意的笑,“活该!”

  “这么大的岁数了,竟然还学起少年起来。”巴姬心中有怨,性情带有巴人的泼辣,说话起来,也格外的不留情。

  “夫主对苏己动真心了。”廖姬见巴姬还在说屈襄,顿时急了,“你可知我听夫主身边的人怎么说的,夫主想要娶苏己!”

  “我去见夫主的时候,夫主说没有主母不像样。”廖姬说着不由得心惊肉跳,“难道夫主是想要娶苏己为正室?!”

  巴姬的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

  楚人性情狡猾,对外的时候诸多手段,从来不管什么道义。可是在某些事上,却是出乎意料的执拗。

  贵族丧妻,周礼说的是另外再娶,不从侧室里扶正。但诸侯也有把自己喜欢的侧室扶做君夫人的了。可是楚人就是认定了这个规矩似得,正室和侧室之间分的泾渭分明。不许跨过稍许。

  主母病逝之后,侧室们就没听过屈襄说起扶立侧室的话,甚至主母带来的那些陪媵,也没有获得他多少青眼。

  廖姬原本以为,可能屈襄已经没有再续娶的意思了。毕竟他年岁已大,不再年轻,也有嫡长子。宫邸中一切,自有家老打理。久而久之,廖姬以为就这么一直下去了。

  她当然能接受苏己,反正左尹的侧室很多,再多一个也没甚么。哪怕生了孩子也没甚么,反正侧室就是用来延绵子嗣的。屈氏的男子越多越好。

  可要娶为正室,那就大为不一样了。

  “夫主要娶那个亡国之女?”巴姬怒道。

  廖姬眼神闪烁,对着巴姬她点点头,“看着应该是这个意思。”

  她服侍了屈襄这么多年,还是能摸到屈襄的脾气。屈襄在女色上并不看重,为了一个女子发火,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次看见。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心急如焚。

  巴姬在漆案的另外一边,眉梢眼角都是怒火,“一个亡国之女,怎么配做屈氏的主母。而且说是苏国之女,她是怎么来的楚国,谁也不知道。来历不明,谁知道她是不是别有用心!”

  “夫主怎么能如此糊涂!就算要再来个主母,那也得是大国公女,这样才能让人心服口服,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如何能叫人信服!”巴姬说着,就从茵席上起来。

  廖姬见状,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巴姬是暴躁性子,而且直言直语,“我去见夫主,告诉他此举不妥。”

  廖姬被巴姬这话吓了一跳,伸手把巴姬给拉下来,“你去找夫主又有何用!到时候触怒了夫主,就糟了。”

  “那也不能让苏己来管我们吧?”巴姬怒问。

  “是不能。”;廖姬想了下,“但直接说的话,一定会触怒夫主。到时候说不定就要被送回母国了。”

  廖姬说着,左右思索,“不如让少主去试试?”

  巴姬听廖姬提起屈眳,愣了下,“这能行么?”

  屈眳的性情和屈襄同出一辙,都是冷心冷性的,平常对她们这些庶母也只是礼数周全了就行,就连主母的陪媵,他的亲姨母,也不见他亲近多少。

  这样一个嫡长子,真的会替她们开口?

  就算巴姬这种泼辣妇人,在屈眳面前,都不太敢把庶母的架子端的抬高,怕触怒他。

  “苏己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亲自从云梦泽带回来。”廖姬想到了另外一桩,面上的笑意多了几分深意。

  “原本带回来的人,是要好好报恩的,结果让父亲娶做了继妻,若别人提起来,他恐怕也不高兴。”

  廖姬知道屈眳对那个苏己恐怕是怀着什么心思。貌美女子,又身世飘零。多少男子喜欢这样的女子,恨不得拥之入怀疼爱。

  不然,怎么对女子没有半点兴致的人,会那么眼巴巴的贴在苏己身边。

  “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巴姬点点头,“我去和他说。”

  廖姬巴不得巴姬出头,自己好躲到后面去。

  从召陵回到郢都,已经隆冬了。半夏除去每天练习之外,都在屋子里头,哪里都不想去。

  就像个快要冬眠的小动物,寒冷逼着半夏抱着暖炉,只要给她一床厚被子,她就能立刻睡过去。

  不过在屋子里头闷久了,还是觉得不舒服,偶尔半夏还是会到外面走走,然后鼻子冻的通红的回来。

  “苏己,外面下雪了!”

