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落斜骑马避柴车
作者:甜心阿哥      更新:2022-09-18 19:09      字数:4362
  官家最后还是出手救火了,但没屁用,救火一旦失去最佳时机就很难再扑灭了。火一直烧到第二天中午才完全熄灭,这个村子几代人居住的房子几乎被全部烧毁,放眼看去土地都是黢黑的一片,空气中都是被扬起的黑色的灰尘。

  财富的损失却并不是最令人心痛的,让道路旁这群人撕心裂肺嚎哭的是亲人的离世。昨日黄昏还坐在院落里树下一起喝粥的父母妻儿,不过一晚,却已阴阳两隔。谁能承受的起这样的打击?

  李易石从昨晚援兵来后就回到了见到师父的那条巷子,他停在了巷口。巷子也已经被烧的黢黑,还倒塌了一些,巷子里的砖石下露出了一条条胳膊和大腿。李易石在杂乱的砖石间一眼就认出了一只手的主人—他的师父。

  李易石几乎是颤抖着走了过去,然后跪下,他那时候已经看到他师父闭目的脸了。他坐了一阵,眼泪不住的往外流,仰天无声的嚎哭了起来。过了很久他缓了过来,开始用他的双手从砖瓦间挖他的师父。

  大概太阳落到西方那棵杨树树顶时,李易石擦干被石块擦破的双手上的血迹,背起他的师父一步步朝人群那走。

  顾大嫂远远看到李易石背上的人浑身血迹,当即就晕了过去。安安还太小,五岁的年纪连死是什么都不知道,凑上前去找他的爸爸,还喊着爸爸真懒,只知道睡觉。身旁的人抱开了这个苦命的孩子。

  镖行的主事人几乎全部倒在了那条巷子里,只剩下了一个七十余岁的老者不得已出来主持台面。

  鹤发枯颜的老者坐在树下,对着还能动得了的人显示了作为长者的威仪。

  “顾前不顾后,顾生不顾死。”

  老者先下令族中幸存的医者分散开去村里救人,同时让人去购买药材接郎中补充人手。救人帮不上忙的搭棚子,先建起个安身的地方…至于在村子里的死人先不要管,露出来的统一停到村北头,等到顾完活人的事再为他们操办吧。

  至于官家,居然对这个受伤如此严重的村子保持不闻不问的态度。或许是官家忙于掩盖这个羞耻的事件,对于这个存世的证据没有想要帮助的念头吧。

  吴家村劫后余生,几乎全部的壮年男性都在这次的劫难中离世,村子里只剩下被保护的老人孩子和妇女活了下来。有刀伤的在恶劣的环境下伤口很快发炎,随后死掉。被烧伤的人除过些轻伤,那些被火里面被拖出来的人在痛苦挣扎了两天后也都离开了,有时候医生在死神面前也是那么的无助…

  过了七天,村子里举行了一场集体的葬礼,安葬那些在这场灾难中去世的家人。这是太平年代里很少见到的场面。

  李易石作为顾若白的徒弟,也陪着师娘和安安为他的师父守灵。村子里的人知道顾师傅的为人和贡献,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只用张草席卷了草草了事,而是用宗祠里的钱为他置了一口杨木棺材。

  已进冬日,灵棚里冷的水都会结冰。安安耐不住,李易石就把身上的棉衣脱了下来裹住安安。师娘守在外面和女眷们嚎哭,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是在应和着锣鼓的喧闹声。

  仪式一切从简,三天后墓穴被日夜接班打完,所有仙逝的村里人都在这天下葬。旁门干戚的男丁也都来了帮忙。李易石原本作为外人是没有资格追到墓地里去的,但顾大嫂给族里人递了话,作为徒弟的李易石给他的师父端了明灯。

  小小的安安肩上扛着孝棒,用孩子特有的步伐颠颠地在最前面走着,他还不知道自己肩上扛着的那秸秆做的东西有多么沉重!

