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第102章
作者:西朝      更新:2022-10-10 02:51      字数:5404
  阿渺心头一惊, 判研地盯着陆澂:

  “你……怎么来了?”

  陆澂目光掠过阿渺手里的绛纱胸衣,连忙移了视线,低声道:“有事找你。”

  店铺的堂内, 此时多出来了七八名神情严肃的男子, 挺立有序地站在门口与柜台旁, 虽都刻意换成了平民装扮, 但一看就知道是楚王府的护卫。

  阿渺见他不像是觉察到了自己借屋脱身的秘密, 放下心来,一面示意霜华和雪影捧着衣物出来, 一面自己缓步走到柜台前, 把选好的衣物摆了出来:

  “就买这几件吧。”

  店铺老板常年混迹市井,极有眼力,原就瞧着阿渺气质不俗, 而后头来的这位年轻公子更不像凡人, 遂十分精明地把价格算高了两倍。

  负责付钱的雪影忍不住惊道:“这么贵?”

  她们从北齐带来的银两、包括明面上令露的嫁妆,都被阿渺拿去给了赵易和宝华打点外务,眼下说实话,手头确实有点紧……

  妇人“哎”了声, “一分钱一分货嘛!你家小娘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的,肯定也看得出我们店里这些衣物,做工、用料那都是最上层的!”她拣起最上面那件半透明的绛纱胸衣, 摊给雪影看上面的绣纹, “不信你上别家看看,这种材质的, 整个西市也只有我们家有货!”

  她扫了眼一旁的陆澂和阿渺,又压声道:

  “看你家小娘子年岁,应该是订了亲, 出来给自己置办嫁妆吧?不是我自吹自擂啊,这种料子的内衫一穿上,再冷面冷心的郎君,都能让他马上热火起来!”

  妇人的声音刻意压低,但却瞒不过阿渺习武多年的耳朵。

  一想到身畔的陆澂比自己耳力更好,她禁不住窘红了双颊,绷着脸上前截断道:“不用挑了,全都买了!”

  店铺老板喜滋滋地收了雪影递来的银两,把衣物包进盒子,交给了两名侍女。

  阿渺戴上帷帽,走出店铺。陆澂也跟了出来。

  “有什么事,竟让你亲自来了?”

  她抬头问他。

  陆澂送她返回兰苑之后,也曾派人来传过口信,譬如因为担心阮氏报复,他早一步让人将阿渺的七弟萧栾从宫里接了出来,送去了妥善安全的地点……

  又譬如,担心姐姐再对阿渺出手,将太后身边的王氏族人尽数理清出了兰苑……

  但一收到她离开兰苑的消息,一颗心无法安宁,还是急匆匆地亲自赶来了。

  “送你们回去的安排,部署得差不多了。”

  陆澂看了眼阿渺身后、被侍女捧着的衣盒,沉默一瞬,“上巳节那日便可离京。”

  上巳节?

  那不就只剩五日的时间了?

  阿渺缄言不语。

  这人做事,怎么这么雷厉风行的呀……

  现在就走的话,她和赵易的计划怎么实施呢?

  但若是拒绝的话,又似乎,拿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理由……

  阿渺扭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护卫,问陆澂:“你能先让你的护卫,送我的侍女回去吗?我也有些事,想跟你说。”

  陆澂召来亲卫,吩咐了几句,让他们护送雪影和霜华返回兰苑。

  阿渺琢磨着说辞,装作闲逛,继续漫无目的地朝街市中心走去。

  陆澂也不催促,默默跟在她身边,亦步亦趋。

  这里是建业城最繁闹的地带,也是贩夫商贾最为集中的一处,茶坊酒肆,人声鼎沸,满目缤纷。挤满了行人的大街两侧,接踵摆设着各色货摊,吸引着路人流连驻足、讨价议价,赤着脚的孩童们在货摊间追逐嬉戏,大声地欢笑着。

  阿渺和陆澂今日的衣饰都不算太显眼,但毕竟容貌气质出众,走在一起十分引人注意。所过之处,嘈杂声便会弱上几分,周围男男女女的视线皆不约而同地投过来,一个牵着驴的农妇,甚至因为回头呆望陆澂,将驴拉拽得偏了方向、撞上了旁边卖麻葛衣料的摊位,引得摊主破口大骂。

  阿渺隔着帷帽,将那一幕看得清楚,慢慢转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

  两人心思各异,彼此都有些沉默,又因环境骤然安静许久,不由得俱放缓了脚步。阿渺佯装浏览着周围的店铺,视线游移,时不时还会在摊铺前驻足片刻,末了,轻声叹道:

  “建业城里的东西真好。回了北方,就买不到这些了……”

  陆澂循着她扭头的方向,扫过那些胭脂水粉,缓缓道:“若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我可以让人提前买好,到时一起送走。”

  阿渺摇头,“可若是买衣物的话,不自己亲自试一下,怎知合适不合适?”

