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第149章
作者:西朝      更新:2022-10-10 02:53      字数:10884
  庆典之后,宫中诸事一直忙碌不断。

  先是接连三日的中秋宴会,皇室与宗亲继续盛装出席。中秋当晚的家宴,一直卧床养病的太皇太后,或许是因为听说了萧劭下旨扩充后宫的消息,竟也恢复了些精神,倚在软榻上,与孙儿孙女们一起过了个节。

  老祖母年岁已高,好些从前发生的事都记糊涂了,见到前来问安的六皇孙萧逸、七皇孙萧栾,也有些认不出了,只一直拉着萧劭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你肯抬举王家,是好事,但你母妃程家的姑娘,也得选一个进宫来。程卓在建业掌权那几年,得罪了家族里不少人,你可以从那些旁支里选,算是提携一下你外祖一族,也显得宽宏。程家毕竟是昔日的文官之首,不能不用。”

  萧劭颌首,“孙儿知道。”

  太皇太后看了眼另一侧低头为自己捶腿的令露,又道:“还有令露的婚事,也得抓紧了!皇室公主快二十了还不出嫁,会让人说闲话的。”

  令露手中动作一顿,面颊微红,“皇祖母……”

  太皇太后道:“祖母这是在帮你。你五哥事多,未必有时间考虑到你,你自己应该主动些,也算是替你五哥分忧。”

  令露垂首敛眉,“是。”

  萧劭抬眼看向令露,缓缓道:“你平日总跟华音待在长生殿,也不知忙些什么。心里有什么想法,其实大可直接来跟我说。”

  令露咀嚼着皇兄的话和语气,心头不禁咯噔了一下,回想起上次萧华音故意带陆氏姐弟去见阿渺的事,顿觉不安,抬眼偷觑萧劭一瞬,却见他神色淡淡、与祖母说笑如常,看不出任何的不悦。

  萧劭的纳妃,表面上说是选秀,实则名单早已由许相与中书省商议内定,再交予程宝华按惯例拟出一份名单呈递御前,依着礼制传下诏令、抵至各府,人很快就送进了宫。

  此次入宫的嫔妃一共四人,分别出自中原与江北的王、程、崔、裴几家大族,再通过各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几乎跟执掌六部的主要官员都能攀上亲。

  各家族为了博取新帝青眼,俱是绞尽脑汁挑选出族中最出色的女郎,期望能一举获宠、比未来的皇后更早一步地诞下皇长子。

  安嬿婉入宫探望阿渺,头一件事,就是打听这些嫔妃的消息:

  “我听人说,那个崔氏的淑媛,每日都是以牛乳沐浴,皮肤就像丝缎一样……可是真的?”

  阿渺前几天去纯熙宫陪萧劭用膳的时候,隔着珠帘见过前来问安的两名妃子,努力回忆了一下,道:“我没看太清楚。”

  嬿婉不信,“你练武的,眼力好,怎能看不清?不肯承认,那就表示我说的是真的了!”

  阿渺赌咒发誓,“我是真没看清。我就只隔着帘子见过一次,而且我五哥好像也不知道她们会来,都没留她们一起用膳,问了几句话就让她们回去了。”

  嬿婉垂眸不语,半晌,低声问道:“他……真没留她们?”

  “真的。你也知道我皇兄有多忙,不是在大殿、就是在朱雀台,有时候还要出宫去中书省和外城营,常常好几天连寝宫都不回的,哪儿有时间跟人闲聊?”

  阿渺微微俯身、歪着脑袋,由下往上地打量着嬿婉的神情,揶揄道:“这下……你总放心了吧?”

  嬿婉回过神,瞪了阿渺一眼,“关我什么事!”

  两人挽了胳膊,在庭院里逛了会儿,嬿婉突然又有些气馁起来:

  “我娘昨天又问我,要不要回风闾城去。我这样一直留在洛阳,也不算回事……”

  朝中一直有朝臣公开谏言,说安侯的世子身故,皇室理应通过其他的方式来继续与安侯的联姻之约,最好的选择,莫过于由萧劭迎娶安侯的独女。而风闾城出身的军将们,多少都了解嬿婉的女儿心思,也曾直接在主上的面前提过此事,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阿渺问:“那安侯的意思是什么?”

