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第135章
作者:西朝      更新:2022-10-10 02:52      字数:7578
  阿渺回过神,迅速地撑起身来,手臂却因此掠过陆澂的衣襟,让松垮垮垂落的衫口彻底滑了下来。

  男子坚实的胸膛上,两道新旧交错的刀痕骇然醒目。

  新的那道割开了皮肉,此时依旧微微渗着血,而旧的那一刀刺得尤为深,留下了一辈子也除不去的疤痕……

  阿渺惶乱地移开了目光。

  她一言不发,起身走出洞外,少顷拿了几片宽大的树叶返回,蹲身在池边洗净,然后用叶面兜了些水,送到陆澂唇边。

  “喝吧。”

  她伸着手,却不看他,语气透着几分疏冷,“我没有你们陆家人恶心,不想留具尸体当人质。”

  陆澂没有拒绝,就着阿渺的手喝了点水,抬眼看向她,动唇欲言,阿渺却倏然起身,坐去了一旁的角落里。

  “我要运功疗伤了,别打扰我。”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闭目盘膝而坐,慢慢疏导起紊乱的内息。

  这几日在内伤未愈的情况下,几次逆脉运气,只怕是落下了难以根治的病根,恐怕没法再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了。若再不想办法疗伤,说不定情况更糟……

  阿渺沉下心来,凝神静气,按小时候师兄所授的心法,尝试一点点修复内息。

  她自小在卞之晋的严苛教导下习武,认真起来也是极有定力,一坐便是小半天,缓缓归气入脉,睁开眼定了定视线,发现原本躺在池边的陆澂,早已消失无踪。

  这是……以为她要扣他当人质,所以跑了吗?

  阿渺连忙起身,快步出了洞口,见碧浪白沙之间,陆澂衣衫飘扬、倚着一块岩石而坐,闻声朝她转过头,站起身来。

  “吃点东西吧。”

  他声线中还带着几分干涸的暗哑,面色苍白,残破的衣衫被认真地整理过,肩头两端用细绳穿过扎紧、有些歪斜地系了个死结。

  他右臂无法动弹,左手捧出一个蚌壳,上面盛着颜色鲜艳的野果,递至阿渺面前:

  “我辨认过,没有毒。”

  阿渺看了眼野果,内心挣扎了片刻,冷冷道:“不用。”

  她一日一夜没有进食,要说不饿,那是骗人。

  可此刻她宁可挨饿,也不想再承他的情!

  陆澂沉默片刻,缓缓撤回手,斟酌说道:“那要不吃鱼吧。我刚捉到一条鱼,待会儿生了火,可以做鱼汤。”

  鱼?

  阿渺心底翻涌的好奇心占了上风,脱口问道:“哪里捉的鱼?”

  随即又立刻有些懊恼,瞥了眼陆澂身上的伤口,语气添了一丝讥嘲,“就你这样,还能有力气捉鱼?”

  她收回视线,恰巧却与他的目光撞到了一处。

  两人默然对视一瞬。

  阿渺飞快地扭开了头。

  “我小时候因为拔蛊,用过青门的许多奇药,所以皮肉伤比常人恢复得快些。”

  陆澂静静开口,转向崖石与礁湖相接的水湾,“而且捉鱼也不费力气,我只在那里设了个鱼笼,放了些蚌肉作饵,它就自己进去了。”

  阿渺踯躅片刻,终是忍不住踩着细沙走到水湾前,望向几块礁石天然围出的圆圈中、木杆撑开的一顶“布伞”。

  “那些东西……”

  “都是船上的。”

  陆澂跟了过来,轻声解释道:“我们之前身处的海船虽然被火烧了大半,但底舱还在,被礁石撞碎以后,里面不少东西都冲进了礁湖。礁湖有礁石作天然屏障,这些物件便被困在了其间。”

  阿渺想起沙滩上的那些船体残骸,一下子反应过来。

  虽然看上去烂糟糟的,但那些残骸中必然有许多有用的东西!昨天慌乱之中竟然没有想到……要是早些找出些帆布之类的料子,也不至于靠着自己的体温去救陆澂……

  想起今早醒来时的场景,阿渺不由得再度心跳如鼓,连忙转身,快步朝海滩的另一头走去。

  洁白绵延的沙滩上,零零散散地躺着许多被波浪推送上来的残骸。

  阿渺低头寻觅,专挑织物、木料等物拾捡,又远远眺望到礁湖里浮着的几块大木板,脱了鞋袜,下水游了过去,慢慢推拽着往岸边走。

  陆澂也跟了过来,伸手帮她扶住在波涛中起伏的木板。

  阿渺挪了开来,“不用你帮!”