  侍女满脸欣喜的禀告。

  半夏跐溜一下,马上跑出去。楚国冬天难得下雪,她一手揽在柱子上,虽然她一早就知道今天会下雪,可等待的滋味格外的美妙,等到真的来的时候,哪怕一早就知道,还是忍不住哇的一下,跑出去撒欢。

  说白了,她也不过才十九岁,喜欢玩闹,喜欢热闹,再正常不过。

  “苏己,这雪会下很久吗?”身后的侍女看漫天飘落的雪,小声问。

  半夏一面伸手去接雪,一面点头,“嗯,会下个两天。”她在过廊里头不过瘾,直接跑了出去。

  刚开始下,还只是一些小雪粒,到了后面渐渐的有一片片的雪花落下来。

  等到一天过去,到时候屋顶上面就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爬到高处看,特别美。

  半夏带着一群侍女在玩闹的时候,门口传来一声咳嗽。半夏看过去,发现是家老。

  家老对上半夏,脸上不怎么好看。他已经从别人那里获悉屈襄想要娶她,结果被她毫不犹豫的拒绝的事。

  家老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没有半分好感。但此女子身怀异能,对主君帮助甚大。主君为此娶她,家老也不会说什么。

  谁知道这女子竟然拒绝了!

  当真不知好歹!

  想到这里家老就没办法对半夏露出好脸色。半夏看着家老难看的脸,也不在乎。

  反正屈襄已经答应要给她一处宅邸,而且她也保证,只要屈襄有需要,她就会为他办事。在这儿已经呆不久了,自然不会计较家老的脸色。

  不但不计较,半夏相反还心情很好的主动上前,“家老有事?”

  年轻女孩的笑容甜美充满了活力,看的人都不由得想要跟着她一块扬起唇角。

  家老反应过来,连连伸手,扬起宽大的袍袖遮盖住自己的嘴。

  “主君让臣给苏己送新历里所用之物。”

  半夏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要过年了。不知不觉间,她都已经到这里这么久了。

  临近新年,外面的欢乐气氛越来越浓厚,弄得半夏这里格格不入。她的亲人不在这里,再加她也是寄人篱下,别人过年欢乐,她就只能在一边看。

  新年前一天,屈氏宫邸里到处都是驱除疫鬼的鼓声。

  屈眳站在屈襄身边,看着巫人们带着百来个童子驱傩。他看了一会,折身离开,半路一个盛装妇人拦住他。

  巴姬看着屈眳,言语里不自觉都提高了几分。

  “庶母有事?”屈眳看着巴姬,有些奇怪,“父亲没有和臣一起,若是庶母要寻父亲,臣让人为庶母带路。”

  巴姬听他提起屈襄,眼里多了几丝怨意,“主君已经好久都没有见婢子了,就算婢子寻过去,也不过看冷脸而已。”

  屈眳不耐烦听女子们的怨怼。打算抬脚就走的时候,巴姬拦住他,“婢子有话和少主说。”

  半夏坐在台阶面前,昨天下了一场雪,外头都是白茫茫一片,她不乐意继续在屋子里头呆着,跑到外面看雪。

  前面在驱傩,听说屈家的所有人都去了,热闹的很。就连她身边伺候的那些侍女,她都给她们放了假,让她们去看看热闹玩一玩。

  现在这里就剩下她一个了。

  她从地上抓了一团雪,小心团了团,然后她丢了出去。

  她是南方人,下雪的时候,基本上就是全城同欢,天刚亮,就有人在外面嚎下雪了,不管什么年纪,都会一股脑的冲下楼,痛痛快快的往雪里钻。

  不过现在她一个人,再好的兴致也没什么好玩的。

  她又抓起一团雪,冲着门口那儿远远的一丢。她这个用了点力气,丢掷出老远,门口出现一个身形,雪球一下就砸到了来人的身上。

  雪球砸在他身上,咻的一下,雪花四溅。

  这个时候,就连侍女,半夏都放她们假,去尽情玩耍了,谁会上门来?