  嬿婉道:“我爹以前是不愿意的。可现在我哥没了,我爹可能也有他的担忧,表面上虽然没明说,但我觉得他是挺想我进宫的……”

  阿渺心中了然。

  如今天下一统的局面渐渐成形,越往后走,手中军权越大的人、反而越容易陷入不利的境地。嬿婉若能入主中宫,对于风闾城而言,也是一种保障……

  她纠结半晌,拉着嬿婉在池边的石凳上坐下,悄声说:“这话我现在说,可能是早了些。但我皇兄他……应该是在准备迎你入宫。”

  嬿婉抬眼盯着阿渺,嘴唇蠕动,“你说真的?”

  她坐直身来,捏着阿渺的手腕:“他亲口跟你说的?”

  阿渺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他是提过,但没说得特别肯定……”瞧着嬿婉眼中的期待骤然黯下,连忙补充道:“你先听我说完!”

  她将萧劭与陆澂所谋划之事,简单说了下,分析道:

  “周孝义跟你们风闾城之间的过节,你肯定也略知一二。眼下看起来,我五哥并不信任周孝义,将来必会更倚仗风闾城、也必会想办法让我们两家的关系更牢固。且他自己也跟我说过,要平息了北疆的争斗,才能迎娶你做皇后。所以我猜,他现在暂时不封后、不表态,只是不想打草惊蛇,让周孝义有了戒备。一旦北疆的局势稳定下来,就会正式迎娶你入宫的。”

  嬿婉对于朝政之事的敏锐度远不及阿渺,但因为当初凉州援军故意拖延、间接导致安思远战死之事,倒也很清楚安氏跟凉州间的那些矛盾,沉下心思索一番,略有领悟,一时不禁既惊又喜。

  “那这样重要的事,他怎么让陆澂那个叛臣去做啊?”

  话出了口,又意识到自己失言,瞄了眼阿渺的神色,伸手挽住她的胳膊,“我的意思是,像陆澂那样出身显贵的人,在洛阳受了屈辱,如今有机会离开,会不会就……再不回来了?”

  “那倒应该不会……”

  阿渺垂眼盯着脚边的池水,“反正你知道五哥的打算就好,别乱担心了。还有,这件事涉及到军机政要,你得保证谁也不告诉,包括你爹娘。”

  “我保证!”

  嬿婉伸着手发誓,“我对军政之事根本就不感兴趣,只要知道他……”抿嘴垂眸,声音转低,“知道他有这种打算就好。”

  阿渺睨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嬿婉心情大好,挽着阿渺想了会儿心事,轻声开口道:“我是说呢,怎么后来几次宴会,就再没见过陆澂,原来他是去凉州了啊……”

  她清了下喉咙,偷觑了眼阿渺,“你说,他要是办成了你五哥的差事,你哥会不会对他另眼相看,甚至考虑把你许给他?”

  阿渺默然片刻,转头望向嬿婉,动了动唇,缓缓问道:

  “若是那样,你和风闾城的人,会高兴吗?”

  换作从前,嬿婉必不愿回答这种问题,但今日阿渺冒着泄密的风险、传给她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心情如此美好的时候,不自觉地也想与人为善。

  她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高兴肯定谈不上,你要知道,在我们北疆,好多年大伙儿都认定了你是风闾城未来的女主人……现在倒不是说非要你为我哥守一辈子节,但陆澂的身份实在尴尬,当初若不是他夺了沂州,我们根本不必求凉州人,我哥也不会死,更别提他亲弟弟就是当初攻打建业的人!”

  提到安思远,两个女孩都不禁有些伤感,彼此寂然了片刻。

  “思远他……”

  阿渺眉眼低垂,指甲抠着腰链上的铁蔷薇,“他其实,知道我跟陆澂……”

  嬿婉抬眼,“什么?”

  阿渺心头难受,不想再回忆安思远临终时的情形,扬起眼帘、看着嬿婉:“思远他,曾跟我说过你们的祖父、说过北疆的子民有多么渴望安宁与和平,所以才宁愿选择臣服中原,以换取大齐的庇护。我想,对于安侯、对于风闾城的将领而言,北疆的和平比任何事都更重要,对吗?”

  嬿婉点了点头。

  阿渺继续道:“那……那如果,陆澂能够解除凉州的威胁、平息北疆之乱,让风闾城成为真正的北疆之主,也间接地让你成为大齐的皇后,你们……会愿意试着接纳他吗?”

