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见王怜花说话如此不留情面,心想：“他母亲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我竟期盼他能做一回人，在这里跟他浪费口舌,真是可笑。”

  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老爷说话不好听，更不该因此记恨老爷,毕竟老爷二十年前就是这个脾气了。当年江姨娘明知老爷是这个脾气，还抱着珂哥儿来找老爷，难道猜不到现在老爷会是这个反应吗？从前老爷顶着压力留下了珂哥儿,如今珂哥儿只因为老爷几句气话，就要和老爷一刀两断,竟不怕别人说他凉薄？”

  王怜花微微一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叫来丫鬟,说道：“我和贾大姑娘在这里谈论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实在不适合给这些小娃娃听到，带她们还有这位去找阿紫玩吧。”说着向金三姐瞧了一眼,他说的“这位”，指的便是金三姐。

  他自从知道阿紫几次想要杀死江珂，还偷走了贾姑娘的玉像，却因为对贾姑娘的迷恋，弃暗投明，跟在他们身边以后，便将阿紫当成了一个不要钱的长工,使唤起来格外随意。

  贾宝玉等听到这话，都松了口气，跟着丫鬟出去。贾探春却不肯走，说道：“外面太冷,花二哥，我留在这里，听你们说话，好不好？”

  王怜花见贾探春也就五岁年纪，俊眼修眉，鹅蛋脸蛋，脸上一团稚气，眼中却流露出担忧之色，神态举止都十分成熟，笑道：“今天这么冷，你这些兄弟姐妹也不可能在外面多待，我家还有几间屋子，你既然怕冷，只管找间屋子，和你这些兄弟姐妹待着便是。”然后向贾元春一笑，说道：“我想贾大姑娘也不至于跟我说话，一定要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在旁边陪着，给自己壮胆吧。”

  贾元春转头看向贾探春，说道：“三妹妹，你跟宝玉他们出去玩吧。”

  贾探春只好点了点头，跟着贾宝玉等人出去了。

  王怜花见荣国府众人离开了，向贾元春微微一笑，柔声道：“贾大姑娘，你尽管放心，倘若别人会因此说江珂凉薄，我们又怎敢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你说是吗？”

  贾元春笑道：“你这意思，我可听不懂了。”

  王怜花微笑道：“你可知道今天早上，江珂为何要派戴管家把宝玉送回去？”

  贾元春心中一惊，知道王怜花不会平白无故有此一问，但又实在想不明白，贾珂这样做有何不妥，试探着道：“珂哥儿身上受了伤，不便自己送宝玉回家，让管家送宝玉回家，可不显得他讲礼数么。”

  王怜花笑道：“这确实是一个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却不是这个。先前之春被人带走，贵府派赖管家来我家要人，还要硬闯我家搜查。若非戴管家拼死阻拦，贵府的赖管家和他带来的那一帮家丁就闯进来了。戴管家本来就对贵府听闻之春被人掳走以后，做过什么事情一清二楚，一直为江珂忿忿不平，如今又被贵府的二老爷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通。贾大姑娘在宫里做了几年宫女——”

  贾元春心想：“我在宫里做的是女史，在你口中，怎的变成了宫女。”换做从前，她肯定要打断王怜花的话，一来削弱他的气势，二来纠正他的错误，但是她在宫里生活了几年，早已养成别人在她面前说话，她就默默听着，绝不打断别人说话的习惯，这时竟然也忍了下来。

  王怜花续道：“——应该很能体会这种主子被人侮辱，自己也跟着脸上无光的愤懑之情吧。”

  贾元春脸色微变，说道：“自来‘家丑不可外扬’。我相信珂哥儿不是这样糊涂的人，也相信戴管家能被珂哥儿看中，一定不是喜欢乱嚼舌根的人。”

  王怜花哈哈一笑，说道：“‘家丑不可外扬’，不错，这世上是有这样一句话。但是戴家和贾家又不是一家，贾家的丑事，戴家为什么不能对外宣扬？何况贵府的二老爷若是没有说那几句话，戴家便是想要宣扬，也不知该跟别人说什么，你说是吗？”

  贾元春真的没有想到贾珂如此狠辣，竟让戴管家将贾政说的那些话，贾府做的那些事都宣扬出去。贾珂和贾之春的身世，本来就是全京城心照不宣的秘密，贾珂不到六岁就搬出荣国府自己住，众人也都看在眼里。