  李易石跟在后面,面前端着的红色绸缎在郊外冬日灰色的色调中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锣鼓永远跟着人群,草丛间的鸟儿都飞了起来。墓地已经烧过了荒,地上都是野草烧厚的黑色的灰烬。来到这样的僻静处不是怀念,便是悲痛。

  执宾正在调度人群的位置,李易石随着指挥跪在了地上。过了很久,他师父的寿材才开始入土。几个外家的壮后生牵着麻绳一点点往下放,他端的明灯也被铺在了上面。旁边的女眷呦哭,无法接受这样的痛苦往棺材上直扑,试图和死去的亲人一同离去。身旁的三两人架住她们,展示着死者生前是多么的被人依赖。

  李易石直起了身子,看着他师父的寿材上被盖上了第一锨土。女人的哭声也已经嘶哑了起来。

  大约过了未时,丧礼的事都算完结,外人都直接离开了。李易石这段时间要么就一直在忙救人,要么就为他的师父守灵。自从那夜以来一直再没进过他师父的家门。

  如今在面对进这个门时所感到的尴尬让他终于开始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已经不能再待在这个家里了。一个学徒,师父都已经死了,甚至整个班子都已经散了。他一个外人又怎么可以再迈进这个院子呢?

  李易石在门外犹豫时,安安跑了出来,拉李易石进了院子,师娘就在院子当中等他。那夜的大火还没有把屋子烧塌,上天仁慈的给这对孤儿寡母留下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顾大嫂眼睑还是肿胀的,这个朴实的农村妇女在她的丈夫倒下后精神几近崩塌,她甚至一直想要用他丈夫留下的短刀随他去了。但她不能,因为安安。“女子本弱,为母则刚。”顾大嫂为了自己苦命的孩子也要扛起来,这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念头了。

  人活着就要体面,就要讲礼节。此刻顾大嫂就是为了礼节,不得不让他丈夫的好徒弟离开。顾大嫂知道李易石是个好徒弟,为人实诚讲礼节,又讨人喜欢。在发生这么一场大事后没有跑路,帮衬着她处理好了顾若白的丧事,李易石的人品就可见一斑了。

  顾大嫂开门见山,“易石,你走吧。你师父没了,班子也算是没了。你在这学不着东西挣不来钱了。你是个好孩子,这几天照料你师父的后事没你不行。可家里你也知道,留不住你了。”

  顾大嫂从腰包里掏出一串铜钱。“这是你的工钱,我知道按说你多出了这么多力,这点钱怎么拿的出手。可…”

  “师娘,你不用说了。”李易石把顾大嫂手中的钱推了回去。“我做徒弟的为师父做什么都是应该的。那晚上师父让我走我走了,可我…师父对我这么好…”

  “师父不在了,做徒弟的按说该替师父照料家里才算是个人。可我知道确实是不好看,我不能留了。”

  “我以后一定常回来,有事的地方托人给我捎信,我一定回来。师父师娘照料我这么多,我为家里却做不了多少事。师娘给我钱就是看不起我了,我…”

  说到这里,李易石和顾大嫂难以自己,各自掩面痛哭起来。

  过了一会,二人各各止住。李易石看到了那晚过后他舍在院子里的那副弓箭,他开口道,“师娘,我倒真要向你讨样东西。”

  顾大嫂听了,揩去脸上的泪,“嗯?你要什么,家里没剩下啥了,你要就自己挑。”

  李易石走到弓箭旁把它拾了起来爱抚着,“师父教了我一身好手段,这副弓箭是师父亲手为我做的,我想留着他当个念想,行吗?”

  李易石趁早起身,如同来时一样孑然一身,只不过多了一把古弓和顾大嫂塞到他行囊里的一些铜钱干粮而已。晓日初生,顾大嫂在村头不住叮嘱,对于眼前这个苦命惹人怜的孩子也甚是不舍,粗糙的手掌在李易石脸上细细触摸,抿起嘴唇说道:“一路小心,有事就回来,你师傅家里永远是你家!”李易石当年被逼出母舅家,多年未曾感受亲情的温暖,今日却在离家万里之处却感受慈母般的关爱,眼泪不住地在眼眶打转,只能跪下,重重地给师母磕了三个头,“师母保重,我这就去了。”

  一步三回头,李易石不舍而去,直到身后再也望不见村口的古槐才作罢。此后李易石昼行夜住,太阳下山才去找客栈打尖休息。沿着官路取道河南,人人都说那是个好谋生的地方,跨过两州边界,竟也无人盘问,道边关卡如今也大都废弃了。

  如此行路,不多时李易石就到了开封府地界。一日贪路不觉间已经天黑了,赶不上住宿的店家,只好就近去投户人家歇息。远远的看见灯火就往那赶,近了发现是一座好庄院。依水而建,面前便是一座好磨坊,此时是冬日,磨坊早已经上锁关门了。在院墙下还有两个邋遢的老头蹲在那,直勾勾的盯着前来的李易石。