  嬿婉睁着眼,定定望着阿渺。

  半晌,张了下口、又旋即抿住,继而怔然道:“你就那么喜欢他?”

  阿渺微微偏开头,“我不是喜欢他。我只是……觉得把思远的死归咎到他身上,有些太过牵强。照这样的说法,五哥后来在沂州处死的那些船商,也都该算成是我的罪过了……”

  嬿婉不依不饶,“你别岔开话题!我只问你,就算我们大家最后依旧都不赞成你们在一起,你会选择放弃他、嫁别的男人吗?”

  阿渺被问得这样直接,羞窘起来,“什么呀……”

  嬿婉盯着她看了半天,语气笃定:“我看你就是真喜欢他!从前跟你讨论我哥,从没见你这么反应过……”叹了口气,一时心头滋味难辨,“算了,谁让咱俩是朋友呢?到最后,我也只盼着你能幸福。”

  她倚着阿渺,想了想,出谋划策道:

  “其实这事,你问我的看法、或者那些将领们的看法,都没有意义。最重要的,还得是你哥哥的态度。你以为,我们当初愿意让他娶周孝义的女儿啊?但他是主上,又总有办法让人接受他的决定……后来,咱们风闾城跟凉州人翻脸,尉迟将军他们几个整天都凶神恶煞的、像是随时要出门寻仇似的,还不是被你哥哥给压下去了?而且事后大伙儿也没什么怨言。所以你的事,只要你哥肯同意,别的人怎么想都无所谓,他肯定能有办法替你解决的。”

  阿渺心中清楚,萧劭的态度定然是最重要的,但她也同样想要得到安嬿婉和安氏的支持。

  在这一点上,倒竟是陆澂最了解她的想法……

  阿渺靠着嬿婉,揶揄道:“要不你赶紧进宫吧!让我五哥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嬿婉又羞又乐,笑着掐了阿渺一下,“你瞎说什么呀?我又不是戏文里的那种祸国妖女!”

  转念想起萧劭后宫中的那些莺莺燕燕,瞬间又有些黯然,叹道:“你说女孩子一旦喜欢了谁,是不是就变得一点儿骨气都没有了?我以前,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接受他有那么多嫔妃……”

  阿渺想了想,摇了摇头,“也不是没骨气吧。就是可能……会更愿意站在对方的立场为他着想,明白他的不容易,会更愿意妥协一些……”

  嬿婉琢磨了会儿,斜眼瞅着阿渺,“你现在,怎么这么懂了?”推她起身,“你老实交代,你跟陆澂在那海岛上都做了什么,让你又是心疼他、又是为他妥协的?”

  “什么呀?”

  “你快说!”

  两人扯着衣袖笑闹起来,一时脆声盈盈、铃铃不绝,回荡池畔。

  按照之前萧劭的安排,董氏的族人这几日也搬至了洛阳,安顿好之后,便一早跟随高序前来觐见、接了小舟出宫。

  阿渺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有些难过,抱着孩子亲了又亲,又把他平时所用的被褥玩具等物,都一一包好装箱,送去董家。

  拿起那个画着“行舟图”的陶碗,阿渺摩挲着许久,想起当初与陆澂在岛上执笔描画的情形,依旧历历在目,清晰的宛如刚刚发生。

  她伸出指尖,触了触船上的两个小人,又慢慢移向前方陆地上的“铁匠铺”,抚了抚屋顶被自己涂得一片狼藉的“烟火”,情不自禁地抿起了嘴角……

  思虑良久,阿渺决定去纯熙殿拜见萧劭,主动提一下凉州的事。

  此时萧劭刚下朝归来,身后跟着手捧文书卷宗的内侍们,自己正向随行的承旨官低声交代着什么,抬眼见到阿渺,微微讶然,眼中漾出欣色。

  “阿渺?”

  两人的寝宫隔得不远,且又有水路连通,但阿渺自归宫以来,还是第一次不奉诏、主动来见萧劭。

  阿渺扫了眼跟在萧劭身后的人群,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那晚偷听了五哥跟陆澂的谈话之后,她好几次都想向萧劭询问细节,但又怕显得过于主动,倒是萧劭自己跟她随口提了一句,说陆澂已经出京去了凉州……

  眼下她斟酌再三,想着嬿婉那边表明了态度、而哥哥也有意顺了她的心意,那索性她也就不再遮掩了。大不了,就说自己想为国分忧,也想去凉州帮忙好了……

  她跟着萧劭走进内殿,轻声问道:

  “五哥,我能请旨出宫吗?”