  陆澂想起她之前在成衣铺子里买的那些内衫,想着店铺老板低声对她说的那些话,不觉呼吸微紧,一时再接不下话去。

  阿渺见他缄口不言,心里亦是七上八下。

  这种胡诌的说辞,确实是太假了,可还有什么藉口,能让自己理直气壮地拖延留在建业的时间呢?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天空中,不知何时有黑云愈渐聚集,不多时,竟淅淅沥沥地开始下起了雨。

  巷子两侧的铺子忙碌起来,伙计们进进出出地搬抬货物,收起摊位、关上窗户。行人和玩耍的孩童们也小跑了起来,加快步速往自己家中的方向奔去。

  原本就显得有些清寂的巷子,愈发萧索凋敝起来。

  阿渺站到一排屋檐之下,摘下被雨水浸湿的帷帽、拧了拧帷帘,一面抬头望向飘落的细雨。

  陆澂跟了过来,看清雨水拂落的方向,便倾转过身、挡住了飘向阿渺的细雨,一双清炤的眼眸与她的目光撞在了一处,人刹那有些怔然。

  飘扬的雨雾濡湿了女孩墨黑的发梢,额前的一绺紧贴到了眉边,他想要抬手为她捋一捋,却又惶惶然的,没有勇气。

  旁边一个正收拾摊位的年轻妇人,看了几眼细雨里对望着的一对璧人,忍不住抿起嘴角,清了清喉咙招呼道:“哎呀别傻看着了,赶紧进来避避雨,莫让姑娘湿了衣裙!这里的屋檐小,遮不住雨的……”

  阿渺瞥了眼陆澂被雨水淋湿的肩头,偏过头静默一瞬,真就转身走进了那妇人的店铺。

  这是一家铁器铺子,卖的大多是铁铸的农具等物,挂在四面的墙上,齐整有序。一个铺主模样的年轻男子正从里间的帘子后走出来,怀里抱着个一岁多的男孩,脚下还跟着个稍大一点儿的小女孩。

  铺主跟妻子一样的热心,将怀中孩子交给姐姐哄着,自己领着阿渺和陆澂走到柜台后面的一张小桌旁,一面招呼他们坐下,一面收拾了一下桌上凌乱的器物。

  阿渺见上面摆着几个铁片组装的动物和人偶,心生好奇,询问道:“这是你自己做的?”

  铺主有些不好意思,“瞎做给孩子玩的!做的不好!”

  阿渺倒很感兴趣,“我能看看吗?”

  “当然能,随便看!”

  铺主寒暄了几句,挽起衣袖,出门帮妻子抬回摊位的长板和架子,又手脚麻利地在门口支起了挡雨的油布。

  妇人先一步忙完,打水洗了手,收拾靠门的矮桌凳,抱过孩子们坐下,见丈夫忙完了回来,又起身给他递巾擦了擦手。

  ”这建业城的鬼天气……”

  男人低声抱怨着。

  妻子安慰道:“早上已经卖了不少,现在得了空,我刚好喂娃们吃饭,反正你在后面打铁,下不下雨都不碍你事。”

  男人擦了手,帮她捋了捋淋湿的头发,“我不是怕你来回出摊收摊辛苦嘛!”

  “有啥辛苦的?不是有你帮忙吗?”

  妇人想着旁边还有客人,羞窘地打开男人的手,回后屋里端了饭菜出来,又给阿渺和陆澂倒了茶,自己坐到小凳子上,照顾两个孩子吃饭。男子也扯了个凳子在旁边坐下,帮忙哄着年纪小的那个。

  妇人拿手肘支了支丈夫,“这儿有我,你自忙去!”

  丈夫腆着脸一笑,“我就想跟你在一处,咋了?”

  妇人剜了他一眼,抿起嘴角,“油嘴子。”

  ……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噼啪地打在油布上,又滴答地落下。

  阿渺坐在柜台前的小桌旁,远远望着门口处的一家人,心中翻滚过模糊的念头。

  她取过桌上的几个人偶,低头研究了半晌,缓缓轻声问道:

  “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我们马上就得离开建业?”

  陆澂点了点头。

  “现在的局势,有些复杂。上巳节,城内外的巡防兵力都会调去西郊,是最好的离京时机。”

  豫王重伤,朝中两派分立的局面被彻底打乱,之前他在丹阳郡布下的局也收了网,玄武营难洗叛国罪名,陆元恒再心疼豫王,也没法重罚如今唯一可用的另一个儿子。

  表面上看,权势的天平似乎已经完全倒向了陆澂这一边。

  但越是这种时候,他身边的人就越容易被卷入到腥风血雨之中,尤其是春日宴上导致了兄弟相伤、姐弟反目的阿渺。

  陆澂很清楚,若不是他在阿姐面前撂下了狠话,阿渺今日踏出兰苑的一刻,就会立刻陷入险境……

  阿渺迟疑问道:“能不能……再让我留下一阵子?”

