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第146章
作者:西朝      更新:2022-10-10 02:53      字数:4560
  阿渺心头一颤,拢着袖口的手指微微攥紧,随着禁卫的方向,朝大殿门口望去。

  高序领着几位黑甲武士,缓缓自殿阶而上,押护着当中身形高挺的素衣男子。

  陆澂除冠除袍,只着素衣,长发亦以素绦绾起,肩臂上绕缠粗麻编织的细绳,在聚满了华服朝臣的大殿之中缓步行来。

  这是……素衣请降?

  朝臣中有人忍不住低声议论,交换着眼色。

  所谓素衣请降,乃是自古最为屈辱的求降方式:赤足素衣、身系捆绑牲口般的麻绳,跪地上呈降表,稽首行礼。

  换作旁人,如此的装束必定显得潦倒不堪,然而陆澂骨相极佳、挺拔如松,一身素衣反倒衬得风姿清越,肃肃朗朗。

  曾与南朝交战过的将领、以及建业后来的降臣,此时皆心思各异地投去视线,暗慨昔日大周朝陆氏的嫡皇子、如今承天殿内的阶下囚,所谓世事变迁,不外如是!

  高序在御阶前站定,行礼奏道:“启禀陛下,逆罪人陆澂上殿叩降!”

  话音落下,身后两名黑甲武士执杵上前,用杵头击向陆澂膝后,将他压跪到地。

  膝盖撞击到青玉地砖之上,发出咔的一声响。铁杵朝着脊背狠压下去,却未能让人歪倒分毫,武士恼怒起来,挥杵击向陆澂的右肩,逼得他身形趔趄一瞬,手中的帛卷跌落在地。

  殿上哗然,嘲笑声、议论声不觉四起。

  站在殿右侧将领之中的娄显伦,甚至微微提高了音量,斥责道:“降表都拿不稳的人,有什么资格求降!”

  风闾城的将领,对陆氏格外怀恨,又一向不受中原礼教所拘,纷纷附和出声。

  阿渺居高而坐,整个人茫茫然的、脑中一片冰凉,视线紧盯着阶下跪地之人,却又好似什么也看不清……

  陆澂俯身伸手,拾起滚落在地的帛卷,重新以双手捧起、举至身前,静静开口道:

  “罪人陆澂,列己罪于表,敬呈陛下。”

  娄显伦出列抱拳道:“陛下!这般捡起降表重新奉上,实为大不敬!依末将之见,理应让他自断其手!”

  他身后的尉迟坚等人,也齐声附和:

  “区区素衣请降,太过便宜他了!”

  “不错!”

  帝座之上,萧劭不动声色地朝诸人投去一瞥,十二旒珠下眸色沉静,却顷刻制止住了军将们的嘈杂。

  大殿内一时重归寂静,落针可闻。

  “姚昌远。”

  萧劭开口示意。

  恭立一旁的内侍官姚昌远立即领会圣意,挥麈上前,取了陆澂手中降表,展开来,高声读道:

  “臣族源江左,兴于建业,世代垂享大齐天恩,然公逆常伦、谋朝篡位,负荆难恕斧钺之诛……”

  阿渺视线虚浮,耳边回荡的诵读声嗡嗡沉寂,湮没在混乱纷杂思绪之中。

  喉间莫名有堵塞的哽咽感泛起,不知不觉地……就快要让她透不过气来!

  身旁的萧劭却神色始终专注,听完降表的内容,淡然环视阶下:

  “众卿以为如何?”

  武将们心有不甘,但又不敢再言辞咄咄。而文臣们揣摩圣意,暗忖主上之前下令大赦天下、适才又制止住了北疆将领的谏请,似有宽恕之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答。

  萧劭心知肚明,不动声色,看向左侧的六部官员,开始逐一点名:

  “张尚书?”

  执掌礼部的张岐与陆氏曾有旧怨,此刻在心中迅速衡量一番,决定就事论事,上前奏道:

  “回禀陛下,臣以为,既是素衣请降,那罪臣理应先向主上跪行大礼,再议其罪不迟!且昔日陆元恒在建业曾逼迫护国长公主对他叩行过大礼,此刻亦理应由罪臣替其父还礼于长公主殿下!”

  把关注点引到礼仪上,既合乎张岐的职务之责,又能再进一步试探主上的态度,可进可退,怎么都不算错……

  众臣闻言,亦是附议。

  所谓稽首之礼,头手触地,乃是下臣觐见君王最隆重的大礼。让身为公主的阿渺也接受此礼,显然有刻意羞辱陆澂的意味,但也不失为合情合理。

  押压着陆澂的两名黑甲武士,在高序的示意下,将手中铁杵再度用力摁下。

  陆澂被迫俯身,神色却是坦然,稳了稳身形,谧然交叠双手、缓缓低下了头。

  “你起来!”

