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番外七
作者:巫山有段云      更新:2022-09-28 20:07      字数:4658
  宗朔一句话给这件事情定了性,叫刑武直接蹲坐在了墙角,像一座泄了气的大黑塔。

  阿曈还没清楚里边的弯弯绕绕,尚且在抻着脑袋问,“那你找的媳妇儿呢?”

  刑武没说话,阿云倒是抱着孩子哼了一声,“他哪里来得及找,人家斥候一走,他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上我这蹭了多少天饭了!你瞧,衣裳馊了都不洗。”

  萧冉也默默帮腔,“没人要他。”

  他这兄弟虽说武艺超群,是军中作战的一把好手,但长的五大黑粗,性子还大大咧咧不会体贴,也就斥候把他多年握在手里当块香饽饽。

  宗朔抱着睡果儿,孩儿老老实实的窝在自己怀里假寐,旁边的圆珠儿也趴在阿曈的膝盖上,悠闲地晃着两只前脚,嘴里还被阿曈喂着点心。

  再看桌子对面,阿云一家也和和美美的坐着,唯有刑武,胡子拉碴的蹲在墙角不说话。

  “你怎么想的。”

  刑武一听殿下问自己,抬头吭哧了半天,也没说明白。

  盖因为他心里也乱,他一直把斥候当做兄弟相处,睡过一张床,也饮过一杯酒,多年尸山血海闯下来,命都能给他,只是他实在没往这方面想。

  等到宗朔出世入山,万事了结之后,他看着萧冉的小儿子也眼馋,想着不然娶个媳妇算了。就连这事,他也是先想着兄弟的,自己还没着落,先去问了斥候,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女子,自己做主给他娶了!

  只是那小子当即就变了脸色,然后第二天就不见踪影。

  斥候是顶级杀手出身,追踪与藏匿术军中无敌手,刑武带着犬军,翻天都找不到他。

  阿云看着脸色暗沉的刑武也叹气,“还没几天,人就成这样了。”

  宗朔“啧”了一声,也不能撒手不管。

  是夜,众人在萧冉家安歇,本来这两口子是把最好的房间腾出来给宗朔与阿曈住的,只是最后变成了阿云带着孩子与阿曈搂着两只幼狼睡在主室,而宗朔则到偏房去打了个地铺。

  原本说好要与萧冉刑武两人秉烛夜谈,但是无奈,刑武喝醉了,耍酒疯,心里憋闷就嗷嗷的喊,扰的正屋里睡觉的圆珠儿和睡果儿都仰着跟着脖子嗥。

  两只小狼边嗥还边晃脑袋抖耳朵,实在是因为嫌弃刑武那破锣嗓子,嚎的太难听!

  宗朔只怕明日有传言说萧冉将军家里豢养野兽,于是一掌便把刑武劈晕了,清静之后,自己则溜溜达达的出去睡侧屋。

  夜已深沉,外头打了三更,月影横斜的透过侧屋的窗纸,听着外边的“沙沙声”,宗朔顿时睁开眼睛,其中竟也有些金色,在暗夜中泛着光。

  “出来吧。”

  宗朔话音刚落,便从窗外显出一个清瘦的人影,隔着窗跪在地上,无言的朝宗朔行礼,像一个影子一般。

  “给殿下请安。”

  宗朔一摆手,“都什么年月了,还讲究这些。我不是殿下,你也早就不是一个见不得人,生死由命的杀手了,你明白么。”

  来人正是一脸苍白的斥候,他本来也没走远,又知道宗朔回来了,就赶紧来拜见。

  斥候听宗朔这样说,愣了半晌,想了一会儿,最后还真自己起身了,缓步进了门,但他依旧习惯性的隐在暗处,垂手低目而立。

  月光是一样的月光,但照在不同人的身上,却能映出不同的光来。

  映在阿曈身上,是润润而流转的玉色毛边,显得的人脸色红扑扑,生机勃勃又野性隐秘。

  映在斥候身上,便是惨白的,阴冷的,像是一块化不开的冰在夜中潜行。

  宗朔朝人一招手,“去,坐着说话,桌子边上有小暖炉。”

  斥候听话,冰凉的手抱着暖炉,与宗朔聊了起来,说些多年不见的际遇与人间变化。他的声音因为年幼时残酷的锻炼与喂药,能转换成不同人的嗓音以备暗杀与刺探,但他自己真实的声音,却是细弱又喑哑的了。