  “出宫?去哪里?”

  阿渺脸色微红,期期艾艾,凉州两个字逸到了嘴边,可抬眼对上萧劭的视线,又潜意识地觉得他不会高兴听到那样的请求……

  “我……我想回一趟天穆山。”

  阿渺清了下喉咙,决定曲线救国:“一是看看师父和师姐他们,二则上次中秋家宴,我见小七郎的状态还是不大好,刚好听石济说,他师父映月先生现在正在天穆山作客,我也想带七弟去让他瞧瞧。”

  十一岁的萧栾如今被封了晋王,有了自己的府邸,性情却还像在建业那样胆小怕生,夜里时常梦魇,进了宫也几乎不怎么说话。按照石济的分析,萧栾的痼疾更多在心理上,反倒更加难治。

  萧劭盯着阿渺,半晌,笑了笑,“好。”

  “哥哥是答应了吗?”

  阿渺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禁不住眼露惊喜。

  萧劭眉目微垂,语气温和:“嗯。刚好我最近也要去沂州,正好与你同行。”

  同行?

  阿渺睁大了眼,“哥哥也要去?”

  萧劭牵唇,“怎么,我去不得?”

  “不是……”

  阿渺想着自己原本的打算,有种鱼儿撞进了渔网的懊恼,解释道:“我是以为……哥哥那么多政务要忙着处理,而且……还有那些新入宫的嫔妃们,哥哥不用陪她们吗?”

  萧劭垂了垂眸,“她们不需要我陪。再说,我去沂州,也是正事。”

  他去沂州,确实也为公事。

  昔日沿袭而下的治国方式,已然陈旧而腐朽,朝中三省六部的官员大多出身世家,行事保守、顾忌太多,说真话和办实事的人都太少。作为有鼎故革新之意的一国之君,他急切地需要推行新政,吸纳那些才华兼备、却苦于背后没有家族支撑的平民士子。

  而开启新政推行的地方,没有比他曾经治理过封邑、亲自广办过乡学的沂州和绛夏更为合适。

  洛阳距离沂州,并不算太远。

  行程既定,萧劭的御驾,偕同长公主萧令薇、晋王萧栾,由洛阳出发东行,先行官道,再从泰安转乘水路,五日后,便抵达了天穆山脚下。

  此时已入深秋,正是天穆山枫叶最为如火如荼的时节,高序率领着禁卫,引领着萧劭等人沿路而上,入目之处,只见漫山红叶,壮美异常。

  萧栾年少体弱,又常年养在官邸之中,爬起山来很快就有些气力不接。高序请示了一下萧劭的意思,上前蹲下身,让萧栾趴到自己背上,将孩子驮了起来。

  阿渺跟着萧劭走在后面,抬眼望向高序背上的七弟,不由得想起往事,笑道:

  “当年我们上天穆山的时候,卞师兄也是这样背着五哥,在前面带着我们走。”

  眨眼之间,竟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萧劭也想起了当日的情形,牵了牵唇角,“我记得。当时他还抱怨我资质不如你,不像你的亲哥哥……”

  他顿了顿,视线移向山峦叠嶂之处,“你那时,都快哭了。”

  阿渺回忆起那时的心情,心底泛起既微微酸楚、又柔软的情绪,轻声道:“那时最怕的,就是哥哥不要我了……”顿了下,似乎有些后悔说出这话,语气转而振奋起来,“可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要是下次卞师兄再胡说,我就直接跟他打一架!”

  萧劭闻言笑了笑,望着山雾红叶的目光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山门的石阙,提早上山的禁卫已经将大师姐甘轻盈请了出来。

  见到阿渺,甘轻盈喜不自胜,上前搂着问了好些话,又领她去见了岑大等人,寒暄叙旧,自是不在话下。

  萧劭则领着七弟,前去拜见映月先生。

  一别两年,映月依旧清隽光采、神姿肃肃,招呼萧劭坐下与自己对弈,“来得正好!谢老顽固的棋技不够、棋品又太臭,我这几日着实憋苦,赶紧陪我杀个几盘!”

