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96章
作者:西朝      更新:2022-10-10 02:51      字数:4194
  锦霞暗咬唇角。

  私下里, 姐弟二人已经数次剑拔弩张地对峙过了。

  该说的话已经说了,该用的威胁也已经用了,甚至为了确认他或许只是被萧令薇的姿容所蛊惑、连往他身边强塞女人的事都试过……

  可最后, 还是强拗不过他。

  他明明, 是个聪明到极点的孩子啊!怎么就偏偏看不明白呢?

  锦霞无奈跟上程卓, 让乳娘将哲成抱去了一旁, 低声询问丈夫道:

  “豫王和萧令露的事, 你拿定主意了没?”

  程卓点头,“已经安排好了。用的药, 事后最好的医师也查验不出来。”

  他瞥了眼锦霞的神情, 有些担心:“怎么,你是犹豫了?”

  他们夫妻多年,虽无感情基础, 但在大事上却一向配合得很有默契。

  锦霞摇了摇头。

  “我不是犹豫此事。我是在想……”

  她顿了顿, 同样揣度地观察着丈夫的反应,“能不能用这样的法子,也毁了萧令薇。”

  比起豫王与北齐的联姻,她现在更担心的, 是弟弟陆澂对萧令薇的态度。

  但阿渺毕竟跟令露不同,是丈夫的亲表妹,她多少还是得顾及一下他的反应。

  然而程卓此时, 本就对阿渺动了杀心, 却没想到妻子倒先一步提了出来。

  他脚步微缓,侧首看了眼锦霞, 宠溺一笑:

  “只要是你想做的事,为夫但无不从。”

  临水的池畔,阿渺蹲着身, 将刚才哲成掉落的叶子船捡了起来。

  她的心情,也因蓦然见到程卓而坏到了极点,低头修整了半天小船的枝条,确认自己的情绪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方才慢慢站起身来。

  而陆澂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两人视线,倏然撞到了一处。

  自慈恩寺一别之后,陆澂便几番传信求见阿渺,阿渺猜测到他的意图,反倒并不着急回应。

  那夜伪装成祈素教行刺之后,从他的反应来看,她的目的已经达成。所以陆澂作为棋盘上一颗棋子的位置、也基本确定了下来,并不需要她再多触碰。今晚虽有打算想跟他见上一面,但排在他之前的、还有别的几件事,感觉优先级别应该高出许多……

  但眼下,他一个人留了下来,这样目光定定地站在自己面前,阿渺倒也……没法不搭理。

  她举了举手里的叶子船,对陆澂浅浅绽笑:

  “想去放船吗?”

  阿渺走到池水旁,意识到奉蜡烛的婢女已经跟着锦霞离去,便折去廊壁前摘了几朵迎春花,放到船上,代替了烛火。

  她蹲下身,撩起衣袖,将船放进水里。波影粼粼间,小船被涟漪击打着紧靠在岸边打旋,不肯离去。

  陆澂跟了过来,倾下身,将船朝前轻轻一推,暗催内力将波纹反击而出。

  载着花朵的小船晃晃悠悠的,终于顺遂而去。

  阿渺突然惊呼了声,“呀,我忘许愿了。”

  陆澂垂在水中的手微微一滞,紧接着便倾身想将船捞回来。

  “小心!”

  阿渺拉住他的手臂,将浸湿的衣袖“抢救”出来。

  “你怎么……”

  她低头拧了下袖子上的水,侧目看了他一眼,眸中有淡淡揶揄,“大不了我再做一只就好了,你难不成,还想踩进水里把它追回来啊?”

  她站起身,从小虹那儿接过锦帕,帮陆澂擦了擦衣袖,又见他手也浸湿了水,便顺手拭了下,继而意识不太妥,将帕子塞到他手里,“你……自己擦吧。”

  陆澂握过锦帕,怔然擦着手,手臂上残留着刚才被她拉住的触觉,掌心处还有被她轻拭时的柔软……清晰的,盖过了其他一切感官。

  阿渺这时,又已经做好了另一只叶子船,放了花朵进去,重新蹲到池边,将船放进了水中。

  她双手交握,垂目许愿。

  可小船再度被困在了涟漪之中,不肯远去。

  陆澂将锦帕递还给侍女,走到渠畔,想要倾身再度用内力将船送走,却被阿渺拦了下来。

  “算了。”

  她站直身,望着清渠尽头的花灯焕彩、点点流光,“原本也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

  陆澂听着女孩语气中的颓然与失落,很想问一问她、她到底许了怎样的心愿,却到底没好开口。默立片刻,他轻声问道:“我让人给殿下传信,殿下为何……不肯见我?”

  阿渺在心里回顾了一下前情,侧头抬眼,看了他一瞬,又移开了视线。

  “你上次,都说你要找我五哥报仇了,我还见你做什么?我若替我哥哥辩解,你定要觉得我满嘴谎言,我若不辩解,任由着你将罪名扣在我哥哥身上,那又……有什么必要再跟你继续做朋友?”

  顿了顿,又道:

  “其实,到底是我妄想了。就算没有你误会我哥哥的事,你跟我……也是做不了朋友的。你如今,是这建业城的少主人,而我,只是个身份让人猜忌的过客,刚才就连我表兄见到我、都一副想要避开的模样……若你避嫌、不理会我,我心里,也是能明白的……”

  陆澂的心,宛如被油煎火熬一般。

  他想要告诉她,他才是有妄念的那个人!