  阿渺的声音倏然响起,猛地在座位上站起身,胸中翻涌着的情绪撞得声线微颤:“我不要你跪我!”

  殿上的朝臣们被长公主的反应惊到,纷纷环顾彼此、交换着眼色,而右侧的武将们表现得更为激励,娄显伦甚至忍不住就要开口嚷些什么,抬眼瞥见主上的神情,又强忍着咽了回去。

  陆澂抬起眼,望向阿渺。

  他望着她,眸光清澄,还像在岛上时那样,宁静温和、暗蕴灼灼,仿佛迄今加诸到他身上的所有折辱,都不曾留下任何的痕迹。

  阿渺眼眶湿润,嘴唇翕合了一下,又艰难抿住。

  楹花树下,盲眼少年的口音散漫轻柔,将一柄银色的软剑遽然弹开、绞碎漫天嫣红,冷锐俊逸的不似凡人……

  霜叶山庄外,他们联手破敌,一袭一杀,虽未交流一言一语,却配合得浑然一脉、天衣无缝……

  建业城里,她机关算尽,不择手段,而他护她、救她,不惜一切……

  东海船上,她任性妄为的纵身一跃,他毫无迟疑的生死相随……

  若非因为她,他何以……沦落至此?

  “阿渺。”

  身侧的萧劭,伸手握住阿渺攥在袖口的指尖,隔着旒珠凝视向她,语气控制得和缓:“怎么了?”

  阿渺悚然回过神,视线掠过满殿朝臣的面孔,心中一片情绪飘忽流离。

  “我……”

  她感受着萧劭手指传来的力度,缓缓坐下,“我……我只是想着,他是皇祖母的外侄孙,也是我的从表兄。我不想……不想让他对我行那样的礼。”

  萧劭注视阿渺片刻,颌首温和问道:

  “是因为祖母这几日病情有起伏,不愿为难她的族亲,以示宽宥,亦为祖母祈福?”

  阿渺怔了怔,侧头看向萧劭,“嗯。”

  萧劭深幽的目光隐于旒珠之后,看不出喜怒,半晌,笑了笑,“好。公主孝慈,治下以仁,甚好。”

  他示意承旨官上前,宣道:

  “朕治国,一向以孝义为先,以仁和为重。自应天顺时、承继社稷,前有敕令大赦九州、以缓十年战乱之疮痍,今受陆氏降表、又定南北合璧之局。值此佳时,愿行宽宥之治,为祖母求祈天年。传朕旨意,赐封陆澂淮南郡侯,世袭罔替,其姐陆锦霞,赐封从一品郑国夫人,许其无诏出入长生殿、以全族亲孝道。陆氏降表,着门下省誊抄,昭示全国。”

  旨意一出,仁宥之意昭然。

  大殿上原本陷入凝滞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几名最先领会到圣意的朝臣,也把握住露脸的机会,各自出列盛赞道:

  “陛下此举彰显仁德,扬我大齐一统天下、海纳百川之气量!”

  “天恩浩荡,圣意英明!”

  “陛下达孝,实为万民之表!”

  ……

  阿渺从大殿中退出,被太妃派来的女官请至偏殿,在暖阁中更换礼服。

  她头脑昏沉,待宫娥卸下华贵的金冠,扭头问宝华:

  “晚上的夜宴,我能不去吗?”

  宝华未登大殿,却也听说了受降之事,想起她从前在建业问自己的那个问题,沉默片刻,上前取过玉梳,亲自为阿渺梳理一头光可照人的黑发,声音略放轻柔了些:

  “这是专门为公主举行的洗尘宴,公主怎能不去?”

  她挽起一截发丝,在掌中灵巧地扭转成髻,岔开话题:“公主小时候,不是最想戴步摇吗?这次的发饰,是主上特意从建业请了工匠来打造的,比从前荀皇后那套‘鸾翔九天’还要精美!”