  萧劭让高序先带萧栾在外等候,自己坐下与映月手谈。

  两人皆是心思缜密之人,在棋盘上攻守博弈,大有棋逢对手之感。映月走出几步,若有所思,抚须道:“两年不见,陛下又高深了几分啊!难怪我那恃才傲物的幼弟,最后也甘愿伏地称臣。”

  萧劭道:“还要多谢先生当日不吝赐教,让劭有机会得到许相这位肱骨良臣。若非有他相助,中原混乱的局势只怕数年难休。”

  映月笑了笑,执子落下,“陛下谬赞了。老夫从来不曾怀疑过陛下治下的手段,就算没有舍弟,陛下身边也还有许多人可用,就连上月我在泰安遇到的那位竺长生故友,如今广修庙宇,也是中原家喻户晓的神人了。”

  萧劭听出了映月的揶揄之意,并不以为忤,视线继续研读棋局,“南北分割十年,门阀与北方庶族流民间的矛盾难以短时间调和,没有什么比宗教更让人心尽快地统一起来。”

  映月颌首,顿了顿,缓缓道:“陛下善控人心、用人不拘,所以将我师姪的徒儿派去凉州,也是……如此的用意吗?”

  山居的另一头,阿渺正在拜见许久不见的谢无庸。

  因为知道谢无庸不愿承认自己这个弟子,她的一声“师父”叫得有些没有底气,被示意起身之后,坐到了他的对面。

  谢无庸在山中调养了两年,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情绪也平和了一些,打量了阿渺半晌,缓缓问道:

  “去年洛阳那边传出消息,说你的生母其实姓殷?”

  阿渺明白师父想问什么,点了点头,“师父是不是认识她?”

  谢无庸摇头,“没有见过。”

  没有见过,但却知道。

  阿渺心中纠结了片刻,踯躅开口道:“我在凉州的时候,其实见过柳……柳祭酒。”

  她停顿住,有些不知该如何往下继续。

  谢无庸问道:“怎么,他不肯认你?”

  阿渺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他大概……有些没法接受吧。”意识到什么,抬起眼,“师父一早就猜到我是他的女儿?”

  谢无庸道:“我怀疑过。虽然我也是能脉门自行闭气归谷之人,但你跟柳千波的体质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若非血脉至亲,很难解释。可当初你告诉我,与他在霜叶山庄交手时、他见到你并无什么异样反应,我又觉得奇怪。按理说,你若长得不像他、就该像殷六娘,不至于他看见你时毫无触动。”

  阿渺沉默一瞬,“那时我们都蒙着脸……”

  谢无庸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看着阿渺,“你既知你的生父是谁,今后还打算继续留在皇家吗?

  阿渺垂了垂眸,“他不想认我,而我的生母又刻意在这件事上欺骗我,足见他们二人都不想让我做柳家的女儿,那我又何必非要执着?再说留在萧氏,我还能继续做五哥的妹妹,有什么不好?”

  谢无庸是世外之人的豁达性情,倒也不拘俗约,闻言抚须颌首:

  “如此也好,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便是好的。”他审视着面前的女孩,蓦而似有所悟,“你这个小丫头,好像跟两年前不太一样了。那时候,人一点儿主见都没有,我问你这一生想实现些什么、半天都答不上来!眼下倒是字字铿然,把自个儿的想法琢磨得清楚多了。”

  阿渺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时年纪小,没怎么见过市面……”

  “那现在长大了、见了市面,是否能回答我的那个问题了?”

  那个问题……

  这一生,最想实现的是什么?

  “我……”

  阿渺翕合了下唇,心中的回答就在嘴边、却又迟疑住,沉默半晌,讨好笑道:

  “要是我说,不是一辈子留在天穆山钻研武学,师父不会生气吧?”

  她眉眼弯弯,“但是,虽然不是一辈子留在天穆山习武,也会花很多时间去钻研玄门七十二绝杀的!”凑近了些,“我一直想跟师父说来着,上回在海岛上,我被困在水下很长一段时间,事后回想起来,居然觉得自己好像悟到了震式绝杀的一点心法……”

  谢无庸毕生练武成痴,对于乾坤震三杀的兴趣远胜于徒弟的未来规划,闻言立刻被调转了注意力,双眼炯亮:“哦?”