  陆澂收回手,默然一瞬,转身去拉一旁被浪冲过来的一截木柱。

  阿渺皱眉,迎风喊道:“你拿那个做什么?”

  “那上面有串铁索。”

  陆澂费力地拉住木柱,一面道:“铁器难得,将来可以熔作它用。”

  阿渺扶着木板,冷眼瞧着他艰难地稳住身形,胸背和手臂的伤口被击起的海浪打湿,忍不住情绪翻搅起来:

  “熔什么熔?又不是要一辈子困在这里!这岛上明明丘陵起伏,说不定另一头就连着陆地,我今天就出发去找离开的方法!死也不会死在这里!”

  陆澂在浪涛中侧转回身,英俊的眉眼映着骄阳碧波,显得面色格外苍白。

  阿渺跟他对视一刹,情绪越发有些失控。

  “你看什么看!等我找到离开的法子,你就是大齐的人质!要是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海风猎猎,吹拂起她乌黑的发丝,掠过潮湿的眼角。

  陆澂静静凝视她,半晌,动了动唇,“好。”

  阿渺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仿佛周身的力气都打在了棉绒上,憋了口气正要发作,一个抛高的浪头突然从身后打来,卷住她冲了出去。

  失去平衡的身体撞上了另一堵“肉墙”,两人面对面地跌进碧涛,被雪白的浪花冲到了沙滩上,紧接又被退浪回撤的力度向后摩挲着拉拽。

  阿渺只觉得自己先是伏倒在了陆澂胸前,然后又被海浪拉扯着、朝更下方摩擦过去,当即羞窘得无地自容,也顾不得会不会吃一口沙子,用力抠进沙地里,挣扎着翻身跪坐起来。

  混搅了细沙的海水,浸了她满头。阿渺懊恼地捋开乱发,用袖口拭去粘到眼皮上的沙粒。

  待重新定下神来,视线恢复,见陆澂依旧坐在浅滩的水中,头微微扭向了一旁,颈间喉结轻轻滚动了下,神色似乎比她自己更为窘迫。

  什么嘛……

  又不是她故意去扑他的……

  阿渺悻悻想到,站起身弯腰去拧湿透的衣裙,一低头,突然瞧见了自己几近透明的衣襟。

  “啊!”

  她禁不住惊叫起来。

  陆澂闻声移来视线,又再度仓皇地瞥开。

  她的内衫脱给了他裹伤口,如今就只剩外面薄薄的一层夏裙,一浸水,婀娜的曲线便一览无余。刚刚还只是上半身,如今站了起来,更是连下面也……

  陆澂只觉得心血翻腾、脑中嗡鸣,也不知是不是伤口泡了水开始恶化,人好像又有些发烧,连意识都是迷糊的。

  阿渺又气又急,收臂抱在胸前,一抬眼瞅见陆澂耳根都红了,愈加恼羞成怒,捡起沙滩上的鞋袜,扭头跑开来了。

  日色尚早,岛上阳光亦分外曛暖。

  阿渺沿着原路朝崖洞跑出一段,又觉得不妥,跺了跺脚,调转方向,朝内陆的那一头走去。

  她此时衣衫尽湿,留在海滩附近难免会与陆澂照面,不如趁着等衣物变干的时间、去岛中高处走走,确认一下地形。

  阿渺穿好鞋袜,研究了一下方位,走进了沙滩西北方的密林。

  跟海滩边山崖相连的丘陵山脉,一路朝西北蔓延增高,地势不算陡峭,只是林间草木葱茏、灌枝遍地,时常钩扯住阿渺的衣物,且四下一片寂静深幽,连虫鸣鸟叫的声音都鲜少可闻。

  阿渺腰间的冰丝链还在,伸手解了下来,时不时施展轻功跃过枝叶蔓生的灌木,向上攀登。莫约过了近一个时辰的工夫,总算看到了山坡的顶端,忙不迭纵身跃了过去。

  这里是山脉次高的地方,虽不是最高处,却也足以将整座海岛的地形尽收眼底。

  阿渺在山顶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来回仔细看了半天,心里的担忧渐渐冷凝成绝望,思绪不由自主地发凉。

  这座岛,确切地说,是一座孤岛。周围没有陆地、也没有其他的岛屿,茫茫四下,除了海水、还是海水……

  也就是说,除非再造出一艘可远航的海船,他们根本没有重返中原的希望!