  陆澂抬眼看向她,默然片刻,“为何?”

  阿渺没答话,垂眸继续摆弄着人偶。

  “你会玩这个吗?”

  她一手取过一个人偶,垂眸比对了一番,把它俩放到一处,然后又拿过剩下的两个稍小的人偶,放在旁边。

  “你看,这里有一家四口。”

  阿渺轻声说道:“这个是父亲,这个是母亲……就跟我们小时候玩过家家的游戏一样。”

  她把那个父亲人偶拿起来,递给陆澂,“你来试试?”

  陆澂拿着人偶,一脸茫然。

  “你不会玩吗?”

  阿渺弯起嘴角,把两个孩子的人偶朝他推近了些,教道:“你就把你自己想成这家的父亲,现在回到家,见到了你的两个孩子,然后你就跟他们说话。”

  “说……什么?”

  “随便说呀。”

  陆澂看了看那两个小人偶,嘴唇翕合,半晌,把父亲人偶朝前凑了凑,硬邦邦说了句:“回来了。”

  阿渺忍不住笑道:“哪儿有你这样的呀?”

  陆澂把人偶放回到桌上,寒玉般的面庞上泛起淡淡赧色,“我不会玩。”

  阿渺取过父亲人偶,想了想,挪到女儿人偶面前,凑近了些,“父亲先抱了抱女儿,摸了摸她的头发,问:‘今天一切可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然后,又说,‘一会儿就让人给你做好吃的’……”

  陆澂怔然沉默。

  这样的话语,他从未听过自己的父亲说过,也不敢相信能从一个父亲的口中说出来。

  世上,真会有如此温和的父亲?

  他不知道……

  阿渺将人偶重新交给陆澂,“我帮你跟女儿说完话了,现在你跟儿子来说吧。”

  她把男孩的人偶挪了过来。

  陆澂依旧言辞艰难,隔了许久,才低声开口:“父亲问儿子,‘功课可有做好?’,然后,又说……又说,‘你要再努力一些’。”

  阿渺像是笑叹了声,拿起那个母亲人偶,慢慢凑到了父亲人偶的旁边。

  “母亲看不下去了,过来对父亲说,‘你呀,不要一回来就问功课好不好?应该先问孩子今天过得开不开心,知道吗?’”

  她的声音轻而温柔,像是一缕极细极软的丝线,绕上了他的心头。

  陆澂静止住,视线落在靠近着的两个人偶身上,意识有些恍惚。

  阿渺扭头看他,“怎么不接话?”

  陆澂动了动修长的手指,将父亲人偶转向母亲人偶,“父亲对母亲说……他说,‘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的指节,有些微颤,不小心蹭过了她的手背。

  那么小的一块肌肤,相触的霎那,竟是将整颗心都牵动得剧烈狂跳……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否则,不会在心里闪过那样荒谬的念头。

  他跟她,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如此幼稚而笨拙的,却又这般令他心动神摇地……第一次、竟然……对婚姻生出了由衷的渴望……

  阿渺沉默了会儿,捏着人偶,轻轻动了动。

  “母亲听到父亲说的话,心里很开心。她说……”

  顿了顿,眉眼微垂,呼吸中有一抹极低的喟叹:“她说,‘柔然的那位公主,真是好福气啊’。”

  女孩似叹似喟的气息,如同巨浪一般,拍打上陆澂几近溃塌的心岸。

  他扭头望向她,恰逢她也正移目而来,视线触碰的一瞬、又飞快地低下了头。

  “我……”

  阿渺垂着眸,指尖展着人偶身上卷曲的铁片,“我大概,又说错话了……对吧?”

  陆澂怔然凝视着她。

  阿渺又道:“其实,上次你能来皇寺见我,我已经……很知足了。能够跟你再做回朋友,得到你的帮助,按理说……我是不该再奢求旁的什么了……”

  她顿了片刻,“可我还是舍不得,这么快就要离开了……”

  她不知道陆澂对她有没有超乎愧疚之外的情感,但这并不妨碍她自己、用如此的藉口拖延留京的时长。

  一个女孩子,放不下心里惦记的人,因此不肯离开,就好似刚才铁匠丈夫的那一句“我就想跟你在一处,咋了”,说得理直气壮,让人挑不出无理之处。

  不是吗?

  屋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店门口铁匠一家的说笑声起起伏伏,而陆澂却恍若未闻,眼里、心中只有阿渺的容颜、声音,她低垂的睫毛,眼角一点闪烁的水光,唇边一抹略带苦涩的弧度……

  他在恍惚中伸出了微颤的手,抚向宛如梦境中的倩丽侧影,似想以此验证一切并非幻境,可又……舍不得惊扰了哪怕只是幻象的她……

  那个……连偷看上一眼,都会让他觉得自惭形秽的萧令薇。

  她怎么可能……

  会心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