  从前众人不知贾珂的身世，外面的人最多只觉王夫人心胸狭隘，容不下人，但看贾珂和王子腾交情不错，大多数人又觉得王夫人不似虐待过庶子，倒像是贾珂自己不喜欢荣国府规矩太多，才搬出来自己住的。

  后来众人都知道了贾珂的身世，外面的人见荣国府始终装聋作哑，假装看不见那个和贾珂长得一模一样的江小鱼，又都觉得荣国府早就知道贾珂不是贾政的儿子，只是看他年纪小小，便聪明机警，绝非池中之物，才把他留在了荣国府，但一直对他不好，贾珂受够了荣国府众人的欺负，所以有了能力，就搬出来自己住了。

  外面的人本就疑心荣国府对贾珂不好，如今戴管家这么一宣扬，从前的种种怀疑都变成了真的，即使荣国府本来有理，又占着孝道，可是别人一看，贾珂奉皇命出使西域，几次出生入死，终于为卫国除掉了意图造反的西方魔教，荣国府却趁着贾珂出使西域，不在京城，又是欺负贾之春，又是欺负硬闯贾珂府上，贾珂好容易回来，什么事都没做，贾政便在他面前耍起老子威风，说只要自己活着，就不许他进荣国府，谁听说了不觉得荣国府没理。

  若是戴管家再把贾珍答应帮义忠亲王搞来王怜花手中的屠龙刀的事也宣扬出去，荣国府可就真的声名扫地，没脸见人了。

  贾元春心想：“若是府上名声都毁了，又和珂哥儿一刀两断了，就算我不用去廉王府了，又有什么像样的人家肯来府上提亲？”不禁心中着急，陪笑道：“原是我的错，不该说珂哥儿的名声会因为此事受到影响。这件事确实是家里做错了，我向你们赔罪，好兄弟，你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帮帮我们吧。”

  王怜花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笑道：“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帮到贵府。”

  贾元春笑道：“若是你和珂哥儿帮不了我们，这世上就没人能帮得了我们了。”

  王怜花微微一笑，说道：“是吗？不知贾大姑娘想要我们怎么帮忙？”

  贾元春笑道：“就让戴管家出去说一声，他先前只是开玩笑，老爷其实没有说过那些话吧。”

  王怜花一笑，将杯中的茶水泼到地上，然后放下茶杯，悠悠地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贾大姑娘若能让地上这半杯水重新回到杯子里，我便叫戴管家出去收回他今天说过的话。”

  贾元春垂下目光，看了地上的水一眼，随即看向王怜花，笑道：“可是呢，谁又愿意做说话出尔反尔的小人，我这样说，实是强人所难了。花哥儿，你和珂哥儿什么时候去府上一趟，老祖宗心里一直惦记着你们呢。”

  王怜花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随即叹了口气，说道：“贾大姑娘，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

  贾元春一怔，说道：“谁死了？”

  王怜花脸上又露出几分同情之色，说道：“自然是贵府的二老爷了。”

  贾元春秀眉紧蹙，脸上露出几分怒意，说道：“花哥儿这话是什么意思？二老爷好好的，你干嘛平白无故咒二老爷出事了？”

  王怜花听到这话，脸上惊讶之色更甚，“咦”了一声，说道：“怎么会是我咒贵府的二老爷出事呢？不是贾大姑娘你自己说贵府的二老爷出事了吗？”顿了一顿，见贾元春似要说话，便抢先说道：“毕竟贾二老爷早就说了，只要他活着一天，贵府的大门就永远不会对江珂敞开。若非贾二老爷已经不在了，你刚刚又怎会要江珂去贵府呢？”

  贾元春又气又恨，心想：“这样刁钻刻薄的东西，真不知珂哥儿平时怎么受得了他！我可不信他只对别人刁钻刻薄，对珂哥儿就千依百顺，温柔体贴了！倘若我是珂哥儿，我第一天就不会留他！”

  随即转念，想起贾珂从前对荣国府还算上心，不说多么亲近，面子上总是过得去的，遇到王怜花以后，竟然和荣国府愈发生分起来，不用说，定是王怜花从中挑拨，才让贾珂和荣国府越走越远，今日贾珂不出来见客，王怜花自己出来招待他们，想必也是王怜花的主意，若是贾珂也在这里，哪会任由王怜花如此奚落自己。想到最后，心中愈发记恨起了王怜花。

  但她脸上丝毫不见异色，说道：“老爷早就后悔说这话了，你和珂哥儿现在回家，老爷心里只有欢喜，绝不会将你们拒之门外的。”