  宝华为阿渺簪上了那套名为“紫霄悬星”的发饰,又让侍女为她换上广袖丝绫软烟罗的珠色长裙,半哄半劝着,引着她出了暖阁。

  偏殿殿宇开阔,四面门扇大开,连通着种满奇花异草的露台,幽香阵阵、清风徐徐。宫娥们在殿外的露台上设下帷帐与美人榻,供留宫等待夜宴的宗亲与命妇赏花休憩。

  阿渺跟着程宝华刚踏上殿阶,便被露台上一位眼尖的老县主远远瞧见,殷勤地起身上前问礼。

  老县主是萧氏的宗亲,前几个月才从建业迁至了洛阳,正处在急切铺开本地人脉的阶段,见到宝华,先是一番热络迎奉,继而便将话题转到了后宫选秀之事上,似是受人之托、有意打听内情。

  阿渺上回在萧劭那里碰了壁,唯恐再被牵扯进他的内闱私事,刻意回避着老姑祖母殷切的眼光,视线游移,恰好瞥见了正从露台另一边走上来的安嬿婉。

  她疾步上前:

  “嬿婉!”

  之前庆典的时候,阿渺就曾在人群里扫见了嬿婉的身影,只是诸事纷杂,一直没有机会近身接触。

  此时嬿婉穿着一身曳地锦绣蝶花长裙,衬得眉目明媚,唯独脸色冷的难看,见阿渺被一群宫侍簇拥走来,顿住脚步,极不情愿地、板着脸屈膝行礼:

  “拜见护国长公主。”

  阿渺神色僵住,欲言又止。

  这时,安侯的夫人徐氏也从露台的另一头走了过来,远远望见阿渺,还同以前一样,径直便上前拉了手:

  “我的儿啊,可算是见着了!”

  阿渺被徐氏常年策马、长满薄茧的温热双手握住,抬眼望见她仿佛忽然间白了一半的发丝、爬满额头的皱纹,不觉霎时红了眼眶,“侯夫人……”

  三人坐至了殿西临水的侧阁之中,摒退随行诸人。

  徐氏依旧拉着阿渺的手:

  “当初东海的消息传来,我几日几夜都不曾合过眼……好在如今总算是安全地回来了!”

  她看了眼旁边扭身而坐的女儿,“嬿婉也是高兴得不得了,在家里都哭了好几次!”

  阿渺从小便得徐氏疼爱,此刻又想起安思远,忍着泪眼,转头望向嬿婉。

  她心中清楚,自己和陆澂一起在海岛上生活了一年多的事,虽然在萧劭的御令下被尽力隐瞒,但明眼人只要一推敲,就能看破自己和陆澂一同在东海“战死”、又一同“复生”间的过分巧合。

  再者,当初在海岛上找到他们的人里面,也有风闾城出身的将领。以娄显伦的脾性,大概是宁可抗旨被砍头、也不会背弃对安氏的忠心耿耿!只要嬿婉追问细节,他不可能不说出自己与陆澂、还有小舟的事。

  所以嬿婉对她生气,大抵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吧……

  果不其然,安嬿婉扭着身气闷了片刻,带着一丝哭腔嚷道:

  “我要是知道她是跟谁一起回来的,死也不会哭!”

  她瞪了眼阿渺,“你在海上没有办法、不得已跟那姓陆的在一起生活也就罢了,可后来安全被接应了,为何还要护他?还有刚才,为什么就不让他跪你?他跪你怎么了?你可别忘了,当初我哥是怎么死的……”

  安嬿婉提到哥哥,霎时泪盈双目,咬着唇重新撇开了头。

  阿渺听她提起安思远,亦是神色骤黯,垂下眼帘,眼角通红。

  倒是徐氏强忍住泪意,攥了攥掌中阿渺的手,宽慰道:“行了,都过去了……思远他,也见不得你们俩因为他吵架……”

  嬿婉被母亲规劝,反而越发忍不住情绪,哽着声驳道:“他见不得我们吵架,那他就见得阿渺跟那姓陆的眉来眼去吗?”

  “嬿婉!”

  徐氏提高了些声,喝止住女儿。

  “思远是我儿子,我了解他!他总不会希望阿渺怀着恨意地过一辈子!”

  徐氏转向阿渺,抬手拭着她眼角坠落的泪珠:

  “好孩子,别听嬿婉的瞎话!你这么年轻,将来的路还长着,千万别因为别人说了些什么、就放弃追寻自己幸福的机会!虽然这辈子咱俩没缘分做婆媳,但我心里,一直是拿你当女儿疼的……好了,别哭了!再哭,我就又得骂嬿婉给你出气了……咱们乖乖的小公主今儿这么好看,可别哭花了脸,让人笑话……”

  阿渺自归京以来,一直苦苦压抑着情绪,耳边听到的言语,除了阿谀奉承、便是各种提醒劝谏,唯独徐氏此刻的一番话,粗糙却情真,反倒令得她心堤一瞬溃塌。

  她倚进徐氏怀中,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