  半夏站直身子,看清楚了,发现屈眳站在外面。

  她站在台阶上,看清楚来者是谁的时候,不由得惊呼了一句,“伯昭,你怎么来了?”

  她马上把屈眳给迎接到屋子里头。侍女都跑的不见人影了,所以她也没处给他寻来热水。至少把原先就放在这里的一点吃食递给他。

  屈眳不碰她放到他面前的那些食物。

  “那些婢女呢?”屈眳看了看左右,发现室内空荡荡的,和外面一样,除了他们之外,一个人都没有。

  “我让她们玩去了。”

  屈眳颔首,不见有任何愠怒。

  “苏己,听说父亲想要娶你为妻,是不是?”屈眳开门见山,既然没有婢女在,那么再好不过。

  半夏愣了一下,也不知道屈眳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她面色很是古怪,“左尹是说一个女子要有个男子做庇护甚么的。至于娶我为妻,这我还没有从左尹哪里听到过。”

  “那苏己怎么想的?”屈眳听后沉吟了一下,并没有就此翻过去,而是颇有些翻到底的意思。

  “我绝无此意。”半夏说起来就笑了,她而带着点小戏谑,看面前的屈眳,“其实,左尹也应该不可能有这个意思,我年岁和左尹不相配,而且我出身也是。左尹应该娶一个大国公室的女子才是,这样才能配的起他的身份。”

  “那父亲和苏己说的那些话,苏己……觉得如何?”屈眳想起半夏和他说,父亲说女子在世,需要男子的庇护。

  这话说的没错,只是他有些好奇她会怎么想。之前她心心念念都是回到父母身边,他便不好提起。现在她不打算回去了,要留在楚国,那么就不能和之前一样了。

  “如何?”半夏皱眉,“我不打算嫁个男子,寻求庇护。”

  她和屈眳已经很相熟了,说话起来也没有和屈襄一样,还要讲究几分客套,“男子自己都有自顾不暇的一日,真到了那时候,我难道要被逼着到处逃么?”

  “我有自己的本事,为甚么要和男人混在一起。”半夏说着两眼发亮,“左尹已经应允我了,要赐给我一所宅邸,到时候我就搬出去了。”

  一想到自己将有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半夏就忍不住激动,没有注意到屈眳为此难看的脸色。

  有了自己的房子,她就可以去做别的。

  屈氏这里,她不会放弃。背靠屈氏这棵大树,到时候不说日子会很舒服,但至少会无忧无虑。

  “你要走?”屈眳不由得沉声下来。

  “嗯,我总不能一直在这吧。到时候闲话太多,不好。不过我也不是一走了之,人还在郢都。若是有事,我一定会来。”

  她这话还是没让屈眳面色好些。

  半夏看着他难看至极的脸色,她坐在他对面,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伯昭照顾我很久了,我也拿不出甚么感谢你的。”

  说着,她从茵席上起来,到他面前,又坐了下去,“今天正好是最后一日,不如这样,我跳舞给你看吧。”

  半夏说着,笑了起来,“不是我吹嘘,我跳的可要比许多人要好多了。”

  说着,她顿了顿,“就在这,只跳给伯昭你一人看。”

  屈眳喉结动了动,此刻他几乎不会说话了。

  诚如她所言,她的舞姿的确很美。回眸转身,长袖飘扬。她眼眸里的笑,妩媚清浅,丝丝缕缕攀附上他的神智,拉着他往下坠。

  外面远远传来驱鬼的鼓声。

  咚咚咚。

  极有节奏。而她的舞步也开始响应着鼓点的节奏,细细的一点锦白从裙裾处探出,在光洁的木质地面上优美的画了一道圆弧。

  他想抓住那只足,再将她整个人抱入怀中。

  半夏折腰,冲他灿烂一笑,眼睛飞快的眨了一下。俏皮娇憨。

  此刻她只为他而舞,同样的,她的眼里此刻也只看到他。

  外面鼓声咚咚咚一路敲到了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