  一辈子……都得困在这里。

  而且……

  是跟那人一起……

  阿渺只觉得浑身失力,连忽略了许久的饥饿感、此时也万分不合时宜地闹腾起来,腹胃绞痛,手指发抖,整个人都是晕的。

  她机械地朝来时的方向返回,行动间没了先前的那股劲头,连被树枝刮到了也没反应。好在走的是下山路,不用费力,一路跌跌撞撞地连奔带跑,冲到了坡下。

  头晕的厉害,脚步亦是虚浮,阿渺扶着树木走到快到沙滩的位置时,经不住停下喘息起来,恍惚间像是瞧见一道高挺的身影,疾步朝自己而来。

  “怎么了?”

  陆澂奔至阿渺近前,见她脸色发白、冷汗浸湿了额发,身上还有大大小小被树枝刮破衣物的痕迹,不由得陡然焦灼,下意识伸手就想探查她的脉象。

  他自己身上的伤,实则比看起来严重许多,之前设鱼笼、打捞器物,已是耗尽了他强撑出来最后一丝气力。

  被阿渺撇在海滩上之后,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站起身来,又花了很多工夫,才将崩裂开来、浸满了泥沙的伤口处理干净,重新缠裹好,待稍稍恢复了些力气、确定不会露出让人觉得厌恶嫌弃的病态,便起来四下寻找阿渺。

  阿渺抬眼看清身前陆澂的面容,挥开他朝自己伸出的手。

  “你走开!”

  她从树干上撑身而起,踉跄着继续朝前走去。

  陆澂一语不发,跟了上去。

  林间靠近海滩的地面上,铺散着被海风刮入的细沙,踩上去沙沙脆脆,起伏着深浅不一的脚步声。

  阿渺头晕的厉害,耳朵里回响着身后之人亦步亦趋的步履声,只觉得愈加心烦不已。

  她猛地顿住脚步,侧转身怒道:

  “你干嘛一直跟着我!你是狗吗?”

  陆澂停下步伐,沉默一瞬,“你觉得是,便是吧。”

  阿渺呆呆瞪着他,一时辨不清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咬着唇角,遽然转回身,抬脚急走。

  步子迈得越加的歪斜,连奔带走地刚刚踏上了海滩的沙地,眼前一黑,人晕乎乎地便跪到了地上。意识尚未抽离,可所有的情绪却纠成了莫名的悲伤,她埋低头,霎时落下泪来。

  少顷,感觉有人在身边坐了下来。

  阿渺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正打算动手推人,一抬眼却瞧见面前一个切开一半的嫩黄果子,足有甜瓜大小,清香四溢。

  “先吃点东西吧。”

  陆澂将果子递到阿渺手边,“你长时间不曾进食,先慢慢喝点甜汁……”

  阿渺垂下眼,见果瓣中央凹聚着清亮的果汁,瞪着盯了半晌,怔怔无语。

  她从小就喜欢吃冰冰凉凉的甜食,以前心情一不好了,乳娘就赶着给她做冰镇的梨膏、酥酪,后来大了,五哥也还时常拿这样的法子哄她……

  阿渺抹了把眼泪,下意识地伸出手,慢慢接了过来。

  陆澂又从怀里掏出根削过的竹管,递过去,“用这个。”

  阿渺伸手接过,插到果汁中,低下头,尝试地啜饮了一小口。

  好甜……

  饶是心中情绪依旧复杂,她不禁又多尝了几口。清甜的果汁顺着喉间滑入腹中,先前因为饥饿而产生的难受感渐渐缓和了几分。

  “这海岛上的果树很多,还有些珍奇的草药,从前我只听师父描述过。”

  陆澂凝视阿渺片刻,害怕再触怒她,移开视线,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愿跟我困在这里。”他将重音压在了“我”字上,微微一顿,又道:“但此间的草木无罪、也不是我们陆家种的,天地所赐、尽可采撷。”

  阿渺愣了下,吮饮果汁的动作缓缓停顿,捏着苇管的指尖轻轻掐出了痕迹,却不看他,嗫嚅怼道:

  “赐什么赐?一座破孤岛,周围什么也没有……”