  王怜花哈哈一笑，说道：“贾大姑娘这话说得真是动听，但你是不是忘了，这话你刚刚已经说过一遍了？你刚刚说这话我不信，现在说这话，我一样不信。除非……”

  贾元春道：“除非什么？”

  王怜花悠悠道：“除非贾二老爷亲自来我家，向我们赔礼道歉，说他知道自己错了，请我们把他的话当成放屁，臭过就算了吧，然后再亲自把我们迎回荣国府……”

  贾元春忍无可忍，说道：“花哥儿，你莫要欺人太甚！”

  王怜花冷笑一声，说道：“我欺人太甚？你们荣国府对江珂口出恶言，不许江珂进门在先，如今又来我们家里放肆，只因我们顺了你们二老爷的意，不去你们家里，就说我们欺人太甚。不好意思，逼死贾二老爷的罪名，我和江珂可没兴趣揽在身上。

  嫣桃，送客！你们也把眼睛擦亮一点，贾大姑娘这等在别人家里胡搅蛮缠，欺负主人的恶客，咱们家可容不下，往后你们见到来人是贾大姑娘，就不要把门打开了，免得回头贾大姑娘又哭哭啼啼地说咱们在自己家里欺人太甚了！”说罢，站起身来，转身进了屋内。

  贾元春见王怜花说翻脸就翻脸，不给自己一点面子，又见几个丫鬟看向自己，迟疑着要不要请自己离开，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随即又变得惨白，然后行若无事地道：“既然花哥儿不愿见我们，我们就不在这里叨扰了，等珂哥儿醒了，告诉他我们来过一趟，心意到了，也就罢了。劳烦你们把宝玉他们叫过来，我们这便回去了。”

  几个丫鬟正要点头，又有一个丫鬟走了过来，说道：“贾大姑娘，花爷说几位小公子和小小姐是来看望珂爷的，不如让他们在这里多待半天，等珂爷醒了，一起吃了午饭，再派人把几位公子小姐送回家。

  倘若贾大姑娘执意要几位小公子和小小姐跟着你一起回去，那便让林姑娘在这里多待半天，等花爷看过林姑娘身上的病，琢磨出给林姑娘治病的法子，再派人把林姑娘送回贵府。当然了，如果贾大姑娘半点也不在意林姑娘的病情，情愿林姑娘就这样病着，也不愿林姑娘留在这里，非要把林姑娘带走，花爷也不会阻拦。”

  贾元春见王怜花都这么说了，自己若是把林黛玉带走，倒像是不顾林黛玉的死活一般，冷笑道：“花哥儿一片好心，我岂能当成驴肝肺。”向抱琴道：“你跟着她们去找宝玉几个，问问他们是要在这里多待一会儿，还是现在就跟我回去，林妹妹就留在这里，等花哥儿给她看病吧。”

  一个丫鬟向抱琴笑道：“姑娘请我跟来。”当先领路，带着抱琴来到花园，只见贾宝玉和林黛玉在一头梅花鹿面前低声细语，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梅花鹿的后背，贾探春心不在焉地看着仙鹤，贾迎春自己在看池塘里的鸳鸯，贾惜春在看竹林中的石碑，上面刻着秃笔翁的《侠客行》，每人身边都跟着家丁，显然是怕这些动物突然发狂，伤到了贾宝玉等人。

  阿紫正在踩水面上的浮冰玩，见到有人过来，忙跃到岸上，走到贾迎春身边，脸上露出关心之色，假装自己一直在照顾这些小孩，待得瞧清来人不是贾珂和王怜花，登时放下心来，又走到水边，四处寻找可以踩上去的浮冰了。

  抱琴走了过来，说道：“大姑娘现在就要回家了，让我过来问各位哥儿和姑娘一声，你们是留在这里，等珂二爷醒了，和珂二爷一起吃过午饭再回家，还是现在跟着大姑娘一起回家？”

  林黛玉心想：“大姐姐这么快就要走，一定是和花二哥闹急了。”她见贾元春和王怜花闹得不愉快，不愿留在这里打扰，说道：“我们是和大姐姐一起来的，既然大姐姐要走，我们也不好留在这里，不如现在跟着一起走了，改天再过来看望珂二哥。”

  抱琴说道：“林姑娘，大姑娘说了，其他哥儿和姑娘可以跟着她一起回去，惟有你暂且留在这里，等花二爷给你看过身上的病再回去。花二爷说等他看过姑娘身上的病，琢磨出治病的法子以后，自会派人送姑娘回去，若是姑娘担心自己给珂二爷和花二爷添麻烦，晚上咱们派人过来接姑娘回去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