  阿渺道:“乾坤震三杀自师祖过世后,玄门中就再无人习得了。震式留下来的只有一段心法:欲歙必先张、欲取必先予,却没有招式。”

  谢无庸点头,“我师父临终前对我说,震式无形,惟快狠准三诀,需得常与高人交手、取人性命,方能有所悟。而只有学会了震式,才能施展出七十二绝杀中最具威力的乾坤十六式。”

  他当年,正是不想杀人造孽,才想要另辟蹊径、让弟子用闭门清修心法的方式来练七十二绝杀。

  阿渺继续道:“我在水下濒临死亡的一刹那,想起那段心诀,突然觉得所谓欲歙必先张,并不是要我们出招迅速、先发制人,而是想要我们……”她斟酌了一下字眼,“想要我们放弃挣扎。”

  有那么一刹那,内息近乎凝固,却反倒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顿悟。之后无论是修复内伤、还是提升龟息术,都感觉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放弃挣扎?”

  谢无庸彻底陷入了对武学的思考,在口中喃喃重复:“放弃挣扎?可这……又与取人性命有何干系?放弃?”

  山居另一头,映月将话题转到了陆澂的身上。

  “陛下莫怪老夫多事,是我那师姪冉红萝亲自求到了我面前,我不想管、也得帮忙问问。”

  他将指间棋子落下,“以我对陛下的了解,若有意杀他,怕是不会如此大费周折。但若是借此启用他,又好像用得并不恰当。”

  萧劭眼观棋局,良久未曾接话。

  末了,落下一子,方才缓缓开口道:“昔日先生曾劝我,万不能像我父皇那样活。我铭记先生之言,一直都很谨慎。”

  映月闻言淡笑,“陛下若真是放下了,就该成全那对小情人,让他们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去!我师姪虽然不知,但老夫却很清楚,早在公主还不知晓陆澂就是她遇见的那个青门弟子时,就已经将一颗芳心暗许了。”

  萧劭捏在指尖的棋子,顿在半空,迟迟不曾落下。

  映月的语气云淡风轻,继续道:“当初公主拔蛊之后,留意到自己胸口的疤痕,老夫宽慰她说那疤就算除不了、也只有她最亲近的人瞧得见,而公主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陆澂。“

  他抬起眼,“陛下应当知道,一个人在虚弱和紧张的状态下,反应通常都是下意识的真实。”

  萧劭垂目望着棋盘,半晌不言,继而慢慢将迟疑不绝的手收了回去,抬起头。

  “那先生也应当知道,但凡是我萧劭想要得到的,最后都必然会得到。”

  他眼中凌厉之色稍纵即逝,瞬间又复归平静,摩挲着手指间的玉石棋子,缓缓道:

  “先生从前,劝我不能像父皇那样活,但先生可知,我亦从未想要像他那样活。事实上,因为小时候他对我莫名的厌恶、不公正的对待,我心里对他既想亲近、又难免怨恨,下意识地,就已立志凡事必与他相反而行。他做不了一个好帝王,我就一定要做得比开国的先祖更为出色,他得不了人心,我就要让天下人皆能为我所用,他遇到喜欢的女子,会用强逼的手段去得到……而我,宁可用一生的时间去换她的一颗真心。”

  不会逼迫,也不会强夺,而是要她心甘情愿地自己做出选择。

  映月眼光矍铄,思忖中若有所悟。

  “所以,陛下如此冒险地将陆澂送去了凉州,是不想亲手杀他、令公主对你心存怨恨?那人是门阀世家出身的贵公子,如今从权势顶端跌落,尝尽了屈辱到极限的滋味,到了西北,面对东山再起的机会,未必不会坐怀不乱。一旦他心生叛意,公主定然失望放弃,而他若不叛,则会成为北疆争斗中的刀下亡魂……”

  映月抚着胡须,垂目看着棋盘上的弈局,笑道:“妙哉,妙哉!陛下行事如同弈棋,层层缜密、以退为进,难怪老夫的这局棋,也要输了!”

  萧劭不置可否,“先生若不嫌弃,我再陪先生多下几局便是。”

  两人棋逢对手,沉下心来,又连下了几局,各有胜负。

  萧劭记起正事,起身请辞。

  映月示意他暂坐。

  “我听石济说,陛下体内的蛊毒已有一年多没有再发作过了?”

  萧劭点了点头。

  原本每隔十五日就会令心口剧痛的蛊毒,自一年前起就再没有出现过。他那时忧心阿渺的下落、且又公务缠身,并没有工夫去细究过原因。

  映月示意萧劭伸出手,替他诊断脉象,半晌,颌首道:“看来,陛下体内的金丹蛊已经养成,因此不需食取心间之血,也因此不会再发痛。”

  萧劭问道:“如此是好,还是不好?”