  她垂低头,微微偏过身子,不再言语。

  陆澂之前瞧见阿渺的神情,心中就曾有所猜疑,此刻听她说出“孤岛”二字,更是坐实了自己的推断。

  他沉默片刻,站起身,走到沙滩上,将收集起来的一些物件,一一拾掇整理,然后将一块圆石压到晒干的叶片上,抽出了软剑。

  利用金属与石块摩擦产生的火星来生火,阿渺从前在天穆山也曾看哑老头做过。

  她喝完果汁,一面用竹管挖着果肉,一面忍不住觑看陆澂的进展。

  夕阳西斜,海滩上一片金色耀目,将男子挺拔的身影勾勒得异常清晰。

  他俯着身,左手执剑,一遍遍将剑刃在圆石上迅速划擦过,每一次的动作都难免牵动全身的伤口,不受控制地滞慢一瞬。

  阿渺是习武之人,自然看得明白,陆澂的右臂……大概是废掉了。

  她垂下眼,默默吃完果子,起身收拾了下果皮,又踱到海边洗了个手,慢慢转身往回走的时候,经过陆澂身后,似是不经意地扫了眼圆石下的枯叶,踯躅片刻,走过去蹲下了身。

  “哪有用这么厚的叶子的?”

  她语气讥嘲,伸手将石下的枯叶一点点撕扯细碎。

  陆澂撤回剑,抑住牵动了伤口的痛楚,平复气息说道:“现在是夏季,枯叶难寻,岛上亦无火绒草……”

  “你刚才不是把这岛夸得跟神仙宝地似的吗?还不是什么都没有。”

  阿渺凶巴巴地打断他,站起身,后退两步,解下腰间的冰丝链,弹开铁蔷薇,朝圆石上倏然击去。

  啪的一声,圆石被击断开来,碎成了两半。

  怎么会……

  阿渺皱起眉头,蹲下身捡起碎石查看,一点儿火星的痕迹都没有。

  “火星……要靠刮擦才会出现。”

  身后的陆澂,小心翼翼地轻声开口:“还是我来吧。”

  阿渺顿生窘意,同时胜负心骤盛,守着“工地”不肯退让:

  “不可能!把你的剑给我。”

  她朝后伸出手,等到陆澂终于将剑柄放到她掌中,迅速移至身前,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捻起铁蔷薇,将剑刃和花瓣凑到一处,使劲击了一下。

  几点火星,落到了脚下。

  果然!

  铁蔷薇用料是玄铁,而软剑淬火的药水独特,以前跟他交手的时候,就常常火花四溅的……

  哼,谁说非得要刮擦?

  阿渺铛铛地敲着兵器,忍不住眉梢轻挑,接着开始如法炮制,尝试将枯叶碎末点燃。

  陆澂欲言又止,默默走近了些,伫立一侧。

  阿渺感觉到他的目光始终紧随着自己,挪动位置拿背朝着他,没好气地开口道:

  “你是要监工吗?我小时候烧火打铁都做过,怎会不知道如何点火?”

  隔了片刻,没听见他接话,正觉奇怪,蓦而又想到自己说起“打铁”,再忆起那日与他在炉火前的种种亲密,不由得霎时红了脸,直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她清了下喉咙,将声音控制得冷漠淡然,隐含讥诮:

  “你不会……还以为我以前是在江北的佛寺,从小养尊处优,被教养得温顺慈悲、弱不经风吧?不管你之前以为自己知道了、看到了什么,那都不是真的!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统统都是假的!建业城里的那个我,根本……就不是真的‘我’!”

  身后的人,依旧沉默。

  过得良久,他轻声开口道:

  “可我有自己的感觉。”

  陆澂的声音,低微却笃定,带着京城口音的柔软缠绵,“就算是同一副面具,戴在不同人的脸上,感觉也会不一样。所以不管你是不是变了容颜、换了身份、改了姓名,对我而言,你都只是‘你’。独一……无二。”

  他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男子,有些话说出了口,连自己都担心会词不达意。

  然而阿渺却一下子就听懂了。

  她默默领悟,恍然怔住,手中的动作不觉偏了方向,差点划到了手指。

  陆澂亦回过神来,连忙倾过身伸手:

  “还是我来吧。”

  阿渺避开来,倏然起身,冷不丁地抬头对他怒目而视道:

  “来什么?做这事要两只手,你整条右臂都废掉了!怎么来?”