  怕被她嫌弃,怕被她避之不及……

  就算他必然要向萧劭寻仇,他也断不会将那样的仇怨加诸到她的身上!他只是怕,怕她会不原谅自己、跟他彻底地成为仇人……

  但如今,就连那样的事也不会发生了。他知道了当日刺杀王迴的其实是祈素教,派去凉州的暗探与刺客也已经召了回来,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障碍,不再有什么是他所畏惧的了。

  “是我错了。”

  陆澂望着阿渺,“北境的事,是我误会了魏王。那日在慈恩寺让殿下伤心,也全是我的错。”

  夜色中,他双眸漆黑,映着湖光熠熠的光采,郑重而专注地凝视着她。

  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即使是心不在焉的阿渺,也不禁有些微微窘迫起来。

  “什么叫让我伤心……我哪里伤心了?”

  她垂低眼,捡起掉落地上的一条迎春花枝,扯着上面的花叶,一片片抛入水中。

  池面倒映着的男子俊颜,因为沾染了点点花叶,显出一抹异样的妖娆。

  他却恍然不觉,目光依旧凝濯在身畔的女孩身上……

  阿渺莫名有些烦躁起来,一把撸下花枝上的花叶,尽数洒进水里,击碎了倒影。

  “你……”

  “我……”

  两人几乎同时开了口。

  阿渺道:“你不是想见我吗?有事就先说吧。”

  陆澂的心,冷静了下来。

  “殿下最好,尽快离开建业。”

  “为何?”

  “因为我父亲,打算对北齐出兵。”

  他语气中有压抑的艰难,“什么时候出兵暂且不知,但殿下最好尽快离开。”

  阿渺移目望向对岸的暗影处,心中思绪万千。

  五哥曾经推断过,联姻之事、也可能是陆元恒的算计,看来果真不假!

  那现在他们的计划,必须加快速度了……

  阿渺想起陆澂这颗棋子的主要用途,决定顺势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我走了……那我二姐怎么办?还有我祖母、六哥、七弟、从洛阳一起跟来的那些人……我总不能,让他们留在这里……”

  陆澂对她有愧疚之情,却未必肯帮她送走所有的人。她因此早有准备,等他一旦拒绝,便会将交易的筹码亮出来。

  然而陆澂的回答,却令她始料未及。

  “我会送他们离开的。”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殿下想要送走的所有人,我会让他们安全离开。”

  阿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看着陆澂,眼中的惊诧再非假装。

  她想过他会帮,但绝对没想到,在自己没有许诺任何好处之前,他就会愿意帮到这样的程度。

  “你……”

  她动了动唇,逸到嘴边的问题又退了回去,末了,道:“你就不怕触怒你父亲?”

  陆澂摇头,面部的线条微微有些绷紧。

  “那你姐姐,会同意你这样做?”

  他们姐弟一向同气连枝,陆澂若是动用部属,必是瞒不住陆锦霞……

  “这些事,殿下不必操心。”

  陆澂缓缓道:“我敬重阿姐,却不至于唯命是从。既许诺,必然守约。”

  “那你姐夫呢?”

  姐夫?

  陆澂心中微惑,看向阿渺。

  他自己并不将程卓判定为任何阻碍,但阿渺语气与眼神中刹那的情绪,却仿佛有种比芥蒂更深层的戒备与忌惮……

  两人的目光,触到一处,彼此静默了片刻。

  阿渺恍然领悟到了什么,垂眸颌首,“也没什么,我就……怕给你添麻烦。”

  她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差点泄露出了真实的情绪,掩饰似的转过身,往观礼台的方向望了眼,“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拿不了主意,我得……找我二姐商量一下。”

  她拎裙上了露台,沿着渠岸,朝园子的北面缓缓而行。

  陆澂跟了过去。

  随行的侍卫因为了解楚王殿下的习惯,全都远远地跟在了后面,也同时将阿渺的侍女阻隔了开来,沿岸的临水石径上,只有两个人一前一后缓步相随的身影。

  阿渺此时的心思,依旧有些紊乱。

  按理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比她原先期待的更加顺利。可因为如此,反倒让她有些无法心安。

  身后的那个男子,是五哥从小就称赞过甚有才智的人……

  之前会见朝官,众人也皆言他心思深沉、不容小觑。就连自己从前跟他交手,不也因为他攻心的阴险招式而吃过亏吗?

  可为什么……

  她竟然……又会觉得他其实挺傻的呢?

  就好像,这么多年,其实什么都没有变,还是那个说话结巴、不敢正眼看她的小胖子,换进了一副漂亮的躯壳里,话还是很少,要么不怎么敢看她,要么……就是看得傻傻的……

  阿渺垂下眼,望着地面上一前一后的两道影子。

  光,从后面的露台处投映过来。他的影子,堪堪落在了自己的脚边。

  小时候,宫里的人常说,影子里有人的魂魄,若是被旁人踩了,魂就会被那人收走。因此孩子们打闹嬉戏,便会故意追逐着去踩彼此的影子,被踩到的那个人,就得受罚当对方的“奴隶”。阿渺那时年纪最小,却动作灵活,谁也踩不着她,好几次,还收了六哥和小顺郡王当奴隶……

  她不自觉地抬了下嘴角,步履朝身侧挪了挪,翩然的裙角掠过地上的那道人影,像是踩到了他的头上。

  一下,又是一下……

  那人的影子,仿佛怔了怔,却没移动位置,依旧保持着之前的步速,固执地停在了她的脚边。

  还真的……跟从前一样傻呀……

  阿渺抬起眼,望向远处灯火耀目的观礼台,想起之前想问、却没问出口的那个问题。

  心境,一瞬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