  斥候就像是以往和宗朔报告军情一般,说话简明扼要,但信息量极大,消息既广且杂。

  上到边塞军事部署,抑或皇帝又因为均衡朝中势力娶了几个妃子,夜宿在哪。

  下到萧冉家柴房里的哪只母鸡能下双黄蛋……

  宗朔也不说话,默默的听着,待斥候说到兴处看向自己的时候,他还会微微点点头,这是两人多年的相处方式了,一个说,一个听。

  最后,外边敲了四更,斥候渐渐停了下来,不出声了。

  宗朔却看着他反问,“怎么不说刑武。”往日但凡刑武头发打了个结,斥候都了如指掌,还要悄悄切切的念叨给宗朔听。

  斥候憋了许久,自从宗朔与刑武把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后,他情绪就很少有起伏,但如今眼眶都有些红,斥候咬着牙,吸了一口气,提着嗓子,竟真的讲起来。

  并不是别的,他细数了多年来往刑武身边扑的所有女子的底细,虽然因为刑武那大黑炭实在不解风情,她们没有一个成功,但斥候却连她们家里筷子朝哪边摆都清清楚楚。

  其中一个女子嫁人后遭受了相公毒打,那相公又要卖她到窑子里还赌债,斥候一气之下把男人杀了,救了那女子出来。女子简直无以为报,又询问恩公姓名,斥候什么也不说,给了她一笔钱,然后把人送走了老远,再也没回过中原。

  宗朔听了半天,最终实在没忍住,伸手敲了敲桌面,而后发自肺腑的问了一句。

  “你不累么?”

  斥候正说到激动处,咬牙切齿的,闻言又伸手抱了抱暖炉,“不累!”

  宗朔叹气,这一个两个的,只有打仗作战的脑子。

  “你不说出来,谁能知道?你不求,怎么能得?跑什么跑,有事就说给他听,不成你就揍他。”

  况且也没什么不成的,眼看今天刑武那个样子,就差跪着求人家回来了。

  宗朔说完,看斥候垂脸有些难过的样子。

  “躲一辈子?生生错过,两个人都后悔。”

  “在我们捡回你后,脱离过往,你就只是你自己,是个爱恨俱全的人了。人生算下来没多长,生死只在倏忽之间。”

  再也没有人比他们更知道生难死易了,斥候攥紧了拳头,又跪在了宗朔眼前。

  宗朔一摆手,“去吧。”

  一阵风过,窗下再没有人影了。

  刑武早就醒酒了,有些落寞的仰躺在榻上,直着眼睛看着头顶的纱帘。

  萧冉嫌弃他闹人,早就走了,只剩他自己,在尚且有些微醺的当口反复思量。

  他拼生拼死把人捡回来,又整日不离身的带在身边十几年,到底自己是怎么想的。说是当兄弟,但哪个兄弟他也没这样上心过。

  天冷了要给人家抱着暖手,太阳晒了要给人家遮阳,吃口好的惦记,喝口美酒也牵挂,更别说打起仗来,那是死也要护住的。

  只是要说情情爱爱的,他常年在军营打滚,也没粘过,不太明白。但刑武仍觉得,以情爱来说两人的关系,那就太浅了。

  就算用生死来说,他都觉得浅。

  他想让斥候开心的活着。刚捡回来的时候,那人就像个鬼,他没日没夜的经管照顾,才算把人拉到人间来。刑武觉得他该叫斥候体会了所有人间的快乐才是,那是人世欠他的。

  或许也该娶妻生子呢?那白脸的小鬼也到了年纪了,整日跟着自己,也不像个话。

  他眼看着萧冉一家人的日子越过越称心,于是最终才狠下了决心,假装不在意的与那人笑着提了。

  但结果出乎人的意料,在斥候苍白着脸问自己,是不是不想要他了的时候,刑武就后悔了。但他没有回头路,便笑着说两个人都该成亲了,哪日也给他找个嫂子瞧瞧!

  最后,人跑了,他也找不着了。

  如今借着酒醉装傻,躺在床上独自艰涩难受。

  正在刑武迷迷糊糊之间,就听房门“嘭”的一声巨响,刑武登时惊醒,条件反射一般,坐起就要摸刀。

  但等看清门口是谁之后,登时僵住了,只是还没等他开口,斥候一阵风一样的飘进来,抬手就扇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在夜中声音清脆。

  刑武哑口无言,斥候却红着眼眶哑着声说,“殿下叫我揍你。”

  刑武没说话,只是咳了一声后,就又暗自往前送了送另一半脸。

  打就打,回来就行。

  但斥候看着刑武胡子拉碴的落魄样子,也下不去手了,反倒开始开口说话。

  “娶媳妇?你是别想了!我告诉你,暗中使绊子,亲手挡桃花这事儿,我是做惯了的,手熟的很!”