  陆澂伸出的手在半空凝滞片刻,修长柔韧的手指慢慢蜷回,最终缓缓地收了回去。

  他在她面前,一向都没什么自信。如今被她用这般鄙夷厌弃的神情看着,不由得愈加自卑自耻……

  阿渺将陆澂的表情尽收眼底,胸腔堵的更厉害,先前窜出的莫名火气越发蒸腾,移去一旁,狠狠敲着手里的兵器。

  “砍手算什么能耐……”

  她嗓子发哽,抑住呼吸不让鼻音浑浊起来,“有本事,你怎么不直接在王迴面前自尽呢?”

  陆澂垂着眼,望着脚下被海风吹得无所依附的细白沙粒,心绪荒芜凌乱。

  流离飘忽的思维,脱口呢喃而出:

  “因为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

  他不畏死。甚至已经在心中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拿性命赔给表兄。

  可那时她还身处险境之中,他又怎么能死?

  毕竟他一生的执念,只是想护她圆满。

  少时如此。

  今日,亦然……

  阿渺手中的动作缓滞住,继而用力刮擦而下,恼怒嚷道:

  “我就喜欢一个人!”

  一串闪耀的火花,落在了枯叶上,击起一缕烟雾,终于燃起了细弱的火苗。

  她扔下兵器,起身快步走开了。

  夕阳西下,金红的落日一点点隐入海平面,暮色中的波涛也似乎变得温柔起来,将铺陈千里的余晖粼粼起伏地拍向海岸。

  阿渺抱膝坐在沙滩上,望着远方越沉越低的太阳,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刻的她,俨然已经平静了许多,没有了被饥饿催生的眩晕与失控,也少了几分被纷杂思绪搅出的混乱与迷茫。

  正如陆澂说的那样,她只是……不愿跟他困在一处罢了。

  或者更确切地说,她害怕跟他困在一处……

  陆澂踩着细沙,缓缓走来。

  “喝点鱼汤吧。”

  他手势略带几分踌躇,小心翼翼地递过盛着鲜热鱼汤的海蚌壳,“鱼肉已经去了骨,你多吃些,才不会再犯晕。”

  阿渺移来视线,瞧那鱼汤冒着热气,上面还漂浮着陆澂不知从哪儿采来的提味的香草,鲜鲜嫩嫩、香气扑鼻。

  她尝过了饥饿的苦头,不敢再倔犟,迟疑一瞬,伸手接过,嗫嚅了声:

  “谢谢。”

  两人递送蚌壳的手指相碰,彼此抬眼,目光紧绞一瞬,又极快分开。

  阿渺扭过头,视线掠过海滩高处的火堆,停顿片刻。

  “那个火……你放着不管,不会灭吗?”

  “无妨。我搭了个灶,存了火种。”

  陆澂见阿渺不再排斥交谈,慢慢撩起袍角,试探地在她身边坐下:“如今有了火,做什么都会容易些。一些需要的器物,我也能想办法铸出来。”

  阿渺低头喝着汤,沉默不语。

  过得许久,她缓缓开口道:“你手不方便。铸铁的法子我也懂,我来好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又不蠢,眼下这种情况,活命最重要。寻仇什么的……等回了中原,再计较也不迟……”

  陆澂默默思忖着她的言下之意,半晌,低声道:“好。”

  阿渺辨别着他的语气,心里一时懊恼、又一时有些如释重负,复杂的难以言绘。

  她抬起头,望向已经彻底沉入海平线的夕阳,神色茫然。

  “我一定会想办法回去的。”

  她像是自语般的重复道:“一定会回去的。”

  陆澂望向阿渺的侧颜,凝视着女孩晶莹双眸折映的色泽,心中有杂陈的滋味弥散。

  她自然是想回去的。

  海水的另一边,有她惦念至深的亲人、爱人……

  不像此处,只有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他。

  “嗯,你会的。”

  陆澂轻轻动了动唇,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更诚挚些,“你一定能回去,能与家人团聚,你的兄长、朋友,还有……还有安思远。”

  他克制着没让自己的声线发颤,移开了目光,却又不知该落向何处。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逝在了海上,霞光敛暗,波涛的颜色晦沉了下去。

  阿渺的视线,也渐渐暗淡了下来。

  她放下蚌壳,寂然良久。

  “思远……他死了。”

  她轻声说道:“被你的弟弟,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