  往里面走,有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一身青布衣服,夜色下觉得特别透亮干净。这人和手下人在牛车上往下卸木桶。李易石上前拱手施礼,问过好,那人也作揖答礼,看出也是个和善的人。李易石说明来由,那人哦了一声,“这样啊,你等我下,等我来回禀一下老爷,老爷知道了给你间客房就是了。”李易石施礼谢过。

  那人扭过头继续他的工作,李易石见状卸下包袱也跟着众人卸起木桶来。那中年人要拦,“小伙子歇着吧,想必也干了一天路累的紧。”李易石低声说,“不打紧,帮个忙罢了。”靠近了才闻到酒香,原来是一车的好酒。

  一车酒很快卸完了。中年人掏出手绢擦擦手,脸上陪着笑领着李易石到了主人家的宅院里。走进前堂,里面已经有人了,都坐在一张桌前,桌上摆着酒菜。

  中年人上前弓着腰说道,“老爷,来了个过路的客人。错过了店家,想在我们这里留宿一晚。”饭桌上坐在主席上的老者扭过头,李易石看这老者身穿青缎团花长袍,须发尽白,慈眉善目,一双狭长的眼睛里透着光。

  李易石慌忙上前施礼,“老人家,我是过往的路人。白天忙着赶路,错过了店家,没奈何只好叨扰。只是随便给我个歇息的地方,房钱一并奉上。”

  老者哈哈一笑,声音浑厚,“今日倒是多有贵客登门。小伙子就不要提房钱了,来往皆是客嘛。赶路疲乏,料想你也是没吃饭。正好和这个赶路的客人一并吃了吧。”说完,指了指左边的一个位置。

  “我老头子年纪大了就不要我再起身让你了吧。啊?哈哈哈!”李易石原本想要谦让一下,听了只好一笑坐了下来。中年人也退了出去。

  李易石这才看见面前的这位“客人”。是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最多二十岁。肤色很黑,长脸的轮廓棱条分明,宽而薄的嘴唇,鹰钩鼻,杏眼善意的看着李易石,嘴角也露出笑来。

  “这位客人也是到我这投宿来的。来往皆是客,我正准备下饭菜,不想又来一位,倒是正好。唉,还未问过尊下大名。”

  “在下姓李,名易石,从西京来。”李易石放下筷子回道。

  “哦,小老儿姓王,寨子里的人都叫我一声王老叟。这位是从太原府来的,叫胡…胡…小老儿记性不太好,哈哈哈。”

  “小人姓胡,名德明。原本是开封人士,在太原闯荡了一阵。为了避战乱才回了家乡。归乡心切,不想错过了日头,叨扰了老人家了。”

  老人家哈哈一笑,“不妨,不妨。不瞒各位,老小儿年轻时也爱交结义士、舞枪弄棒。只是年长些为了家业,不得已荒废了。我这院子是离人烟远了些,往往有客人来投宿,老小儿总是尽心招待,略尽地主之谊。更是常年设棚招待僧侣,不在话下。为积富德只是其一,更是为了认识些豪杰义士。老小儿平凡一世,算是以此来抹平生之憾吧!”

  李易石和那胡德明都竖起大拇指,照着王老叟一顿乱吹。三人都是大笑。

  饭足酒毕,王老叟起身说道,“忘了与两位说了,托各位的福,老小儿的有一女儿最近就要出阁了。”

  两人都向王老叟道喜。王老叟又说,“家中为此亲戚客人都不少,所以客房有些紧。不知二位可否…”

  李易石看看胡德明,胡德明也看看李易石,两人对视后都说不打紧。王老叟一笑,让底下人领了两人去了客房。

  两人转过前廊,跟着走到了一间门朝南的客房。下人推开门,摊开手送两人进去后就告辞离开了。屋子不大,但陈设周全,北面还摆着一张香案,好像是过节时用的桌子。靠着东面的墙摆设着一张大床,看起来两人就要在这张床上共度良宵。

  两人对视一眼,李易石觉得无限尴尬避开了眼。胡德明倒是正经的很,哈哈一笑,还有意和他搭话。两人聊了一会,夜深原本打算熄灯睡了,结果却听到外面喧嚣声起,嘈杂叫骂的声音传进了两人的耳朵。

  胡德明翻身下床,嘴里骂道,“怎么回事?”