  斥候这样一挑破了说,刑武倒是不知道该如何答话了。

  “曹御史家的曹玉芝,是我暗中硬给他和新科状元牵的线。孙大夫的嫡女,也是我藏了她递过来的信。赵将军的大女儿要赵将军来和你说亲,我告诉他,你久战沙场,久不近女色,实则是因为有暗疾……”

  林林总总,经年下来,实在不少。刑武一时间听得目瞪口呆,这些他都没注意的陈年旧事,竟是如此原因?怪不得赵将军总往他身下瞧!

  只是眼看着斥候这幅悲愤的样子,他还哪里顾得上想这些官司。但心中又震惊于这些事情的发生时间,那是很早以前了。

  这人藏情甚久,但自己蠢,没发现。

  刑武抬头不知所措的看着斥候,就见他脸色越来越红,说话也越来越喘,于是心里担忧,别是气坏了。

  “歇,歇口气,喝点水吧,哥错了,哥错了,先来喝口水!”

  斥候却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开始解衣裳。他常年穿着暗色衣裳,这样以便于隐匿在夜色中,只是里边的贴身小衣却是红色的。

  那是刑武特意给他买的,今年是斥候的本命年。

  斥候不同以往的燥热,他解了外衣还不停,甚至将红色的小衣都解开了,露出里边细腻白皙的肌肤,往日苍白的身躯不知是红衣衬的,还是其他缘由,渐渐泛起红晕,脖颈与胸膛红了一大片。

  看的刑武心中一紧,今夜喝的酒仿佛眼下才开始上头似的,人有些迷糊,心中黏腻起来。

  他下意识起身去给斥候穿衣服,“天凉了,你体寒,赶紧穿上。”

  斥候索性,将衣裳都扯掉了,转身往床上一躺。

  凉月将屋内的情景映得艳色无边。

  刑武有些生气,身上躁动着,面上却黑沉沉,他皱着眉给人去盖被。

  斥候也不怕他的黑脸,直接一巴掌拍开了刑武拿被的手,又细细哑哑的开口。

  “我告诉你,我刚吃了药的,独门秘制,你不要我,我就去找别人。”

  刑武一听,脑袋嗡的一声,斥候擅长制药,他说烈性,便绝对只多不少,不解要伤身。

  他生气斥候这样自轻,但也知道,追根究底,是自己的错。

  他正握着拳头暗自运气,床上的斥候便在沉默中红着眼睛咬紧了牙关,随即起身就要走。

  刑武见人要走,哪里肯叫他去找别人,他必要削了那人的脑袋!

  于是当即憋得面色赤红,爆喝了一声,“去他姥姥的!”

  “要!”

  良夜沉沉,药毒易解,情毒难消。

  ……

  清晨,宗朔与萧冉领着一众人在中院喝茶吃点心,阿曈则面有菜色的耷拉着脑袋,要怪只怪他耳朵太灵敏,那两人翻滚了一夜,吵的他都要掉毛了。

  宗朔解开绑在小狼耳朵上的发带,又揉了揉给活活血,抬头看着阿曈生无可恋的样子,心想真是长大会照顾人了,好歹知道把儿子的耳朵堵上。

  几人喝着茶,就见刑武满面红光,意气风发的从屋里走出来,站到桌边咕咚咕咚牛饮了一大壶茶水,而后伏低做小的给阿云行礼,“劳烦嫂嫂,给做一碗清汤面可好。”

  阿云拍着刑武健壮的胸膛,语气怼噎的直言,“也罢,估摸着你以后也不在我这吃了,今日再给你效一效力罢了。”

  刑武老脸一红,幸好他生的黑,看不大出来。

  “多谢多谢,来日我俩必奉上厚礼答谢!”

  经过昨夜一晚上,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了,萧冉有意臊一臊刑武,刚要开口,细看之下却“噗嗤”的喷出一口茶来。

  “你这脸怎么回事?”

  阿曈趴在桌上斜眼一看,果然,不仔细瞧还真瞧不出来,刑武那大黑脸上,映着一只鲜明的掌印,有些肿了。

  刑武挠头,笑了笑没吱声。

  最后等阿云端出了香喷喷的清汤面,刑武即刻恭敬的接过,端着面就急火火的往屋里去。

  众人看着他大黑狗熊一样的背影,也颇为感叹。

  人世浮沉,命途曲折艰难,斥候求的也不过如此。

  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