  映月道:“应该是好。此蛊名唤金丹,是因为养起来万分辛苦,但一旦养成,便如道家所言之内丹,有能起死回生、返老还童的功效。陛下留着它,自然是有好处的。”

  萧劭倒也并不太在意这件事,“先生这样说,那便好。”

  映月又道:“陆澂之事,老夫是受人之托、帮忙一问,至于将来结局如何,得看他自己的造化和才智,我不会插手陛下的决定。但老夫有一句话,还望陛下能听进去。谋局犹如弈棋,但人心不是棋子,机关算尽,也难免会有一疏。”

  萧劭从映月的房间出来,令高序带萧栾入内问诊,自己走到庭院尽头的石栏前,默然眺望向对面的山峰。

  跟谢无庸一起推敲了半天武学的阿渺,也从居所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哥哥。”

  她走到萧劭身边,循着他的视线望向对面的巍峨苍峰,介绍道:“那是章莪峰,是我们天穆山里最高的一座,很好看是不是?”

  峰高万仞,枫叶灿烂,四周围绕着霞蔚云蒸的山雾,宛然犹如仙境。

  萧劭点头,敛去眸中深幽黯沉的神色,转向阿渺,语气柔和:“你有爬上去过吗?”

  “没有。”

  阿渺扶着石栏,“我其实是想过,但卞师兄说那边有落石,不许我们去。有次我撺掇着白瑜跟我一起偷偷过去,结果半路就被师兄给逮回来了,罚我们扎了好久好久的马步。我俩都恨死师兄了,还想过给他水里放巴豆……”

  想起少时的那些坏心思,她不禁轻笑出声,“不过幸好没有!师兄其实也是为我们好,只是那时我们太小,练功太辛苦,山里的日子又很无聊,就只能找这样的乐子。”

  萧劭也牵起嘴角,笑意中夹杂着一丝苦涩,“是我不好。当初,不该把你留在天穆山的。”

  阿渺怔了下,抬眼看向萧劭。

  “这跟哥哥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愿意的。”

  她微微往萧劭的手臂上靠了靠,“我应该谢谢哥哥,要不是哥哥鼓励我留下、教导我一定要变得强大,我说不定就一直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没什么自保的本事,遇到麻烦只能掉眼泪,一味地只能依靠哥哥。”

  萧劭低头凝视着她,语气有些怅惘,“其实那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阿渺笑了起来:“哥哥那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想起往事,扬起头来,“我们小时候还在这儿拉过勾,哥哥记得吗?”

  萧劭“嗯”了声,“当然记得。”

  阿渺伸出小指,模仿着当时的情形,“我向哥哥保证的是,会好好照顾自己、变得很厉害,让哥哥成为像开国太|祖那样的人。”

  萧劭也抬起手,“我向你保证,终有一日,凡你所愿,并当成真。”

  阿渺抬眼看着萧劭,“那我的承诺,好像已经兑现了呢。哥哥的承诺,还能当真吗?”

  萧劭回望着她,“你那时的心愿,还没有实现吗?”

  她那时口口声声想要的,不就是一辈子跟他在一起吗?

  “可我长大了,愿望就不一样了。”

  阿渺鼓足勇气,一瞬不瞬地跟哥哥对视着,有些结巴地说道:

  “小时候哥哥说,不愿让我成为像阿娘那样的女子,太过软弱、太过无助……可我也听别人说,说人长大了,最终都还是会活成父母的样子。我,我也不是说自己会软弱,我只是……想着师父以前问我的那个问题,一生之中、最想实现的是什么,我才意识到,其实自己还是挺像阿娘的,没有什么权欲心、想要有自己家人和孩子……一辈子就简简单单的……”

  山峦间的空气,清新的直沁肺腑,然而萧劭却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他瞥开视线,望向远处。

  高峰深谷之外,是连通着河川、水域纵横的沂州平原,葱绿深郁的山林、开阔的田地,目力极限之处,甚至依稀可见村落城镇。

  十年前遥不可及的远方,如今已只是他舆图中的小小一块。

  而他一生的壮志,又何止于此?

  “可阿渺对我的承诺,还没有实现呢。”

  半晌,他轻声说道:““如今凉州人心有异,南疆也还在陆元恒手里,大齐远未一统天下。要成为开国太祖那样的人,怕是……要花上一生一世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